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小新亲”(1 / 1)

木华锦秀 樱晨遐 2767 字 2022-10-14

(关于自己家的故事,郑镶蓥觉得要分成两段,前面一段普通寻常,后面则有些离奇……在幼时,郑镶蓥最敬佩的人是自己的大表哥郑镶骏,他回忆道:“我大哥可算是滇省第一批学习法文的青年了。那一年法国派其铁道部之高级官吉力莫到滇查勘修筑铁道路线,其翻译钱先生,原与我二伯父郑泽佑相识,乃拜托他教我大哥学法文。吉力莫见之大喜,遂成立一法语学堂于圆通寺内,收我大哥及若干年青人为学生,以天主堂神甫为师学习法文。大哥后来入方言学堂继续学习法语,并赴法国专习建筑,回国后在法国人的滇越铁路公司做事。”“那时,二伯父郑泽佑一家外迁已不在昆明,祖父依着祖母不让分家,要大伯父、大伯母和我父母两家拢在一齐住,三世同堂。我家那时住三纛巷,原是巷子尽头两对门的两家人,后来祖父将对面那家也买了下来,重砌院墙,新开大门,打通花园,就成了一大院各有两套三间四耳三间过厅的房子。大表哥赴国外留学后,六岁的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祖父、祖母和大伯夫、伯母都特别宠爱我……”记得一日,祖母朱老太牵起他的手说:“启怀,跟奶奶走!今日我嫂嫂请我去家里吃新媳妇的圆子饭,我领你去吃可好?”郑镶蓥自然是欢喜的。新婚第七日新妇下厨做羹汤,所做的以豆腐圆子为主要食物,故称“圆子饭”。其实不过是感谢亲友为取亲忙碌数日的一番心意,邀客不多,无非是一些至亲密友。郑镶蓥被祖母牵着进了门,只见女家来送茶者的两个女孩正站在院子里,一个十一二岁,怯生生地,听说是新妇的妹子,另一个只七八岁,小脸白生生胖嘟嘟的,眼睛又圆又亮,稚气可爱,说是新妇的侄女。家里的婆婆妈妈招呼两个“小新亲”坐于堂中,以家中女孩子相陪。她们在一起吃槟榔、三道茶,镶蓥因喜欢那个“小新亲”,就凑上去讨茶果吃,眼巴巴地瞅着人家,那女孩儿也呆呆地望着他,众人在旁边看这两个小孩子憨态可掬,都觉得有趣。不一会儿,新妇出来引其两个妹妹拜见尊亲,然后拉着她们回新房去说话,郑镶蓥也要同去,被婆婆妈妈们笑着拉住,那小女娃回过头来看着他闹别扭,仍然是呆呆的。郑镶蓥只听人说:“小郑公子快来吃新妇家送来的茶食!”才不情愿地被拉过来瞧,一个茶盒,打开每份茶食为一包子、一花糕、两油炸散子、一梅花式点心、一佛手式点心、一红纸迭成之槟榔盒,一共三十六份。茶食外,附有数盘瓜子瓤、松子瓤、核桃瓤、蜜枣等。郑镶蓥看着面前的茶食并不见奇,随意拿了一块点心吃,仍抬头四处寻那小女娃。“啧啧,之前听说女家也算是地方豪绅,怎的就送来这么一个茶盒另几盘瓜子核桃,仅仅三十六份,连送至亲都不够,也太寒碜了!”“是啊,年前姑太太的大孙女儿出嫁,两大抬盒茶食,光是一品香的破酥包子就满满一盒!买买!回礼么要让新郎家头疼喽!百余份哪!”“如今这新式学堂读书的女子,反倒把人情规矩都丢了,以今日为例,不光这茶食不用心,新妇竟想连扫箱、三道割都要省去!”几个人闻之惊叹。“看今日送这茶食的两个女娃,都怯生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小的那个更是不当子(可怜的样子)连话都不大会说,果然这外乡人不懂昆明人家礼数,且在本地亲族不旺,人丁单薄,硬是找不出个成行实器(像样)的姊妹了。”众人摇头叹息。朱馥芬在屋里头陪着嫂嫂,看她闷闷不快,也不晓得如何宽慰她,想了想说:“嫂嫂你心宽些,如今新人新事,不兴讲究咱们从前的老礼啦!茶盒点心多是浪费,倒不如省了去,这才是会过日子的。”“你是个心实的,自然不会拿这些虚礼兀节当真,可是你瞧瞧姑太太她们那个嘴脸!唉!真是气人”朱馥芬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姑姑她们正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说的都是些不中听的,她气不忿要出去理论,被嫂嫂拦下:“唉!你如今也是当奶奶的人了,脾气还是这么的冲,人家说的是我家事又不是说你家事,我都没有发作,你充哪样六指头(管闲事)?”“嫂嫂,你是个老实的,我气不忿她们眼皮子浅,整日拜高踩低,哈猫日狗的!”“啧啧,你听听你如今讲话,哪里还有书香世家小姐的样子!得了得了!我晓得你为我打抱不平,我领你的情了!姑奶奶你消停些吧!”嫂嫂借着骂馥芬的冒失,自己心里的一口闷气也就散了,两妯娌讲了些日常话,然后就一起入席去吃圆子饭。席间,馥芬细瞧那新妇,正日子那天乱麻麻的不及看,今日才得见这个在女子师范学堂读过书的新妇。“果然与众不同!以前听说女子新学原来不光讲妇德,于修身、国文之外,还有算学、历史、地理、格致、图画、体操、音乐种种,今日一见这新妇,举止于旧式妇女不同,不光未缠足,走路还抬头挺胸,与人说话无论男女皆直视对方,郎朗对答,毫不扭捏,啧啧!如今的女子真是大胆啊!”朱馥芬回来与家人说起席间见闻,犹自赞叹。“得了得了!何消羡慕后辈,当年的你还不够大胆么?”郑松道,引得儿子媳妇们暗笑。朱馥芬浑然不觉被丈夫戏谑,只顾着跟儿子道:“咱们镶骏将来的媳妇,也得是这样读过书,见过世面,落落大方的女子才好!”“富而不知礼,商甚吝于财”大伯父郑延周背地里这么评价儿媳何霭云娘家,全忘了郑家祖上也是工商出身。等到何霭云过了门郑镶蓥才认出她来,就是当年自己见过的那个呆萌的“小新亲”。如今她已经十九了,个子小小的,模样自是好的,白生生一张精致小巧的脸,话却少得可怜,眼神呆呆的。“这孩子看起来不大机灵的样子。”朱老太说,这个孙媳妇与她所想不同,不善言谈,也不机灵,无甚趣味。当初家里请人为何霭云看过八字,算命的说她“命中多子”,极旺夫,那时郑镶骏刚刚回昆,整日忙于事务,于男女之事上不用心,只说:“只要肯服侍祖父、母,孝顺爹娘的就好。”两人只见了一面,他就在众多人选中指了何霭云,图的正是这个人没有心思。郑镶蓥看到新嫂嫂瘦瘦小小的,整日规规矩矩站在长辈身后,不让她坐下她就一直站着,若有人同她说话,她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说话的人的嘴,似乎光是听不能明白,须得要从对方一张一合的嘴里才能“瞧”出真正的意思来......这一日,朱老太的好姊妹来家中,两人想说体己话,见何霭云还在边上站着,朱老太没好气地说:“你江奶奶和我晌午要吃燕鸿居的饺掺面,你去给我们抬两碗回来。”何霭云答应着“哎哎”,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去了。朱老太皱着眉头看着她走远了,轻轻跟馥郁说:“你看看她走路那个含胸驼背的样子,唉!可惜我镶骏那等人才,怎的配个这样不灵性抻展的。”馥郁直看着何霭云的背影消失了,才道:“你也太拿捏人了,使她去买哪样饺掺面,还要跑到燕鸿居那个远,回来么面条早“坨了”,怎好吃?你莫是又要到时候故意为难人家?”“哎呀!馥馥你把我说得似那恶婆婆一般,我就是想把她使远一点,你瞧她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杵在那儿,不支开她咱们怎好说话?”“那也用不着把人使出去累这一遭,我看你这大孙子媳妇是个老实孩子。”“她自小亲娘没了,没人教,做事没个章法,若不安排她,她便不知做什么,全不是个持家掌事的。”“倒也是个可怜的,不知人品如何?待长辈和镶骏怎样?”“倒是没什么歪心思,待长辈也是尽心的,只不知与镶骏相处如何......只是我们这样的,家中自有两重媳妇伺候着,倒不缺她一个。论细心周全,还是老三媳妇强些……不过任谁都不如姐姐这般知心知肝,我姊妹俩整日在一起说说笑笑才快活呢!”“唉!是了,都晓得你是个福气大的,你且把福气匀些给那些不会来事的吧,也留些福给下辈子享享!”“哈哈哈!馥馥,说咱们的正事!你说你上回看上的房子,如何了?”郑镶骏成亲后,父亲跟他商议过另寻宅院搬出去单过,他说自己如今一年有半年往越南跑,出去单过没什么意思。“唉!也是,若是你媳妇儿给你生了孩子,祖父母那里也好开口,只是如今你们成亲大半年了也没有动静......”郑镶骏默不作声。不料这一日,朱老太喊了老大延周、老三怀礼两兄弟来,说如今镶骏已经娶妻,小夫妻和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多有不便,自己想和老三两口子搬出去住,已经瞧中了一处房子,把现在的房子留给老大一家住。郑氏两兄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您二老可是责怪儿子不孝,媳妇伺候不周啊!”郑延周诚惶诚恐,几乎要叩头谢罪。郑怀礼两口子在边上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郑松瞪着眼睛脸色铁青!他素来拿馥芬没有辙,早些年儿子先后成家的时候他说应当分家,她不愿意!说喜欢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说盼着四世同堂......如今突然要分家,而且连房子都已经瞧中了!他晓得今日朱馥郁来过了,不消说,这事必定与她这位老姊妹有关!人前不好揭穿,待回屋子里再问她!“是呢!我就是跟馥馥约好了,要做邻居!”“你!就算是要分家,哪有弃了长子长房与老幺三房同住的?你这样让延周他们日后在族中还有何脸面?!”“这个嘛......我倒是没有细想,只想着镶骏如今也成亲了,他迟早要有个自己的宅子,这里本来就是两院房子,他们父子同住着岂不正好?再说了,老大两口子伺候我们也有十多年了,如今儿子娶了媳妇,也该让他们夫妻俩享享当公婆的福......”“胡闹!你只图自己任性快活,乱了长幼之礼,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你!我不知礼?不知是谁当年奔着我家是书香门第,说我知书达礼三番五次上门来求的亲,如今倒嫌弃我不知礼了?!”郑镶蓥放学一回家就觉得家中气氛不对,听下人说:祖父责备祖母任性胡为!大伯父责备大伯母伺候双亲不周!回到自己屋里,母亲正在抱怨事出突然,担心自己伺候不好公婆......“平日母亲总在人前夸你热心周到,办事细心,知冷暖,会体贴,如今真要你日日侍奉公婆了,你倒怕这怕那地推脱,莫不是嘴上孝顺,心口不一?”“天地良心!我推脱?!父母虽说是在哥嫂那厢住着,早晚过去请安我哪一日省了?一年四节礼本应该是长房主理,嫂嫂哪一回不是央我来操持,老二一家一去十年有余,父母跟前是一日未尽孝,老爷你日日在铺子里忙碌,家中大小事从不敢劳动你,如今倒说我是嘴上孝顺!”郑镶蓥眼见父亲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口中念道:“母亲要分家这事情不晓得因何而起,实在蹊跷!”眼见家中人人烦恼心焦,何霭云犹是呆呆的。后来回想起来,她刚进门那会儿的沉默木讷,似乎是为了麻痹众人,镶骏一眼就被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吸引,全家老少都以为她是个呆的,那双温顺美丽的眼睛后面仿佛是一个黑洞,人间的喧嚣跌宕落入其中都被消弭于寂静无形。“一个人,如何能变得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呢?”郑镶蓥常常自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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