一、祈福(1 / 1)

剑夫子 春衫衣旧 3591 字 2022-10-09

(晏国京都宣安城,汝水贯穿东西,十二座白玉桥,如白龙般雄踞于南北,景象奇伟。阳春三月,熏风自南来,景气和畅,偶有乍暖还寒时,天色熹微,更是冷意难驱。孝字桥上行人寥寥无几,西岸桥头立着一位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腰间挎着一个书囊。他略微裹紧身上那单薄的衣衫,跨步朝桥上走去,神色十分肃穆,口中念念有词,每走三步,便跪地一磕。桥上行人见状,却是习以为常。凡是家中长辈有病危者,石药无方,良医无策时,其子女便会于佛晓时分,来这孝字桥为之祈福。唯有心至诚,方可打动上苍,令病者转危为安。这不是空穴来风的荒谬之谈,亦非民间传说,而是国史都记载的奇闻,只是应验者,十年难出一位,可一旦应验,此人之孝名,必将广传晏国,载入史册,且朝廷也会大为嘉赏,庶者入士为官,士者加官进爵。但是,坊间也有传闻,史上那些祈福成功者,极少有长寿之命,暗指这所谓的祈福,实则是以命易命,乃拆东墙补西墙之举,是拆十补一的亏本买卖。纵然如此,孝字桥上也从不曾缺祈福者,甚至皇帝病危驾崩之际,有心争夺储位的皇子,也不乏来祈福。少年举动端正,一丝不苟,毫不偷奸耍滑,口中默念的祈福类经文,也是最难念冗长晦涩的《太上度难经》,虔心可鉴。孝字桥东岸,河畔停靠着两艘画舫,包下花船者,多半是府邸坐落于孝字桥周边的达官贵人。河岸边,一架马车匆匆驶来,兀然勒马停在花船停泊处,马嘶未止,家仆便神色焦急下了马车,奈何时辰尚早,无法登上花船。按理来说,这家仆显然来得太早了,主子一夜风流快活后,次日醒来,势必又要与佳人再温柔缠绵几番,为了免除归途的奔波劳累,是才愿意花重金,携伎夜游汝河,从礼字桥顺流东下,风流到家。那家仆来回踱步,终是硬着头皮高呼道:“周公子,家中有故,请速归”。画舫檀木香床上,肥头大耳的男子隐约闻声,猛然美梦中惊醒,听清是自家仆人在呼喊后,喝声道:“更衣,更衣,本公子要回家!”床上两位如花似玉的美姬,睡眼惺忪,不明就里,不由泫然欲泣,故作伤心道:“周公子为何如此薄情,怎一觉过后,就火急火燎地要走人?奴家自知姿容不及初眉姐姐,哪怕是穿上与她一样的衣裳,描上她平日的妆容,学着她的一颦一笑,也终究是照猫画虎,不及其半分,但奴家的活儿,定然胜过她,更懂得服侍与取悦公子,还是说,公子是嫌弃奴家并非完璧之身?”胖公子见美姬楚楚可怜,怜香惜玉道:“哪有不及半分,昨夜你俩的形容声色,有初眉小娘子那七八分模样,本公子急于离去,并非薄情,乃是家中有故,想来是瘫床的老母,病亡在即,若非如此,本公子怎会舍得这温柔乡呢?”美姬们闻言,悻悻然作罢,不敢无理纠缠。胖公子搂着美姬从船房出来,入眼便见相邻的舫楼上,一道倩影凭栏静立,惊鸿一瞥间,仅凭身姿与侧颜,他便笃定,这般绰约曼妙的女子,除了有舞魁之名的初眉小娘子,在宣安城便寻不出第二人。他痴然地呆望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歉然道:“家仆粗鄙无礼,惊扰了初眉姑娘的清梦,还望初眉姑娘莫要见怪。”那身段婀娜的玉人,却是视若罔闻,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桥头。胖公子见状,脸色泛青,虽说自己并非士族公子,但好歹也是富庶子弟,被这般无视,难免不忿,但他却又敢怒不敢言,初眉姑娘虽出身艺伎,只卖艺不卖身,但地位却凌驾于京都七大红牌,只因她是京都三大名伎之一,更有舞魁之名,绝非他这种货色敢招惹的。怀中美姬循着初眉的目光望去,遥见一介白袍少年,三步一磕地在孝字桥上祈福,目力极佳的她,端详着少年的眉目,惊疑道:“那少年像极了楚郎君?”另一位美姬也随之附和道:“远远望去,简直神似!”胖公子眼力不逮,瞧得不真切,只觉得人影模糊,但口中却十分笃定道:“楚常青已经死了,世间再无麻衣郎君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应该是楚常青的胞弟。”“对,对,对,奴家也听闻楚郎君有个幼弟,这兄弟俩真是兰芝玉树,难不成京都又要出一位麻衣郎君?”胖公子嗤之以鼻道:“他楚常青是何等人也,那乃是世间少有的风流才俊,楚氏能出了一位,想必祖上阴德也耗尽了,桥上那少年,与他胞兄相比,哪是什么兰芝玉树,分明是蒹葭玉树才对。莫非你们不知,楚家二郎乃是个痴儿?那少年名叫楚冬青,二周岁才蹒跚学步,三岁才咿呀学语,因为痴愚,得了一个‘虎头’的小名。他连庸人之质都不如,何以成才?十足一个蠢材罢了!”话音未落,舫楼上佳人玉颈微垂,顾盼生寒,嗔意一览无余。胖公子言语间,得意兴起,却忽遭美人冷眼,如入凛冬般,冰寒沁骨,僵在原地如若冰雕。两位美姬亦是噤若寒蝉,连忙搀扶着胖公子下船,待下了船,才细声地抱不平道:“初眉姐姐也太过分了,怎能这般对待公子呢!”“不怪初眉小娘子,是本公子大意了,忘了楚常青乃是她的命中贵人!”胖公子袒护道,继而又赞叹道:“初眉小娘子貌美出尘,又如此重情重义,昨夜若是有幸与她同舟夜游,哪怕折寿十年,本公子也情愿。”美姬却是不忿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幸运了一点,被楚公子画了一次眉,赋了两句诗罢了。若非如此,她这只麻雀也变不了凤凰,也得与奴家一般,干这皮肉生意。床上那一档子事,哪怕她使劲浑身解数,也未必见得有咱姐妹俩讨大人们的欢心。”“你等胭脂俗粉,焉能与初眉小娘子相提并论?”胖公子不悦道,只觉得心中的如仙子般的初眉,遭到了亵渎,他说这话时,却全然忘了,他昨夜自己在床帏内,又是如何亵渎他心中的仙子。那美姬听罢,黯然心伤,沉默不语。胖公子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道:“想当初,初眉小娘子还是一位不曾开面的短髻少女时,在你们青玉楼,不过只是卑贱的浣衣小婢。幸得楚公子慧眼识珠,未让遗珠蒙尘,否者步你们的后尘,岂不是暴殄天物!”三人正行走在船跳板上,两美姬暗恨心生,不谋而合地对视了一眼,当即便心领神会地奋力一推。胖公子猝不及防,惊慌失色间惨叫道:“啊......”噗通!水花飞溅!胖公子不识水性,极怕死的他,惊惶地喊道:“救命啊......”殊不知,水深不及腰,待他反应过来时,岸边已经观者如堵。更令胖公子气愤难当的,莫过于花船上,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始作俑者。他恼羞成怒,指着二女,一顿臭骂道:“臭婊子,骚烂货!”脸皮撕破了,美姬也就不再惯着他,瞋目鄙夷,毫不留情面地吆喝道:“大伙来瞧瞧,这又胖又丑的落汤鸡,乃是孝字桥祜来坊的大商贾周公子,其母卧病在床,垂死在即,他身为独子,不在其身旁照顾亲母,却有闲情雅致寻欢作乐,真是一位大孝子啊!”晏国人崇武,却是以儒治国,孝为百善之首,不孝即为恶,不仅犯了律法,更要遭受国人之唾弃。当世之风气,人人视风评如颜面,败人风评者,便如扒人衣服,甚者,如杀人父母。胖公子立马狡辩道:“婊子无情,纯属污蔑,别听这贱人信口胡诌!本公子身子骨羸弱,家母于心不忍,又怕我为母担忧,积郁成疾,是故遣我寻欢作乐,被逼无奈之下,我只好强忍悲痛,借酒消愁。”“好个身子骨羸弱,借酒消愁,昨夜你与奴家姐妹俩共度良宵时,可一点都瞧不出来。那风流快活劲,生猛如牛犊,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端的折腾坏了咱姐妹俩,是才没扶好公子,令公子跌落河中,还望公子莫要责怪。”那美姬揉着腰戏谑道。岸上围观者,无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谴责这不孝之子。胖公子百口莫辩,只能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二女。只可惜,美姬们毫不畏惧,周公子若是士族子弟,她还得忌惮三分,但身为庶民的他,还真不敢拿青玉楼的姑娘怎么样。故而痛打落水狗,阴阳怪气道:“周大孝子,你口口声声说人家楚二郎是痴儿,是蠢材,但痴儿也懂为母祈福,怎么聪明如你,却连个痴儿都不如?”胖公子颜面尽失,愤然甩袖,在家仆的搀扶下,仓皇地钻进了车厢离去,人群也随之而散。舫楼上,初眉姑娘全然无视了这出闹剧,目光仍是注视着白玉桥上。楚冬青迎面朝东,曙光洒落,一袭素白旧袍,沐浴在金辉之下,气宇轩昂的少年,神采更似其兄长。初眉不禁回忆起,当年麻衣郎君在青玉楼吟诗作画时,风采洒然,只是酩酊大醉后,总会随性一干点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好在无伤大雅,其中不少还成了佳话。她与麻衣郎君的初逢,便是最为人熟知,且津津乐道的。当时,醉眼迷离的麻衣郎君,蓦然从一众路过的小婢女中,擒住了她。十二岁的少女,她还只是未经人事的小少女,自是惊慌害怕,浑身颤栗难止。麻衣郎君韫藉一笑,揉了揉她的头,捻袖替她拭尽满头细汗,温声道:“不怕,阿兄只是想替吾妹画一画眉。”以狷狂扬名的麻衣郎君,言行举止间,倾尽温柔,实属罕见。一位是公卿之子,一位是卑贱的下女,以兄妹相称,在当今森严的世俗礼教之下,简直就是荒唐之举。哪怕是他楚常青,也终究难于超脱礼俗。在青楼当婢女的,自是命苦之人。初眉很小的时候,便被卖给了青玉楼,关于家人的记忆,早就一片空白了。当时的她只记得打一桶水,要转三十三下轱辘,每一轱辘都得卯足吃奶的劲,接桶时更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掉进井中,一旦掉下去,就得抱着桶在井水中泡一上午,等午饭时,姐妹们发现她没来时,才会被救上来,但因为没有在午时之前,洗完姑娘们那些肮脏的亵衣,以及恶臭的裹脚袜,是不准吃饭的。下午还要剪羊肠,剥鱼鳔,满是腥臭之味,因为上午的耽误,这些也是无法及时完成的,所以她这一天都要饿着。繁重的任务,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为了不饿肚子,她不得不十分严苛地要求自己,尽量不准任何一个步骤出差错,每天她便如一张拉满的弓般,绷得紧紧,没有时间去思考任何东西,唯有夜深人静时,忍不住心酸,偷偷抹一把眼泪。因为活计的原因,她身上难免染上一股难闻的异味,加上极度营养不良,她发肤泛黄,瘦弱如柴,经常被人嘲笑,称她为“黄鼠狼”。甚至有些客人从她身旁经过时,会捏着鼻子,然后满脸厌恶地啐上一句,“哪来的臭老鼠!”楚公子的温柔,于她而言,绝非单纯的温情可言,她也曾被青玉楼里心善的姐妹心疼过,但那只是出于怜悯的施舍。但楚公子的一番举动,却给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觉,仿佛一道光,照进了幽暗的深谷中,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那一朵无人知晓的小花骨朵上。起初还诚惶诚恐小少女,便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般,怯意渐消,内心出奇地宁静与温暖。哪怕时至今日想起,仍觉得温柔可亲。岸上,围观者来得快,散的也快,但有一人,却迟迟未离开,那人满身书卷气,一手执卷,一手执笔,在书写着什么,而且他手中的毛笔还有点特殊,乃是银质的,待他书写完,不是转身离去,而是朝初眉的花船走去。不过在他之前,有两人捷足先登,早一步上了初眉的花船,正是那美姬二人。两位美姬上船后,便抱怨道:“初眉姐姐,以后这种事,妹妹可不愿再干了,那胖子实在太恶心了。刚才妹妹说了姐姐的坏话,姐姐可不能记恨怪罪妹妹哦!”初眉似笑非笑道:“下次做好了,就不怪你!”那美姬嘟着嘴,不敢多言。那银笔书生登上船,便戏笑道:“没想到,初眉姑娘居然会耍这种手段!”“雕虫小技罢了!”初眉不以为意道。“红花虽好,但没有绿叶相衬,终究差点意思,只凭楚冬青的一份孝心,要上今年的上巳评,确实有点难。”银笔书生来到初眉身前,目光投向桥上的少年,若有所思。“锦上添花,总归不是坏事!”初眉淡然道,“但是那少年最终能否榜上有名,却少不了许大人浓墨重彩的一笔。”“难啊!”许洵皱眉道:“以楚二郎近年来的表现而言,虽说不至于称得上蠢材,但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庸人罢了。”“奴家如何麻雀变凤凰的,许大人是否耳闻?”“楚公子为姑娘画眉,并吟下两句‘他日青丝落腰肢,百花羞颜万人识’,至今仍是人人称道,我等评官更是对楚公子的远见,佩服的五体投地,怎会不知呢?”“可当时,又曾有几人当真?”初眉淡然道,“几乎没人敢信,那么丑的丫头能一朝艳压群芳,成为名动京师的一代舞魁。”“许大人已不惑之年,仍不过是区区银笔评官,真就甘心?”许洵攥紧手中的银笔,沉吟不语。“这世间识千里马者少有,敢为天下之大不为者,更是少有,许大人当了二十年的评官,谨慎小心,虽少有错评,但也没写出什么耳目一新的出彩之评,只因缺了一份胆气,是才屈身于银笔。”初眉姑娘不咸不淡地说道。“身为评官,虽有评判之权,但偏差过于浮夸,轻则折笔卸职,重则可是掉脑袋的。”许洵咬牙道,“不过,本官居然应约而来,便是有意与初眉姑娘豪赌一把,只是初眉姑娘要给出一个足以说服本官的理由。”初眉姑娘望向桥上的少年,迎风笑道:“大人的顾虑,奴家自是深思过,单凭一份孝心,那少年确实很难入上巳评,所以在邀约许大人之前,曾去询问了一位先生。那先生说,‘春夏等不来傲雪花,不曾年少有为,又何惧大器晚成’。先生很是看中他!”“此先生何人?”许洵追问道。初眉姑娘轻念道:“那先生正是继楚公子之后,一飞冲天,登顶上巳评圭璋榜魁元,并且至今都无人撼动的书公子。”许洵听罢,内心震撼不已,若是别人评价楚冬青,无疑是捧杀这少年郎,但这话出自那位先生,就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了。 , )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