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学数年，智彦读了许多往来圣贤之书，但始终对这些漫不经心。智家随后很快因智父亡故而一蹶不振，失去了家族的支撑，他连东学的斋用钱都交不起，不久搬出学斋。他借住在东学极远的一个小村落里，整个村子加起来也不过十来户人家，都被称为野人，即使他们穿的也是麻衣草鞋，并非兽皮遮身，他们也称不上是大衍的子民，国都和城中的百姓为国民，野地里的这些，自然称不上，仅比奴隶的身份高一点点。这个村落白日里落寞异常，村民们很少出门，但智彦发现，每个月的月圆之夜，村子里都会开集市。智彦在其中发现了无数精美的古玩。比起金银，这些字画，瓷器，铜器，在他眼中价值胜过同重量的黄金，百年甚至千年的故事藏在这些古物身上，如何不叫人痴迷。同窗们常常请他帮着看字画，其实智彦看老东西的本领并非与生俱来，正是他在鬼市听人鉴赏，买卖得来的。算得上偷师了。他逛了鬼市三年，这三年中，每到鬼市开启，他都一次不落。那些人一开始见他进去还大惊，后来便慢慢熟悉了。三年中，他与一些旷世奇珍无数次擦肩而过，或是惊鸿一瞥，或是驻足良久。渐渐的，他能在一堆赝品中指出哪个才是真的，哪个只是伪造。大穆王室底下的诸侯国叛乱后，一波波的诸侯们洗劫宫殿，王室子弟典当珍宝，曾经卑贱如尘的奴隶们也敢主子手中偷盗宝物。许多无价的宫廷古物都在这时流落外。没想到小小一个鬼市，竟藏了这么多无价之宝。若是放在从前，智彦定要买回去，但现在智家失了势，他没有钱财，所以他很少真正下手买。但这并不影响他都不输那些小贩唇枪舌战。如果他在一堆破烂里瞧出一个小小的玉玦是某个王公曾经的配饰，他绝不会主动问价，要将他和几件看起来不值一提的东西撇在一旁，同小贩说，这几个首先就不能入眼。小贩生气，“这几个小玩意儿多精致啊。”他把东西抢回来放回一堆里去。智彦也不急，随手指着玉说，“我说他们入不了眼是有道理的，就随便拿这个玉玦说吧，我不用手去摸，只看上面的贺字，明显雕琢粗糙，像这种玉珏，若是精品，哪怕是小小一个纹，都会雕刻得无比用心，可见是个假货了。”他口气坚定，又把玉挑出去，接着说，“至于这个双耳鼻塞壶，你瞧这里……”小贩怕被来往的人听见，“嘘，轻声点，你总来看东西，可别跟我杠上了，我这里的东西都被你的眼睛过了个遍儿，还有谁敢来。”他压低声音说。“这个假的，你给我三文钱，就当买个小挂件了，你瞧着这玉倒也不假，估摸着仿也是用好料子仿的，三文钱，我买个清净，你下次别来了。”于是，智彦花了三文钱，带走了一只前朝王公蟠虺纹玉玦。通常，他要花到浑身只剩下一文钱，最后买一个馒头充饥。到了东学放假，他外公给女儿写信，说这孩子有识别珍宝的才能天赋。但他加了一句，恐怕永远都入不了官场。回了家，母亲因此狠狠地训了他一顿。这之后二人便相顾无言，父亲已经死了，家里的顶梁柱也没有了，整日靠着变卖家产度过，怕是再等两年，这个家都会被败干净。清颜也不再是义女了，她成了母亲的女奴，家里总共只剩下了三个奴隶，清颜是里面最小的一个。他回来，最开心的也是清颜。小女郎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给他端茶送水。到了晚上，她偷偷地端上一碗燕窝粥，她没有告诉智彦，里面的细毛，她花了两天才剔得干干净净。在家半月，母亲每次都像对牛弹琴，然而毫无结果。后来智夫人才不得不承认，其实智彦，根本和做官八竿子打不着，他不喜权势，现在夫君死了，宗族中也无人为他铺路。看画看得多了，智彦后来开始临摹。同窗们对他临摹之术无不称奇。有一次，他的画不知为何竟到了大冢宰手中。大冢宰除了主九灵台，还极擅作画。尤其是他的鹤画，当时的画仙评道，说是画色难逾尽，苍然犹出尘。能得大冢宰的称赞，原本众人都以为智彦是走了哪门子的狗屎运，智彦却不屑一顾，认为这种官场之人，又主邪事，一句话就能以吉凶定人生死，颇叫人觉得荒唐。之后大冢宰现身东学。那是智彦第一次见到传闻中九灵台的大冢宰，禹族的族长。坊间传闻，大穆王室正是废除了九灵台才导致天下大乱。大衍虽然重启九灵台，却重重设下禁制，对禹族人严加看管，除去日常占卜问神祭祀，其他朝中事务，一概不许九灵台染指。按常理说，从大穆到如今的大衍，天下合而分，分后合，诸侯们割地混战，现在已过去四五十年了。假使大穆王室还在时，大冢宰正值年少，现如今，他也该是花甲之年。当大冢宰的卷帘被侍从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如弄影浮烟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一如他所画之鹤，大冢宰叫人一见就想到了那长唳于风霄，终立于露晓的仙鹤，昂昂欲飞，仙风道骨。字如其人，原来，画也如其人。他认为智彦的竹画已深得竹之神髓。后来大冢宰再同他品鉴丹青画作，他再也没对旁人诋毁过他，这样一个谪仙一般的人物，灵动无限，高雅不凡，一言一行都不经意间流露出令人回味无穷的韵息。智彦渐渐有了声誉。不少朝中的大夫士人都找他买画，智彦的荷包慢慢鼓了起来。但智彦从不在意钱财，到手就花，饥一顿饱一顿。就这样过了两年，智彦在东学的游学也结束了。二十二岁那年，他见到母亲同一个陌生婆子窃窃私语。母亲给他找了个家世显赫的女子成亲。当朝太师的独女，帝师的掌上明珠耳浔，智家真算是高攀了。智夫人喜出望外。可此时智彦尚且不想成婚，更加不想要娶个陌生女子为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