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公寓门的时候,程浩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散乱的底片与便签条俯拾皆是,沙发上还有一个薰衣草状的装饰件与一条淡紫色的裙子。“你怎么都翻出来了?”他脱下鞋,光着脚进入房间,动手收拾起地上的狼藉。“你还记得这些么?”陆淼来到他身后,问。程浩然随手拿起几个看了看:“有些想得起来,有些想不起来。我刚来的时候记忆一直在恢复,但最近好像停滞了,很少想起新东西。你把这些都翻出来,是想丢掉么?”“我只是想多看看,在它们消失之前。”这番话说得程浩然心里紧巴巴的,夹着底片的手指不自觉地缩了缩。陆淼指着地上的一张底片问他:“你记得这个么?”程浩然蹲下来仔细瞧了瞧,将有限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无奈,摇摇头:“想不起来。”“这是我们大一到沙洲登山的时候拍的,小泽他们也在。”又指了指下一张:“这是我们在山上野餐的时候。你当时借食堂的厨具做了一大块午餐肉,小泽特别喜欢吃,之后每次我们野游,他都缠着你做一块。”“这张,这是大二的国庆,我们一起逛历史博物馆。小泽子凡回老家了,子隽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所以就只有我们俩。”“这是大二的春天,我们几个人一起到淮谷公园赏花。我那时候才知道你有过敏体质,看你把自己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想不到回来之后还是过敏了,晚上痒得睡都睡不着。”“哦,差点忘了这张。这是我们一起喝奶茶的时候拍的,那时候海恩还在沙洲大桥的奶茶店,但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我往里面放了不少椰果,但是你好像对椰果过敏,喝完之后又起疹子了。”“还有这张,这是我们俩合租第一天的时候盖着毯子看电影,电影是你亲自选的《死亡诗社》,你当时哭得稀里哗啦的,把我都吓了一跳。”“哦,这张……”陆淼的话匣子连同记忆的闸门一同打开。她半蹲着身子,指着地上散乱的底片,一张一张地讲解着背后的故事。她的语调柔柔的,语速慢慢的,细水长流,如数家珍。这些故事里的人……真的是我么?我……我还做过这些事情啊。程浩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笑,可能是为昔日的过往感到欣喜,也可能是对未至的瞬间感到期待吧。虽然对他来说,底片后的故事还隐藏在朦胧的未来,但这些芝士味的回忆就像拼图一样,一片一片补入他漂泊的灵魂,将残破的角落尽数填满。那些曾经寂寞的时光,此刻再回味时,仿佛也多了几分温暖的慰藉。他默默地看向陆淼,端详着她凝眸浅笑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平淡的点滴大多已在他的记忆中消失,在她口中却仿佛昨日才发生似的。他难以想象,如果他自作主张地将这些回忆从她的生命里消除,对她来说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她硬着头皮对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该有多么挣扎啊。“程浩然,你在听么?”见他盯着自己出神,陆淼朝他拍拍手。“听……我听着呢。”忽然被问到,程浩然慌忙狡辩道。“这张,这张你记得么?”她指着他脚边的一张底片问。程浩然俯身拾起,视线接触的瞬间,某些沉睡的记忆忽然苏醒。——“淼淼,起来看日出了。”“看什么日出啊……我好困啊……”“小懒虫,快起来,快起来。日出就这么一阵,你要是错过了,就只能看明天的日出了。”“明天不也有日出么……”“但今天的日出只有一次,要是错过了,这辈子就不会再有机会了。”“你真讨厌……”……“哪有日出啊?才四点钟你就把我喊起来,我今天还有节课呢……”“不要急啊。你看天际线上已经有鱼肚白了,很快太阳就会出现了。”“……那我回卧室睡会,太阳出来了你喊我一下。”“淼淼!你快看!”“……哪呢?”“那个小小的光点,你看到了么?”“那是太阳?你确定不是无人机?”“要一点一点露出来的啊!你等着,我给你拿个凳子,坐在这里慢慢看。”“……哦!苏念卿,你快看!一瞬间天就红了,好像云层一下子烧起来了似的,好强的压迫感,末世乾坤似的……哇!太阳什么时候露出这么多了!我还以为它会像个火球似的,红红的,暗暗的,想不到这么耀眼。”……“好奇怪啊,为什么天空与地面都被点亮了,地平线周围却还是黑洞洞的?像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纱罩在上面,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轮廓。”……“天空一下子变得好高啊!原来晚上竟然有这么多云,层层叠叠的,平时都看不到呢……苏念卿你看,天空的颜色是不是变淡了?虽然太阳周围还是黑红黑红的,但整体看起来蛮有层次,不像之前那样血红得吓人,橙黄交接的倒是很养眼……”……“太阳全都露出来了……地平线也看得清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阳呢……小小的,圆圆的,四周环绕着红光,内芯却是白晃晃的。好神奇啊……”“很好看吧?”“嗯。开始的时候感觉很压抑,看完却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像是跟着天边的云彩涅槃了一次。”“这就是救赎的力量啊。”“什么救赎?”“太阳点燃黑云,烧尽了月华,灼痛了星辰,打碎了暗夜的躯壳,却为世界带来了光明。每一寸蓝天,都曾是无尽的长夜。”“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啊。地球会自转,就会有太阳的东升西落,你也太多愁善感了。”“人也是这样的,淼淼。”“你在说什么?”“人,也是这样的。大自然有抑扬起伏,可谁说人不是呢?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是对光明的守望,既然知道黎明将至,即使黑暗也不会那么难熬了吧。”“你说什么呢?你今天怎么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说……”“嗯?”“我爱你。”——“啊,”程浩然笑了,“这是第一次看日出的时候吧。你还因为我把你从被窝里薅起来不高兴,看到日出的时候你比我还激动呢。”“你记得看日出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么?”陆淼继续问他。程浩然思索片刻:“是我给你讲自然规律那段?”“什么自然规律?”陆淼眼神复杂地瞟了他一眼,揭晓答案,“那句法国谚语就是你当时教给我的。Mêmesilesétoilesnebrillentpasetquelalunerefused’éclairerlemonde.Jesaisquejen’airienàcraindre,j’aitalumière.”“原来这句话是我这时候对你说的,难怪你记得这么清楚。”“你竟然都忘了,唉……”“我这也不算忘吧,我压根就不知道啊。”“好吧,好吧,算你说的有道理——晚上吃什么?”“市中心商场顶层的旋转餐厅。”程浩然嘻嘻笑道。陆淼扎了他一眼:“你是贪吃蛇么,非要转圈才吃得下?”“我不管,是你说要请我吃的。”陆淼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吐出一个温柔的字眼:“滚。”“真是个葛朗台。”程浩然哈哈笑,随手把地上的便签条敛到一起,扽了扽,放到茶几上,“我知道一个地方,价格不贵,还很好吃,我们一起去吃吧。”“可如果有这种地方,你不是应该早就带我见识过了么?”程浩然看了看表:“应该不会。这家店是今年刚开的,地道的重庆火锅。我第一次去吃,是跟着吴老师,不过比现在晚多了,我真身这会还在法国呢。”“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出发,我好饿啊。”陆淼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嗯……”程浩然忽然变得腼腆起来,忸忸怩怩,似是而非,“但这之前,我想……”“你又想干什么?”陆淼瞬间警戒感拉满。“你看,我今年二十八,你二十,我比你大那么多,你是不是应该叫我……”“叔叔。”陆淼听得浑身鸡皮疙瘩,毫不客气地回复道。她有点想念他刚来的时候那副正常的样子,现在这原形毕露的戏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啊?”“你快别啰啰嗦嗦的,程叔叔,我饿了。”陆淼溜到门口穿鞋,顺手把他的运动鞋丢给他,瞥了他一眼嫌弃道,“袜子换一双,灰了吧唧的,太丑了。”“你管得好宽啊。”程浩然撇了撇嘴,背着她偷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眼珠滴溜一转,顿时有了主意。——看我一会怎么治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