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第一次见到小乞丐是在闹市的一角,彼时她的头上插着一根草,他的身上滚满了泥,两只落魄的幽魂隔着层层叠叠的腿、匆匆忙忙的脚,遥相对望,翠儿心里便有了安慰。苦难之于苦难就是有不可思议得疗愈效果,是流离在命运寒风中都一点温暖。翠儿的心中,萌生了多多少少的同伴意识,甚至于不安颤动的双腿都平静了些,更称了“商品”的本分。赵家的管家赵仁,望着哆哆嗦嗦的“雏儿”,竟有一只,显得分外的宁静懂事,掏出了几吊铜钱,从人贩子的手里买下了她。于是少女得到了许可,离开了牲口笼,站起了身。也许是营养不良的关系,她不过刚及了赵府仆役的腰,但是此刻却可居高临下的俯视那乞丐了。后来,她成为了赵府的一名仆役丫头。后来,赵老夫人为她取了个新名。至于再后来,成了赵半城的“通房丫头”,就又是在叫了“杜鹃”之后的许多年的事了。赵半城是本地有名的财主,但祖上却非是本地的望族,乃是“大地动”之后几年间借乱崛起的豪强,不但垄断了本地的茶叶买卖,更兼有房产实业无数,未央城主亲题匾额——“亲诚雅绅”。这样的人家,门前恶犬尚且镶嵌了一口“金牙”,更遑论使唤人的吃穿用度。于是,再相会时,杜鹃也不清楚,自己是认出了当年的落魄少年,还是少年那“罕见”的穷酸唤起了久远的记忆,与当年的小乞丐重合,一如故人。“杜鹃姐。”看门的小厮是新来的,恭敬却伶俐。半躬着身,但手里凶悍的木棒却横着,无声的警告着门口的乞丐不要妄动。乞丐拿着个破碗,柱着根脏兮兮的竹棍却也不言语,但整个人却甚为沉静,并不像市井得无赖,也不如等闲讨饭的闲人,不管不顾的撒泼打滚,或者张口就唱出一大段的莲花落。就这么站着,站着,倒似个来化缘的和尚。杜鹃本不过是想来外院替老妇人传个话,叮嘱护院的头头找人把久不回家的“小赵公子”,快快揪回家来。岂料到,刚到门口便听到这一阵的嘈杂。伸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枚铜钱,想了想放回去两枚掂了掂,琢磨琢磨一咬牙又掏出一块极碎极碎的银子,伸手撒在来人的那只破碗上,响起一阵的叮叮当当。“好,嘿,您是活菩萨。”小厮在旁看着,谄笑着。杜鹃笑了笑,却见那个小乞丐只是低头一礼,转身便走,竟连句漂亮话也没说,心下也有些气结,一跺脚,回身进了院。那一天,护院们没能带回小公子。那一天,做了好事的杜鹃越想越气,一夜无眠。当第一片雪花从半空中给翩翩落下,寒风吹尽了树梢的绿叶,丫头婆子们也换上了棉衣。棉里子,是匠人精心弹得松软得精棉,衣面是难得的绸缎又由绣工绣上了精美的诗句。赵半城,是爱好文雅的。冬日里,坐在暖阁里温上几盅“仙人倒”,身后的墙上挂上几幅收来的字画,一众的丫鬟莺莺燕燕簇拥着,嘬上一口酒,吃上几口菜,微醺间赏一赏美人胸口的锦绣文章,观一观佳人含春的秀面,啧啧啧。高雅极了。杜鹃就站在一侧小心伺候着。每年选出的丫头都不一样,堪比皇帝翻牌子,今年终于也轮到她了。忍着飘扬的酒气,眼看着赵大爷的脸越喝越红,眼看着被灌了几口酒的“姐妹”软倒了一片,眼看着那双有些粗糙又泛着青筋的大手端着酒杯伸向自己,杜鹃放弃了思考。再醒来,已不知是几日之后,天色微暗,似乎临近黄昏。周身尽是一片的疼痛,杜鹃大脑空白,只能隐隐记得赵半城像一条大蛇般将她缠绕,阴冷而潮湿,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嘶嘶”的低吼。略微缓了一会儿,辨认出,这,就是自己的屋。只是家具及惯用的物件,更新、更好,让人有些目眩。桌上有一个小包,喜庆的红,里面包着整锭的银子。杜鹃低低的笑了,起身略微梳洗,走出了房门,沿着花园一路的逛啊逛。逛着逛着,来到了后门。后门上着锁。硕大的黄铜锁头,伸手掰,掰不动,扯一扯不过是微微的摇晃,至于那比人还高的门板,比手臂还粗的门闩......这哪里是门,分明是座难以撼动的大山。杜鹃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抱着腿,倚在院墙上。“这是命。”“买来的女奴婢。”“这是命。”“何况还有赏钱。”“这是命......”没穿着那身保暖的棉衣,一阵寒风乍起,吹得人直打冷颤。狼狈之间,她仿佛又变回了潦倒的翠儿。翠儿哭了。“嘘!”一只肮脏的手捂住了她的嘴。“谁?”小乞丐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侧,“紧张兮兮”的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气味依旧刺鼻,只是她不嫌弃,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说不出的温和。突然的相逢,令她有些惊讶,忘记了抽泣。“你......你是来偷东西的?”“啊啊。不是偷,是拿。你家老爷黑了我的宝贝。”“总不是看门的小厮抢了你的拐杖和破碗吧。”“是骨头。”“你不要说这些疯话了。”翠儿赶紧打断他,摸出了随身带着的红包。“你要是缺钱,且用着,置办身得体的衣裳,寻个能活命的生计。跑堂、打杂,总归是能活命的。赵家的护院个个一身武艺,抓住了,会活活打死你的。”小乞丐嘿嘿的傻笑,片刻又有些扭捏。“其实咱是很厉害的剑客嘞,剑,剑,你懂不。”“呸。”“真嘞,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报仇。”“谢谢。”翠儿真诚道。“你莫要不信嘞!”小乞丐有些“急了”。“我上次还看见你被人打......”“那是、那是......”小乞丐被说的有些窘迫,但看到女孩满脸的调笑,知道是被诈了。有些恼怒,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一回身,钻到地里,几下就没了身形。翠儿这才发现一旁的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挖出了一个大洞,旁边还摆着一块不小的青石板,想来之前就是用此物遮掩。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轻轻一拖,翠儿盖上了洞口,杜鹃理了理衣襟,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脸上又挂上了浅笑,向院里走去。万物凋零,一只笼中鸟又能飞到哪里呢?时光渐渐,如水东流,转眼又是一年。春来的本就晚,一不留神,又到了夏。赵府依旧繁华,又添了许多新人,只是年年岁岁,大院的人口却不见多。杜鹃现在也算是高级丫鬟了,不需要干多少活,只是偶尔赵半城又有了文兴便需要小心侍奉。闲暇时绕过花园,来到后门不远的角落,一个人坐坐,消磨无趣的时光。小乞丐不知怎的,竟时常在,两人谈天说笑,一个说一说近来对野狗的胜绩,一个吐一吐平日受的委屈。临别,每次杜鹃都会掏出几枚铜板,“一脸心痛”丢给乞丐,乞丐也乐呵呵的收下,只是两人谁也没再提过红包,提过那整锭整锭的银子。杜鹃每每戏称,这日子过的,就像包了个小白脸。不知是哪一日,晚饭过后,杜鹃正待退下休息,却看见赵府的管家赵仁,急步走到赵老爷的跟前,略一施礼,附耳上来不住低语。身位相近,只蒙蒙胧听着:未大、鉴、独、意外,几个词。随即,就看到赵半城急忙起身,离开了饭厅,不知其踪。又是数日,一夜,杜鹃正要脱衣就寝时,忽然发现惯用的那只荷包不见了。“不好,怕是一时不察,落在了后门。若真是如此,说不定会暴露地道,更甚者连累了那小乞丐.....不行,得去看看。走一趟,没找到,也换个心安。”于是急忙忙整装,出门,不敢带灯笼,只拿带了火折子与一小根蜡烛,迎着月色,脚步匆匆。天上的云刚散,这会难得透亮。杜鹃顺利的来到了花园附近,只要围着绕上一段路,后门便不远了。正强打着精神,向前急行时,忽看见从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急闪进花园内。“啊!”下意识低声惊呼。不想那黑影竟去而复返,鬼魅般像她闪来。转身刚想跑,没等迈开步子,一股大力直接将杜鹃贯在地上。杜鹃口鼻间一阵血腥,然后发髻一紧,头被人强提起来,“咔嚓”,回神,下颌骨已经脱臼。紧接着时颈椎、双臂、脊椎、大腿,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过后,剧痛令她短暂的昏厥。再有意识时,杜鹃像块破布般被丢在一张华丽的地毯上。“这人,看到我了。”“哦。”“杀?”“嗯。”“得加钱。”“嘶......”杜鹃无神的滚动的眼珠,模糊的视线最后,映出的是赵半城扭曲变形的脸。“可惜了。”“嗯。”“可惜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