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护山大阵时,寒鸦岭无人敢闯,现在护山大阵被收回,寒鸦岭如其他地方一样毫无屏障,到处都是飘荡游弋的魔息和混沌之气,更加无人敢闯。荒芜已久的群山正值深秋,加上干旱,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枯枝败叶,略往下一层,往年堆积的枝叶经过雨雪反复浸泡,已经消融腐化,与最底下的泥土烂作了一堆,变得十分湿滑绵软。秋池每一步都摸不准深度,总是泥浆深陷,两脚打滑,再抬脚时,坑底便污水直冒,恶臭难闻。她将将翻完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峰,正是喘粗气的时候,见好不容易遇到略微平坦的山坳竟如泥沼一般难行,瞬间被磨得没了脾气。便习惯性把袖子一撸,顺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要是从前,区区几座山罢了,我岂会放在眼里!”她撸得痛快,原是嫌弃袖子碍事,却不料皮肉刚露出来就被横斜而出的灌木枝条划了好几道口子,又痒又疼。不得已,只能又放下来。可是她很不舒服,浑身黏巴巴的,一身梧桐黄秋裳也湿透了汗,又没吃没喝,于是不但头晕眼花,还从里到外都是闷出来的馊臭味。她好嫌弃自己。这时身后背篓里的小孩子忽然哼哼唧唧叫了起来。“醒了么?”“唔……呀呀……嗯~”秋池笑了,柔声道:“这么喜欢说话呀,别急别急,你现在还太小呢。”小孩听不懂,只拿肉乎乎的小手趴在她后颈,兴致勃勃地撸头发。秋池冷不防吃痛,嘶了一口凉气:“别闹,姐爬山呢!”又补了一句凶巴巴的,如纸老虎一般,“你再闹,再闹姐把你丢在这里叫狼吃啦。”小孩以为秋池在跟他说话,跟他玩儿,顿时扒拉得更起劲了。“哎哟!!!”秋池痛得不行,反手一捞,便见满手柔软的青丝,顿时心疼道,“弟弟!你要把姐姐拔成秃子了!不行,你给我下来!”背篓被解下,秋池麻利地把人从背篓里抱出来,肉乎乎的小胖子,圆嘟嘟的脸蛋,抱在手上颇有分量。“坐好,不许乱动。”又往他肩上一拍,“君子千金,山河不移。”磐石咒出,身形即定。小孩登时一动不动,只愕然瞪着两只亮澄澄的大眼睛骨碌碌打转,嘴一撇,却哭不出声。秋池满意了,又笑:“你哭,有本事哭出来。嘿!”然后四处打量,终于找到一处长满藤蔓的古树,费力拽了两根,试了试,还挺结实,便往小孩手腕上一捆,“都是你调皮,你要是乖些,我也不会如此以下犯上。搞定!”然后解开磐石咒,把小孩重新抱进背篓里,继续赶路。寒鸦岭太大了,群山绵延,坡陡岩滑,即便深秋落尽枝叶,光线算得疏朗明亮,可古木挤挤挨挨,灌木藤蔓也密密麻麻,枯草更是尖锐扎人。总而言之一句话:路还是不好走。她是奔着最高峰去的,那里有神君大人半副神躯相融的乾坤钉。不过她出发的地点实在太远,最高峰又恰好在寒鸦岭中心,纵然减去一半路程,也还绵延着两百多里的群山等着她。秋池咬牙走了两天,地势越走越高,越往上,林子越稀,草越多。成片成片足以淹没头顶的草甸散发着干燥的香气,起伏间哗哗直响,犹如海浪。草叶杂乱无章,大多带刺,她一头钻进去避无可避,动辄就在脸上手上划出细长的血痕。小孩被她从背篓里抱出来,紧紧护在怀里。埋头不知走了多久,草叶也稀疏起来,她才发现自己又走到了顶峰,这一路山连山,坡赶坡,起起落落,她累得都记不清登了几座顶峰了,然而与前方群山相比,她走过的那些山又十分不值一提了。山那头还是山,说不清的山,随便拎一个出来,那也是巍峨壮阔,峰峦如剑,其上更有寒岚百丈,仿佛与浮云相接。她看着云海深处那抹隐约的轮廓,暗喜道:终于快到了。她忽然想起无度说的,寒鸦岭在两百年前只是一川草甸,是天地大劫时天降雷火,在此地煅烧了数月,同时引发地动,才导致南北数千里,东西数百里,处处岩土皲裂,凸岩成山。那时的山普遍不高,只是形似丘陵,直到几十近百年后,此处嵌落的乾坤钉被神君大人选中,自剖神躯相融之时又引发了一连串地动,才出现现在这般崇山峻岭,险崖峭壁的壮丽之景。所以说来说去,她这几天吃这么多苦头,不怪别个,只怪神君大人!唉……她又累了一日,终于登上寒鸦岭最高峰的山腰小道。这山十分险峻,山体也足够巍峨,山峰之高更是鹤立鸡群,随便一扫,便可发现附近并无第二座可以与其媲美的山峦,只更远处几个山头埋在厚厚云海下,若隐若现,似初夏时分的小荷尖尖角,又像炖得烂烂的奶白鱼汤里漂着的几颗花椒粒。俯仰天地一白,唯他二人蚂蚁一般渺小。沁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将衣裳湿了又湿,满面刺痛。秋池抱着小孩一面攀爬一面鼓劲:快到了,再走高些,再往上走一点,再走一点。终于……她走到尽头,被一座扁平的山尖拦住了去路,山腰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山尖两侧却卡得严严实实,完全没有下脚的余裕。她似乎无路可走了。她望着挺拔的山尖,只觉眼前有一根破土而出的冲天巨笋,又如一柄去势如虹的利刃,一半矗立人间,一半隐没云里,竟不见尽头。可以了,就是这里。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弟弟,来。”她把小孩催醒,握着他的手按在山尖峭壁上,自己也腾出一只手按住,默默将体内封存的有限神力渡入山尖,然后开始默数:“……一百零九,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无度告诉过她:若百数之内没有将神力感召出来,至多再坚持二十息。可现在却只剩八个数了。她正忐忑,脚下突的一动,像是整座山都抖了抖,抖得她也跟着一滑,登时呲出一道透明的水痕,水痕如镜,倒映出朦胧青光,仿佛夏夜平静的湖面聚集的萤火。此处经年高寒,寸草不生,裸露的岩层湿漉漉的,极不容易站稳。秋池努力维持平衡,本能抬头一看,才知道是那山尖隳然异变,周身浮现出无数仿佛蛛丝盘结的铭纹。那萤光,便是铭纹投下的光影。纹路一开始还是似断非断,杂乱无章的,后来逐渐延伸,衔接了首尾,终于溪水潺潺般流动起来,颜色也似熔炉升温,由青转翠,又化融金,愈发饱满鲜亮。她慌忙搂紧怀中小孩,紧张地退了半步:成了!无度收回维持护山大阵的神力,是为了防范复生大计失败,结界破碎——他需要神君大人的神力去补裂。她带着小小的神君大人翻山越岭来到这里,收回半副神躯残余的神力,是为了催生神君大人的灵智——枝丫未能在她年满十八岁之前生出灵智,不能自行化生,已然失败一次。她挖心完璧归赵,虽然催生枝丫化人,可惜却是婴孩模样,本能尚在,能力俱无,无疑也是失败。现在将残余神力全部收回,却不知能有几分助力。那纹路已亮到极致,一路延伸至云中,将上空浮云都辉映出万道光华,仿佛朝日初升,光耀无极。小孩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得一瞬不瞬,满是好奇,肉乎乎的小手情不自禁抓紧了秋池的胳膊:“唔!唔唔!啊~嗯!”一边叫,一边指天,挥舞小手。直到头顶浮云浑厚如棉,恢复了寻常的奶白色,秋池方靠近山尖,再次按上一只手。方才只是唤醒神力,现在却是收回神力。她闭上眼睛,用心感召,仔细引渡,便见山壁与她掌心之间萤萤亮起光芒,那光芒中流转着赤金与冷翠,三色并存,一则神木之灵,一则金乌之火,一则阳神之辉。有点疼,火辣辣的。周身灵脉也涨得发痛。不过她忍得住。她这具假身本就与神君大人的神躯同宗同源,无所谓相斥。神力被引渡入体,另一只手握住小孩,十指相扣。小孩莫名看了又看,不知是吓到了还是不喜欢,忽然哇一声哭出来:“哇——”正是他这一声哭,方才还安静的云海和山尖霎时晃动起来,秋池心有所感,立刻睁眼,换了个更稳当的姿势站好,一面继续引渡神力一面安慰:“别哭别哭,很快就好啦!乖!”安慰没用。小小的神君大人哭得更带劲了。云海仿佛受惊一般荡起涟漪,且连绵不断,一次比一次剧烈。涟漪中心鼓动更盛,很快荡出更大的水纹,犹如茶汤初沸,几欲翻滚。秋池急出一身汗来,只得强行加快速度。这庞大山体经年累月转化阴气,凝聚五行,不知同化了多少灵力,又不知蕴藏了多少神力,即便大部分都分化给了其他一千四百九十九柱乾坤钉,剩下的也不能小觑。这时地面也开始接连震动,与之前只是山尖猛然震动不同,这回是整座山都在动,地面碎石快速弹跳,秋池的腿也不可遏制地打起了摆子。乾坤钉上的纹路又出现了,甚至比之前更亮,更烫,晃得她眼睛发酸,差点激出泪来。而天上浮云翻滚如怒,已经变了颜色,像是一只无形巨手蛮横伸进湖水里,搅得湖草断裂,泥沙翻飞,将污浊的湖水旋出深深的漩涡。于是浮云成了乌云,乌云压顶,黑如深渊!深渊巨口将周边云絮尽数席卷,盘旋得越发凝实壮大,继而掀起一股强风。她人倏地一重,仰面就被卷了上去,衣衫被漫天砂石裹得猎猎直响,眼睛睁不开,满脸刺痛。更要命的是冷!她原本最怕冷,换了假身便不怕了,可现在却又冷起来,像跌入了万年不化的冰潭,彻骨的寒意浪潮一般层层抬高,浸透肺腑,骨肉尽裂。神力仍绵绵不绝被她从山体中抽出,连接掌心,一层层积蓄在体内,再缓缓渡入小孩身体里。不能断,绝对不能断!风在耳边尖啸,小孩的哭声像隔了一层水,撕心裂肺却模糊不清。“他爹的!”秋池暗骂一声,整个人在半空天旋地转,几欲作呕。忽然她手腕一紧,整个人猛一拐弯,强烈的惯性带得她脖子往后仰倒,抡了好一圈才猛地撞进某个人怀里,随即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牢牢搂住。秋池心神大定,如同浮萍靠岸,扁舟入港,终于长舒一口气。那人搂着她踅身而下,逆风坠向山腰小道,落地后仍不松手,反而双手按住她肩膀,助她站稳。秋池睁眼看向天上,却见那巨大漩涡已然无声一炸。轰——漫天乌云四散,气流震荡!“快走!山要塌了!”那人不由分说,搂紧秋池和她怀里的小孩就御风朝东边而去。东边自然是五域之一的东域,也是至今最安稳,唯一没有战乱的地方。秋池在他怀里扭头,果然见方才还气势恢宏的乾坤钉正崩裂倾颓,尘烟滚滚。罪过罪过!“你怎么会来?”“自然是来接……哇!好丑!”面目昳丽的男子俯首打量秋池,不敢置信,“这真是神君大人的分枝炼化的那具假身?从前好像没这么丑吧?”秋池摸了摸自己的脸,丑?最多就是平凡了点吧,矮矮胖胖,五官毫不起眼。然而那昳丽男子早早扭开头,竟嫌弃得不忍直视:“太丑了太丑了,我的眼睛!”秋池脸色一沉:“绝色,你信不信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划花你的脸?”绝色立刻闭嘴。“下去!”“哈?”“叫你下你就下,不要啰嗦!”下方仍在寒鸦岭山脚密林,东域没有大旱,这里秋色正浓,层林尽染,赤金青黄浓妆淡抹,再加上凉风习习,端的赏心悦目,沁人心脾。秋池抱着小孩走到一棵歪脖子树下,仰头看了看某根枝丫,上面刻画的数字歪歪扭扭,是她曾经在此等待某人睡醒时,耐心告罄之际,给自己留下的按捺之言。她性子一向急躁,最缺耐心,只有每隔一段时间便刻下一个数字,再按着这个数字去数数,才能一点点平复躁动的心情。这法子还是公子教她的。一想到公子,她鼻头一酸,便要落下泪来:“是无度叫你来接我的?”“是啊。”“谢谢你来得及时……”“什么来得及时,”绝色挥挥手,“是你出事的地方太巧了,叫我想不注意都难。动静那么大,能触发乾坤钉又回收神力的除了你还有谁?哦,我忘了还有那小子呢。不过他只能影响乾坤钉,回收神君大人的神力却是不行的。你瞧瞧,这都是命,你命不该绝嘛!”这话中听。“借你吉言。”“甭客气。一家人嘛!对了,神君大人如何了?神木之心……”他左右一望,忽然低声道,“神木之心还了,神君大人应该复生了吧?”“你没回去?”若是回去了,自然就知道了。“我哪儿有空回去?收到传讯就赶紧来了。”“哦。我要走了。”“等等,你哪儿去?你刚刚回收神力,不回望岚岛么?这假身没有神脉,可使不了神力啊,别一不小心把自己憋死了。”这人,刚刚还说借他吉言,转头又开始口无遮拦了,秋池冷飕飕道:“你管我,我要去中洲。”中洲在寒鸦岭西边。绝色眼珠子一转,一拍大腿:“啊!你,你要去找那小子不成?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果然女大不中留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