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正在回升。街道上的雪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看来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于是便到了“那个日子”。“起的挺早。”“是哦。”我强忍住呼之欲出的哈欠,和拉雅做着出门的准备。清晨的光线很差,四处都是暗暗的,我们把头埋进大衣的领口,默默地赶路。路过花店,拉雅走进去,我拦下一辆马车,待拉雅回来后一同坐上去。与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拉雅的手里握着两束白花。今天是拉雅父亲的祭日。......二十分钟后,我们走下马车。早上的墓地丝毫没有阴森的气息,日光渐强,再加上春之将至,许多墓碑周围的泥土上都已有了些许绿意,反而显得欣欣向荣起来。拉雅熟练地找到属于自己父亲的墓碑,把花放在旁边,然后闭上眼睛,大概在向她的父亲传达着什么。我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望着她小小的背影。拉雅的父亲是在五年前去世的。那时裁缝店正在进行第一次搬迁,他和我在施工场地帮忙,不料发生了事故,他意外地负了重伤,没能挺过冬天。拉雅的母亲早在拉雅出生不久便病逝了,故我成为了拉雅唯一的亲人。裁缝店最初位于小镇的边缘,拉雅父亲的愿望是未来能够将店铺开在小镇的中心区域,为此夜以继日地劳作......可惜天灾难料。如今拉雅毅然决然地实施裁缝店的第二次搬迁,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了却父亲的遗憾。喂,你的女儿替你完成梦想了哦~~我在心中喃喃。......“走吧。”伴随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叹,拉雅转过身。“嗯。”即将走出墓地时,我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停留在一块新的墓碑上。哦呀......离开墓地,拉雅变得比来时健谈许多,她走在我身边,与我聊着过去的故事......拉雅父亲的身亡使裁缝店失去经济来源,那段时期,我一边精打细算地使用为数不多的积蓄,一边想方设法地赚钱......其中就包括了学做裁缝,毫无疑问,不会魔法的我还不如随便找来的外行人做得好。“当时......我记得你笨手笨脚的。”“是啊,而且还总缝错地方,半天都搞不定一件衣服,可把我急死了。”“亏你能坚持下来呀。”“哪里......该庆幸的是可爱的拉雅小姐能成长得这么快。”见气氛不再凝重,我恢复了油嘴滑舌的常态。多半是明白了我的不可靠,拉雅很快就走出了悲伤,早早扛起店长的职责,裁缝店才得以维持。“到头来什么也没做成......真够难堪的。”“是么?我倒觉得你要是现在也这么管用就好了。”“咦~~”我无法反驳。尽管没有一天不是入不敷出,但那时候的我的确很勤快。到底是什么给了我动力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报恩。那些死去的人有恩于我,我应当有所承担......虽说派不上什么用场。......“......真不容易耶。”“真不容易呢。”我们的谈话以感慨结尾。像这样偶尔把往事拿出来絮叨一番,总能令人觉得“不容易”,我有时甚至会惊讶于自己竟然有如此丰富的经历,并由此产生些许的自豪感与继续生活的信心。但我始终只将回忆停留在浅层的程度。毕竟我渴望确信的不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事情。“呀~~小拉雅也长大了呢。”“麻烦你不要加一个‘小’字。”“好好~~那拉雅小姐有心仪的对象了么?”“......突然问这个干嘛?”“随便问问啦,顺带一提,你老爹和你一样大时,已经有喜欢的女孩了哦。”“是母亲吗?”“很遗憾,不是哦,可他们曾亲密的像一家人。”“这样啊......”拉雅沉吟了一会,接着又抬起头,朝我微微笑了笑:“简直和我们一样呢。”“和我们?”“对啊,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却是我的亲人,不是么?”“......确实。”嗯,我知道这点就够了。“但是,陪我孤独终老可不行哦,否则你老爹会在天堂诅咒我的。”“我本来就没这种打算。”“哦呀~~不过,也不能随便找个人结婚哦,至少要和我商量商量。”“......你是不是还在把我当小孩子?”我和拉雅漫无目的地谈着,有点心不在焉。这归咎于在墓地的那不经意一瞥。那一刻,映入眼中的名字,使我不禁担心起某个人来。......“您居然愿意再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走在我前面,正给我带路的院长回头冲我颇为开朗地一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打扰到你和老人们了,非常抱歉。”“怎么可能!您肯来,没有人会拒绝的。”“哈......”“您何必那么拘束呢?明明我们是熟人啊。”倒是你,面对我这样一个几十年没见的人,居然还热情如初。我只好模糊地回了一句:“可能是习惯了吧......”“我可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距离感,因为我们是朋友嘛!不是么?”“是......”我妥协了。所谓人与人的关系,是靠着某个充当中介的人或物的连接才产生并得以维持的。然而,我和院长的关系的“纽带”——拉雅的父亲早已离世了,按理说,我们的关系将因此重归于无。但事实却是:院长像过去一样热情地对待我,仿佛那几十年的空白从未存在过。不理解啊......“话说,您为何突然想看望那位老人呢?”院长换了个话题。“嗯......前几天我去了趟墓地。”“墓地?哦......是去看他的吧?”“是,你还记得啊。”“忘不了的。”“唔......然后,我碰巧在一块新墓碑上看到了老鲁布妻子的名字......”“原来如此。”院长微微颔首,加快了步伐。我们走过一条宽敞明亮的走廊,护栏上趴着一只晒太阳的胖乎乎的大猫,不时“喵呜~~喵呜”地叫唤着,似乎炫耀自己的惬意。“就是这里了。”院长停下来。“谢谢。”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门。光是站在外面,我便看出这个房间的采光位置极好,毫无疑问,是院长的特别安排。“老先生是院里最年长的,所以请他住在这,其他老人也都支持的。”像是看出我的心思,院长解释道。“嗯......那他的情况还好吗?”“不是很乐观......”院长稍微压低了声音:“近期精神衰退得十分严重,出现了痴呆的症状,不思饮食,唉......我总觉得,老先生貌似在苦恼什么,可他却不愿意见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样啊。”院长愧疚的目光中充斥着无奈。“以防万一,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将手放在门把上:“待会无论我和老鲁布说什么,都请不要见怪,另外,适当的时候,还请配合我一下。”“哎?您......”“相信我就好,我不会做坏事的哦。”我向院长眨眨眼。“呵呵......好的。”“感谢~~”见院长笑着点了点头,我放心地开了门——壁炉烧得正旺,但房间里的光线仍非常暗,在极低的可见度下,我看见一张床。床边坐着一位护理员打扮的年轻女子,一见到我们便站起来。“为什么不把窗帘拉开?”院长责备了护理员一句。“老先生不让......”护理员低着头,语气中带着委屈。院长叹了口气,让护理员出去了。我盯着床上的老人——他只有一颗干瘦的脑袋露在被子外面,深陷的眼窝对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们。我俯下身,凑近他:“喂,老鲁布。”“......”我没使内心的诧异流露出来,但又无法将眼前之人和记忆中那个强壮的、整天乐呵呵的大叔联系在一起。“喂,老鲁布,我是孤老,不认得我了?”他终于有了反应,脸缓缓转了过来:“孤......孤......”唔,话已说不清了么。“好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竟然还能想起我,不错嘛......我来看你了哦,好久不见。”“孤......先生......孤老......”“是我哦。”“呜......生......不看......”“好好......”我回应着他的发言,尽管一点也听不懂。说实话,他衰老得我都不认识了,我甚至不敢去触碰他,生怕一拍到他的肩膀或是摸到他的手,他便会化为尘土。“笔......笔......我......四闭......”然而,老鲁布的手却不知何时从被单下身出来,藤蔓一般死死抓住了我,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看样子十分激动。“纸......笔......斯纸......”“唔......”我把耳朵贴到他嘴边。“病......生病......病......治......”这回我总算懂了,随即恍然大悟。我握住他的手:“放心~~你没有生病哦。”“呜......!病......没有......”“你绝对没生病,只是太老了而已,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么?我还和院长确认过了,对吧?”我朝院长看去。院长愣了一下,但马上心领神会地微笑着赞同:“啊......是的,您没有任何患病的症状,之前是我们弄错了,非常抱歉。”“你看吧。”我重新望向老鲁布。老鲁布听了我们的话,放开了我的手,他的脸抽动着,嘴半张开——笑了。“那......那就好......”接着和蔼地闭上了眼。“谢......谢谢......”“不客气哦~~你就安心养老吧,可别忘了,你身体没有一点毛病,不过是在不断衰老罢了,今后也会不断老下去,仅此而已。”“好......好......”......走出房间。“呼......”我放松下来。“我们配合得很好哦。”“托您的福,老先生心情好了许多......但我有一些疑问......”院长一副疑惑的神情:“您告诉老先生他没生病是为了安慰他,这我能理解,可为什么要强调他在变老这件事呢?”“我怕他忘了嘛......到时候他若又认定自己患病,就麻烦了。”“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这个......说来话长了耶,有时间再说吧。”“您不担心......老先生哪一天忽然察觉到真相吗?”“没关系的,老年人嘛......”我疲倦地苦笑道:“最擅长自我欺骗了。”这时,刚进入老鲁布房间不久的护理员急匆匆地跑出来,院长见状,忙走上去叫住她。我看着院长与护理员交流了几句,然后院长回来了,从她的脚步声中,我听出某种愉悦。“出什么事了?”“是好事哦。”院长一脸惊喜:“老先生说他饿了,想吃东西。”“哦呀~~太好了。”我由衷地回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