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在某一时间,突然清醒,意识到天地,意识到自我。数千年前,当我还身处狭小黑暗的水潭里时,从不曾想过这世界如此广阔,除了云梦泽之外还有大陆,大陆有溪流、湖泊、江河、大海,而大陆也非全部,除了大陆外,还有宇宙。当然,我没见过大海,也没见过宇宙,这些都是听老龟说的,他说神从宇宙来。神是什么?我不知道,当我知道的时候,又宁愿这世上从没有过神。老龟是第二个对我好的灵兽,第一个是我母亲。当然,在我还未开启灵智时,她并不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她说我的兄弟姐妹只是食粮,我本来也是,但现在不是了。我那时刚生神智,还懵懵懂懂,而这池子里,只有母亲能和我交流。她告诉了我许多事情,灵兽、人类、云梦泽、幻猫、四方大王,最多的是关于灵气和修炼。那三百年间,我都在母亲的指导下凝气吐息,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不过每隔几日,便会有几个兄弟姐妹离开,我看着它们挣扎着离开水潭,想要阻止,但被母亲拉住。这时,她总会带着我藏身在水潭中一处狭小的缝隙处。我不解,母亲并不多解释,只是说:“它们命该如此。与其懵懵懂懂的活着,倒不如就这么死了,下辈子或许能投个好胎。”于是渐渐地,水潭空了下来,不多久,就会又新来不少同类。可再没有鱼,像母亲一样,能同我们交流。渐渐地,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了,但当我发现自己的不同时,一股巨大的寂寞却席卷而来,好在还有母亲,我们彼此支撑,度过一段漫长的岁月。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渐渐能听到水潭外的一些声响。有个苍老的声音一直在叹息:“唉,噬灵神术还是无法成功,或许是这些水族等级太低了。我得想办法找些其他的灵兽。”他是谁?噬灵神术又是什么?我感到很好奇,于是隔几天就会往水面上游去,听一听那个声音。等我进入炼体期后,母亲便不再多加约束,只叮嘱我要小心别被发现。可惜的是母亲听不到我说的声音,她那时专注于从水潭的缝隙中挖出一条外界的道路。而母亲之所以这么执着的要出去,也是我到达了炼体期。她说水族修炼不易,我这般速度,或许未来能成为水族的希望。在这般情境下,我就更期待外面的那个声音,带着好奇和未知,一步步引诱着。“今日试试凝气期的。”“……不行!”“炼体期也不行!”“灵感期竟然也不行!”“嗯……不对,不是不行,是太少了。或许是因为我在合一期,所以这些低境界即便是噬灵神术也没有什么效果?可是合一期的,也不多了……下次先试试化形的。”隔了几天,外面似乎传来了更多声音。“族长,您找我们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说要商议如何压制那绿孔雀的事吗?”一道晴朗的声音问道。“你们别急,先喝茶,喝完茶我们慢慢聊。”那熟悉的声音说道。“也就族长喜欢弄这些人类的东西,要说我们云梦泽已经多久没见过人类了……”然后不过多时,只听到扑通几声,外面就再也没了身影。“哈哈哈哈,得来全不费功夫!”那苍老的声音似乎各位激动,音调都沙哑了几分,“就当是为了我族大业,侄儿们,你们安心地去吧。”接着是长久的安静,就在我以为今天的声音到此为止时,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化形期的灵兽果真比灵感期的有用……不对,这感觉和神术上说得不对?”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两道清脆的声音,“三丫,听我爹爹说就是这里,族长爷爷在这里养了好多好吃的鱼。”“那咱们快点去看看吧阿宝哥。”扑通几声,我还没反应过来,水潭里便沉下了几具尸体,那是几只浑身长满不同颜色毛发、生着胡须、长着利爪的灵兽,水中红色的血液渐渐弥漫开来,他们比我大了好多倍,不过都瞪大着双眼,惊恐的眼球直直地对向了我。我感到了一阵恐惧。可更槽糕的是,不知何时,那两道清脆的声音已经消失,而一张苍老的、生着黑斑的脸突然出现在了水潭上方——“这几具尸体真不能浪费。咦?这里怎么有只鲤鱼,竟然已经修炼到炼体期了,看来已经有意识了啊。”说着一只如枯枝般的手向我抓来,我想要叫喊、想要挣扎着逃跑,可原来对我来说如同半身的水此时仿佛化为了铜墙铁壁,禁锢着我,令我不得挣扎。就在万念俱灰的时刻,母亲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她的眼中满是慌张,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撞破了禁锢住我的水壁——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代替我落入到那只枯手中,她在最后还不忘向我喊道:“快逃!”我拼命地往那条母亲用生命开辟出的道路里游去,不敢去想她的结局。……不知游了多久,眼前似乎出现一丝光,于是我拼命地往那有光处游去——“哎呦!”正当我迎接光明之时,似乎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上。“哪个不长眼的敢撞老子!”我才看到这个硬东西长着青黑色污泥样的壳,六条腿、两只钳,生着一双黑豆小眼,正挥舞着巨钳反复横走。“对,对不起。”我知道是自己先撞了人,所以忙跟他赔不是。“呦呵,今儿运气不错,竟然碰见个炼体期的小鬼。”说着,他便伸出钳子想要抓我。这让我立刻想到那只枯手,所以赶紧跑开了。“你这小鬼,还想跑,看我怎么抓你!”那只灵兽竟然不依不饶,他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令河水推着我往后倒——“绿壳,放了那孩子。”正在我快要哭出声时,一道磅礴的力量无视水流,竟然将我拖了过去。我扭头去看,便见到一只巨大的灵兽,他生得怪模怪样,背着厚厚的甲壳,手上拄着一根拐杖,上面嵌着一只硕大的珍珠。他一出现,绿壳便老实了,恭敬道:“老龟。”“传说有‘鲤鱼跃龙门’的典故,这孩子身上有一丝龙族的血脉。”老龟淡淡的说道:“说不定这孩子,便是未来水族的希望。”“你也不要靠吞噬灵兽内核修炼了,终归是邪门歪道,还是走正途吧……”绿壳却自嘲一笑,“老龟,谁不知正道宽阔?可身为水族,在这云梦泽注定低兽一等,不管是资质还是其他,我若不吞噬其他灵兽,恐怕早就成为盘中餐了……希望真如您所言,这孩子能带领水族走向辉煌吧,不然我今日可就亏大了。”最开始的时候,每晚母亲的面容和那个苍老的人脸总会交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老龟知道我心里有事,但他不多问,每天都给我讲许多新鲜的东西,指导我修炼,还给我起了个名字,锦鲤。有老龟的指导,我修炼的很快,不久便进入了灵感期。渐渐地,我竟渐渐放下了失去母亲的难过。但有些事,并非你想忘记便能随便忘记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云梦泽内很多化形期的灵兽莫名其妙的失踪了,甚至不乏有几个合一境界。要知道如今灵气衰竭,化形期乃是中坚力量,而合一期就是顶尖的高手了!伴着这些灵兽的失踪,一个流言却渐渐传开,说是水族掌握了邪术,靠邪术吞噬高等接灵兽的内丹。于是四方大王同仇敌忾,组成了一支队伍,专门剿灭为祸的水族。可怜水族本就没有什么高境界的灵兽,又真的大都靠夺取内核过日子,所以一时之间,水族竟被灭的只剩虾米一两只。终于,这只队伍迫近了老龟所在的南奔河。当我随着老龟上岸时,第一眼便看到被插在木棍上、眼睛大睁的母亲。那条木棍从她的腹部捅穿一直延伸到唇部,她的身体已经风干,只有从头部那几个斑驳的墨点才能原来的模样。霎时间,一股汹涌而来的恨意弥漫至全身。老龟看向四方大王问道:“不知各位来我这南奔河有何要事?”随即庞大的威压弥漫开来。老龟在云梦泽中的地位特殊,他活了十万年之久,曾亲眼见过神,众人不知他是何境界,但感受到这股威压便知道不简单。于是孔雀大王当先恭敬道:“打扰您老了,只是幻猫族的族长说,您身边的水族可能是灵兽失踪的罪魁祸首…”“失踪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可他一个灵感期的孩子如何能对付化形期的灵兽?”老龟开口道。“说不定他身上有邪术。”其中一只灵兽不屑道:“不然水族怎么能修炼到灵感期?”“就是,就是……”有些灵兽小声附和道。这时,幻猫族的族长站出来了,他是人形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衰老。毛发花白,脸庞瘦削,一道道深刻的褶皱间隐藏了不少黑斑。“我就问小友一句,你可否认识这只灵兽?”他伸出枯瘦的手,指了指被挂在木棍上的鱼。“她是我母亲。”我红着眼角回答道。“什么?”众兽在下方议论纷纷。“那他定然就是凶手!”“肯定是他!”“老龟,您也听到了。”那族长一拱手,凛然道:“诸位也都听清了吧,他自己承认这祸害是他母亲。”老龟疑惑:“可这个水族即便是他的母亲,但这些日子锦鲤日日在我身边,他如何能去害那些灵兽?”“邪术!”立刻有灵兽便回答,“既然能杀害高境界灵兽的邪术,那必然也有能分身的邪术!”“才不是我!”我很生气,明明凶手就在他们眼前,可他们竟然以为是我母亲!我怒视着那幻猫族族长:“明明就是你!我看到的,就是你杀了所有兽,妄图吸取他们的灵气!”“小友,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讲。”那族长悠然道。“就是,幻猫曾经可是狐神的坐骑,是天阶的灵兽,何至于用内核这些旁门左道修炼,云梦泽的灵兽也就水族才会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再说老族长已经是合一境界,化形期的内核对他有什么用!”这时孔雀大王又朝老龟说道:“您老有所不知啊,幻猫族也有失踪的灵兽,而且这水族正好是在吸取内核的时候,被众兽发现的,当时确有她一同伙逃走了……”“不是我!真的是他!是他干的,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什么噬灵神术可以吸收低境界的灵气!”“真是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水族也真不自量力,好好当食物不好吗?竟妄想改天换命!”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恨不得我立刻去死的眼神,是真不明白,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水族,我境界低,所以就该如此下场?他们怎么就不好好想想,有什么邪术能那么厉害?凭我一个灵感期就能杀掉那么多化形期甚至合一期的灵兽。面对他们的指责,老龟把我挡在身后。他看向四方大王,缓缓说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始终相信这孩子。”“那您是要保下他了?”北方大王开口问道。老龟没说话,只是释放出的威压更强烈了。“竟然是通感期?不,比通感期更强!”孔雀大王后退了两步,他笑了笑说:“老龟,您这是何必呢,不过一个小鲤鱼而已。有您这样的强者替大家看着,我们倒应该更放心才是。”孔雀大王一向识时务为俊杰,很快便带着自家的部队撤退了,剩下的人自知不是对手,也纷纷打道回府。但即便如此,我的心里还是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老龟安慰我:“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你的眼神一点不像杀过兽的样子。”“那他们为何不信我?”我又委屈又愤懑,总觉得有什么想要宣泄,可又宣泄不出来——鱼是流不出眼泪的,这一点其他生物幸运很多。“因为你没有证据,而且还只是个孩子。”老龟感叹,“有时候他们只想听到他们想听的,只想看到他们想看的,又只想承认他们以为的,如果想扭转他们的看法,就必须要比他们强很多才行。”“为什么必须要强很多?”“因为强一点可以敌一兽,却不能敌万兽,只有万兽无敌,他们才会敬你,就像对神一样。不过如果到了那种境界,或许你又会有不一样的想法。”老龟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境界一直在衰退,其实已经跌到了化形期,他说自己左右活不过多少年了,希望我能变强一些,好歹能保住自己。虽然上次唬住了他们,但一直有灵兽潜藏在岸上,就等我自投罗网。我没日没夜的修炼,就只有一个念头,变强然后夺回母亲的尸骨——她被悬挂在幻猫族的后山,我们原来生活的水潭旁。老龟希望我强大,却不希望我怨恨。他说那是人类的感情,对于灵兽来说,太多的情绪反而不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巫祁出现了。水妖一直居住在无尽湖泊,他们守护狐神的宝藏,从来不屑于同灵兽来往。巫祁说他是从水族的念中诞生的。我不信,于是他带来一瓶无尽湖泊的水,告诉我喝下去,然后水妖唱起了歌。他的歌声飘渺神秘,听不出词调,倒像是水草破土而出,河中万物沉眠时的低吟,让我回想起最开始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仿佛母亲还在时一样。然后我的视野中便果真出现一条全身洁白、只头上带些墨点的鲤鱼——我惊喜地喊道,“母亲!”我朝她追逐过去,却似乎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她的身影仿佛是个引子,很快我便意识到自己再次被困入一个水壁之中,那水壁之上,来来回回浮现出许多画面——有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看着它们挣扎着被开膛破肚;有才生灵智的河蚌,被活生生禁锢起来、塞入尖刺的砾石;有低境界的小虾小蟹被灵兽们捉住,当成诱饵吸引其他灵兽,好夺取更多的内核;还有强大的人鱼,被强行带上陆地,被取血被鞭打,最终惨死后又被分食……所有画面的水族都不相同,但他们的遭遇却又相似,我能听到他们痛苦时的哀嚎,和惨死时不甘的怨愤。为什么?为什么!那一道道带着血泪的泣问,是十万年来对云梦泽的愤懑!对神的愤懑!对天道的愤懑!我无法置身事外,他们似乎重新塑造了我,那种想要宣泄又无法找到突破的怨愤在全身肆虐,渐渐的有两道液体从我眼角流出,是血。然后,母亲游到我身边,仿佛向以前那般安抚我。于是,透过她的身影,我看到了母亲被灵气震碎内脏而死,之后又被利用成吸食内核修炼邪功的罪魁祸首,至今暴晒于烈日之下!他们朝她的尸体任意侮辱谩骂,而在背后却偷偷的得意!他们肆意的残杀同族弱小,心安理得的以他人的性命为食!这云梦泽,根本不是乐园,而是地狱。若想在地狱里活,就得把他们统统拉入深渊。我的意识,从未有过如此清醒。噬灵神术。我反复回想水潭里听到的声音和母亲死后的记忆,开始拼凑这门功法。慢慢的,我发现了它的妙处。幻猫族那老东西以为噬灵的关键是灵力和内核,其实他从根本上就想偏了,所以才会在吸食那么多灵兽后,依旧停留在合一境界。而噬灵神术真正的关键在于血脉——所有的传说都是说,因为我们是神的后裔,所以才会存在天赋,灵力不过是血脉的负载物。接下来,我杀了一只偷跑到河边玩耍的花斑豹来证实我的猜想,那孩子才刚进入凝气期,死时纯洁透亮的眼睛里映出了一个陌生的我。虽然下手时我并没有犹豫,但此后很多个夜晚,我无数次的想起杀人时的我,残忍、冷血,竟然渐渐地同幻猫族的老东西重合在一起。我变得越来越强,杀的灵兽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老龟察觉到了什么。他其实早该察觉的,不过我想,他是下意识的不想承认曾经的那个锦鲤已经消失了。老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走的时候,绿壳却叫住我,说要一起走。我诧异,他却无所谓道:“反正这日子有一天算一天,跟着你说不定更有指望。”后来,追随我的水族多了,我便把噬灵神术做了改动,教给了绿壳和其他几个灵兽。随着水族的势力渐渐壮大,我们开辟了撼波城,只要是觉醒意识的水族,都可以在这里修炼居住。慢慢的,他们便开始称呼我为锦鲤大王。等到达合一期巅峰时,听外面的灵兽说幻猫族族长快要不行了。我在心里冷笑两声,心想也是时候了。杀一个濒临死亡的老头儿实在太容易不过,屠尽整个幻猫族也很轻松。谁让这么多年来,幻猫族断代严重,除了族长外,其他合一期的灵猫一个都没有。什么狐神爱宠,祖先神兽,还不是要走向覆灭?云梦泽的灵兽一直将幻猫族之祸归结于我,可他们哪知,早在千年前族长因为一己之私,亲手杀害自己的族人时,结局早已注定。我取回母亲的尸骨收殓,并呼唤巫祁,希望他将我母亲带去无尽湖泊埋葬。待一切结束后,我躲在昔日藏身的小水潭中,静静的呆了三日。复仇并未使我更快乐,反倒落下满身空茫。直到心中一个声音在质疑:你真的认为结束了?不,并没有,这还完全不够!接下来我以噬灵神术为饵,将孔雀他们一个个玩弄于鼓掌,把所有灵兽踩在脚下,让他们品尝水族曾经所有的痛苦。在到达通感期后,我成为了云梦泽最强的灵兽,就像老龟说的,他们敬我惧我,唯独不愿亲近我。而我则因为修炼噬灵神术的原因,需要提防着所有灵兽,同时又将他们看成食物。我渐渐觉得世界仿佛一潭死水,只有跳动的、鲜艳的、热烈的血液才是活着的证明。我无法心安理得,于是便开始学着幻猫族那老东西一样,用秘法维持人形。老龟曾说,人是世界的主宰。可他没有说过,只有一个人时,世界是巨大的寂寞。更何况,我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兽。直到几千年后,云梦泽的结界传来涟漪,白发白衣的男人衣不染尘,破空而来——我感到恐惧,害怕,屈辱,不甘。但似乎又为这一刻等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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