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饮马川上,呼啸的风声似乎在诉说当年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撕杀,听来直叫人心中悲愤交加。贺连城的一双眸子冷若冰霜,不远处是越聚越多的兀儿赤。“谭力立功心切,又知我有些武艺,必然多备人手;老夫倒还乐得他将墨奴全部带来,正好通通杀了,也算给那小子免去后患。”“贺大人,一夜不见,怎就这般憔悴模样了,莫不是因村里昨夜走了蠹虫,大人怕回去获罪?”说罢,谭力便自一群兀儿赤中飞出,稳稳落在二人十步开外。贺连城微微一笑,眼里的杀意已经收不住了。“贺连城!”谭力拔剑指向二人,五官已经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你竟敢私通逆徒,心怀叛意,今日定要将你活捉,换取大大的功劳!”贺连城冷哼一声,缓缓问道:“谭大人也太给老夫脸面了,这是带了多少人追来?”谭力耸了耸肩,十分轻松地回道:“老贼,我知你武艺超群、极难对付,所以能带来的我都带来了!”“到底是多少人?”贺连城又是一笑,轻声问道。谭力面露不解,怒声问道:“你问这个作甚?!”“贺大人直言相告便是,老夫得仔细记下,到了泉台好用人头去向先帝报功!”“哈哈哈哈,果然还是心系旧廷,”谭力大笑起来,不禁上前一步,阴狠地说道:“如今你已走入绝路,身旁又有个残废碍事,竟还有这般口气唬人!”贺连城伸出双手,猛地将剑拔出,强烈的剑气震得鞘中嗡嗡作响,似是龙吟。“既然老夫今日必死,还望谭大人告知则个。”谭力以为必胜,便得意地说道:“你们在枣木村杀了我二十名手下,昨夜我又留下三人看守村子;如果我没算错,此处共有二百九十七名兀儿赤,够不够你杀的?!”“如此,应是二百九十八个了......”贺连城微微转头,低声向徐延说道。“受死吧!!!”一声令下,兀儿赤齐声杀来。贺连城与徐延各自跳开,分别吸引住一部分兀儿赤。贺连城自幼习学泰山玉壶剑法,再加上曾在乌鹏卫里日夜习练九霄剑术,自然数十人近身不得。而徐延亦是武学奇才,仅用半年便将乌鹏卫中的绝密剑法熟练在身。躲在石缝中的陆适庸清楚看到,徐延所用的剑法,与自己左手习学的招式大致无二。仅仅半个时辰,号称“武术第一”的兀儿赤已有近百人倒毙,皆是被一剑穿喉。“这...这是什么招式?”谭力嘴巴微张,十分恐慌地看着徐延,哪怕对面这个“叛逆”已经受了多处剑伤。“老徐,不碍事吧?”“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血腥气逐渐浓厚,烈日将二人身上的血迹与伤口映得更为明显。“来人,快来人!”就在谭力高喊期间,又有二三十名兀儿赤倒地毙命。“大人,您看这......”“莫再留情,带着全尸回去同样功劳不小!”此令一出,那些原本畏手畏脚、试图活捉的兀儿赤登时兴奋起来,他们终于可以大展拳脚,彻底释放出内心中压抑许久的杀戮性子。只听得众兀儿赤高呼一声,便如同猛兽一般扑了上去,气力大损的贺连城与徐延立即显现出了颓势,只能一味抵挡、退守。“不对......”一旁观战的谭力猛然记起,昨夜兀儿赤曾报贺连城、徐延的身旁还有一位少年,但此时酣战却独不见那少年身影,于是连忙喊叫道:“分几人去搜拿那个少年,都在周围仔细找找,若是捉住休待说明,先砍了手脚!!!”徐延望着谭力指向自己身后的巨石堆,心中顿时慌乱,手上露了破绽,被几位兀儿赤抓住时机,连刺几剑。徐延哀嚎一声,用剑强撑着身子不倒,剧烈的疼痛使他愤怒无比,不禁又催生出几分气力去搏杀。身为兀儿赤多年,谭力早就练成一双锐目,刚刚徐延的异样早被他瞧在眼中。“贺连城旧时为乌鹏卫,必是皇家亲近之人,而他身旁那个逆徒,看身手亦是不凡,想来也应是前朝余孽,此回二人为何因一少年而这般搏命,难道......”谭力不由得低头沉思起来,但是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慌......忽然,他的心中想到了一个答案,使得他不由得后撤两步,显然没有站稳。“难道...难道......”本该出现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豆大的汗珠。“那少年的身世定然不凡!!!”谭力狂喜着、颤抖着,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天大的功劳正向自己招手。“尽快结果这二贼的性命,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将那少年找......”谭力终究是思虑得太久,当他抬起头来,不远处的战斗已经结束,最后一名兀儿赤被浑身是血的贺连城刺穿脖子,如同死狗一般瘫倒下去。谭力这才发现,自己带来的近三百名兀儿赤,竟未活下一人......“唔...唔唔......”躲在巨石缝里的陆适庸已经快要崩溃了,因为他看到徐延倒在地上,多时没有动弹了。他害怕失去徐延,无比害怕。只是,自己穴道被封,纵有天大的本事此刻也动弹不得。“哈哈哈哈!”谭力突然大笑出来,心中转惧为喜,因为他发现对面的贺连城早已力竭,只是凭着一口气颓然地站着,连剑都提不起来了。贺连城明白自己的颓态已被看穿,为了攒足气力,不得不使出些小心思。“谭大人,”贺连城竟将手中的励翼剑放在地上,缓缓跪了下去,指着倒在地上的徐延说道:“如今反贼已死,我也不再受他挟制,还望大人能够宽恕小人,给小人留条活路。”“喔?”谭力缓缓走向贺连城,满是自信地说道:“受他挟制?我分明见这贼身受重伤,难道你还敌不过一个废人?”贺连城轻叹一声,故意说道:“谭大人有所不知,这贼剑术高超,就算是受了重伤,也可以轻易将我杀死。刚刚您也看见了,他手上招式狠辣无比,颇不寻常,难道您就不想知道其中原委?”谭力见贺连城不似欺骗,便慌忙问道:“快说,这贼的剑术师承何派?”贺连城缓缓坐下,将双手撑在地上,以便自己能够得到充足的休息。他见谭力上钩,便又说道:“此人名叫徐延,当年新帝南渡后,他一介后辈竟能成为乌鹏卫中最受倚仗之人,其中原因便是新帝为了自身安全,将带在身上的那本‘千屠剑法’交付与他习练。”“此...此话当...当真?!”“此人天资聪颖、根骨极佳,仅一月便剑术大成;而我也因此妒怒,这才叛了旧主。”见谭力站着不动,贺连城暗暗调养真气,赶忙又道:“只可惜城破之日,这贼却揣着那本千屠剑法隐匿起来,我曾多次派人搜寻,未成想他竟如此胆大,不仅没有跑远,反易容潜身藏于金陵南郊,此番被我识破,竟抽剑胁迫我助他脱难。”“咳咳咳,”贺连城清咳两声,已觉体内恢复了一成内力,又接着说道:“谭大人你也望见了,这贼身受重伤依旧将您带来的兀儿赤全部斩杀,若是他未曾受伤,莫说是我,只怕今日您也走脱不得。”谭力听罢,早已惊得目瞪口呆,慌忙跑到贺连城的身前,焦急问道:“剑法呢,剑法此时在何处?!”贺连城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喘息时间,刻意消磨工夫,不慌不忙地说道:“谭大人有所不知,这千屠剑法本是前朝太宗皇帝珍藏之宝,相传是邾国公王楚仁之父汇集毕生武学而倾力编成,本唤作‘镇岳剑法’;后来太宗皇帝见书中招式庞杂,便令第二任乌鹏卫指挥使丁承将剑法一分为二,拆作两书:一书名叫千虹,一书名叫千屠。这千虹剑法招式轻灵万变、秘幻莫测,江湖罕有可匹敌之武书;而那千屠剑法则招式歹毒,凶戾异常,相传其中有千百种狠辣招式可瞬间取人性命,若无正善心性及深厚内力,冒然习学必然走火入魔,极易陷入癫狂;但,此剑法一旦学成,威力更甚千虹。再后来,仁宗皇帝恐千屠剑法丧毁人心,便将其一直封存于供奉太宗皇帝遗物的龙阁中,从来不许外人触碰,只有那本千虹剑法,成为历代鹏主传承的看家本事......”谭力听得入神,贪婪的表情愈发难以控制。“高荷恩的本事想必谭大人也见过,他施展的便是千虹剑法,若是......有人能够学成千屠剑法,那么这武林第一的宝座,怕是要易主了。”“剑法呢,快告诉我剑法呢!?”谭力早已将自己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他蹲在贺连城身旁,像是饿狼一般渴望得到那本千屠剑法。贺连城假意转头,望向一旁的徐延,谭力高呼一声,连剑都扔在一边,慌忙跑到徐延身旁,搜寻起来。贺连城见谭力中计,便准备趁其不备,用飞剑将其杀死。未料那谭力在徐延身上搜寻不得,悄悄留了心眼,窥见贺连城抡起宝剑向他掷来,快速抽身,竟然躲避过去。贺连城恨得连连哀叹,而谭力则捡起掷来的长剑,冷笑着走了回来。贺连城捡起自己那柄励翼剑,咬牙站起,抬头望向天边,高喊道:“臭小子,仔细瞧好了!”陆适庸知道,贺连城要兑现前言,教他最后一招了。谭力见贺连城催起内力,便挺剑上前,想要先发制敌,但贺连城不慌不乱,竟将周身全部气力聚于左掌之中,闭上双眼念起剑诀,未几强大的内力使得剑身如同满弦待发的弓箭一般抖颤,就连剑柄处嵌饰的宝珠都被震落下来。只在一瞬,贺连城竟飞身而出,浓烈且霸道的剑气令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不可阻挡的雄鹰,而那柄冲在最前的长剑,便是无坚不摧的利喙。“老贼找死!”谭力见贺连城快速袭来,直觉周身被强大的剑气包裹得无法跳开,但同时又察觉出,贺连城此招虽然招式凌厉,却也破绽百出、全无防备,不禁心里暗喜,慌忙侧过身子,然后快速出剑,趁机将剑尖刺入了贺连城的腹中......扑通一声,贺连城重重跌在地上,抽搐几下之后便不再动弹了,而谭力则依旧站着,似乎是胜利了。陆适庸悲愤万分,却也只能躲在石缝中眼睁睁看着恶人得逞。不料谭力刚要抬脚去踢贺连城的尸身,却猛然顿住,表情痛苦的他慌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但鲜血仍从指间溢了出来。凝神闭气、快速止血已然无用,毕竟剑伤颇深,未几鲜血竟喷溅出来,如同一道血色的长虹!望着谭力向后倒去,陆适庸知道这恶贼是活不成了。当如血的残阳快要沉入西山,陆适庸的穴道终于被冲开,他艰难地钻出石缝,痛哭着跑到徐延身旁,拼命摇晃着徐延的身子,希望将他唤醒。“咳...咳咳......”徐延清咳几声,竟还有一丝气在。“师父,师父!”陆适庸大喜之余,急切想要牵来马匹,但被徐延轻声叫住。徐延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贺连城,又看到了倒毙的谭力,欣慰地笑道:“适庸,你学会了吗?”陆适庸知道徐延问的是贺连城杀死谭力的那招,连连点头。“快...快细细与我说来......”徐延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喜悦。“贺伯伯使得那招名叫‘逸龙破云’,是将周身气力汇于掌中,再催使劲风、内力增强剑气,环于剑身,一旦冲将出去便难以收手,虽然破绽百出,极易为对手所害,但对手亦不能全身而退,即便躲过锋利的剑刃,也必然为凌厉的剑气所伤......”“施...施发此招的剑诀就...就在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徐延咳喘两声,微笑道:“此招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强烈意志与强大剑技合二为一,乃是最后的搏命之术,意在与敌同归于尽......”“我倒希望你,永...永远不会使出这招......”徐延的眼角滑下泪水,想要抬手抚摸陆适庸的面庞,怎奈气力全无。陆适庸连忙握住徐延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泪水不住地滴在徐延满是血污的衣衫上。“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虽然教授了你剑法,但怎奈自己内力修为不足,无法让你做到二者兼修,真不知到底是助了你还是害了你......”“师父,师父......”陆适庸早已泣不能言,豆大的眼泪滴滴拍打在徐延的脸上。“老...老贺说得对,你心肠太软,做...做个惩恶扬善的大...大侠再合适不过,想要成就大事,只怕你...你狠不下心来;不...不过,你心地善良,毫无心机,日后行...行走江湖,千万要留个心眼,莫要与人初识便恨不得掏出心肠。”“今后,你活得舒...舒心便可,莫要逼...逼迫自己困于俗务。记住...无论何时,忠义要守得住,善恶要...要分得清......”“记下了,徒儿都记下了......”徐延的声音越说越小,气若游丝的他眼角滑落一行清泪;而陆适庸哭声却越来越大,少年几乎难受得无法呼吸。“眼下是...是非常时期,莫要轻易在外人面前露了本事......”徐延留给陆适庸的最后一句叮嘱,也是旧时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师父!”“师父!!!”“师父......”陆适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喊了多少遍,直到喉咙沙哑,再不能发出一声。少年紧紧抓住师父的手不肯松开,固执得有些愚蠢,尽管掌中的真气源源不断向外输送着,却得不到对方哪怕一丝的反馈。“再不会醒来了,再不会醒来了......”这个事实,看懂容易,看透却难......眼泪已经流干,陆适庸将徐延的身子轻轻放平,又走到贺连城的尸身旁,跪在地上叩首三次。饮马川上,整整三百具尸体。老天似乎有意将悲惨与血腥淡去,夜里的风雨将染血的枯草及冰冷的尸身冲刷干净,如同大梦一场,让人觉得这三百人尚在深眠之中。陆适庸将徐延与贺连城的尸身先后背到饮马川的一处溪水旁,不顾十指破烂,竟徒手挖出了两个深坑,将二人一一安葬。一声惊雷,仿佛有人在天边催促悲苦的少年赶紧上路。陆适庸拍了拍藏在胸口的那本武书,悲伤且自豪地告诉自己:这里埋着自己的两位师父,他们侠肝义胆、武艺超群,两人两剑,便斩杀了三百多名兀儿赤。这份胆魄与能力,可能是自己毕生都无法学来和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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