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郁静枫来了西贡。我们坐计程车去酒店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快到酒店的时候,她拉住我的一只手,小声问我:“我们分开多久了?”“不记得了。”我轻轻地推开她的手,拿出烟盒,抽出一根Marlboro。“我不喜欢烟味。”她从我的指间拿走那根香烟,扔在脚边。我沉默地收起烟盒放进口袋里。她离我尽可能远的坐着,看着窗外,很久,小声的一句,“有新女朋友了?”我沉默。她于是又问:“那晚你身边的女人是谁?”“又开审了?”我侧过脸去看着她,“我可以给我的律师打个电话吗?”她哼的一声,却又禁不住的一笑,“你有自己的律师吗?”“只许有钱人有自己的律师?”“你少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她伸手从我的口袋里拿出那只烟盒,“不问你了,反正你现在对我也没有多少耐心。”她一面说着一面抽出一根Marlboro递给我,“好了,别不高兴了,抽根烟吧。”“不是不喜欢烟味吗?”“你喜欢就好。”“算了。”我收起那支香烟,“来西贡不会只是为了看我吧?”“那我来这鬼地方还能干什么?”她看着车窗外像沙丁鱼一样穿梭的摩托,没好气的埋怨,“到处都是摩托,空气难闻死了。”我提醒她,“司机可能听得懂中文的。”她任性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又没说错。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你要待在这个地方。”她说着,又悻悻的小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女人。好像上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我只作没听见她的话,插了一句,“酒店快到了。”“我住哪里?”她没好气地问。“EnaissanceRiverside,预订的是可以看见西贡河的房间……”她不等我说完,便又问我,“你呢?住在哪里?”“第五郡。”我说。“离我住的地方远吗?”“有些远。”“那为什么不在第五郡替我找家酒店?”“第五郡没有适合你的酒店。”她哼的一声冷笑,“是怕她会见到我吧?”我知道她的无理取闹只是因为心情不好,我已然习惯了在这种时候沉默。“怎么不说话?”她没好气地问我,“难道是被我说中了?”“我只是在想,你要是法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冤死在你手里。”她又因了我的话笑起来。“到了。”我看了一眼车窗外,付钱给计程车司机,推门下车去后备箱取行李。郁静枫始终坐在车里,直到我去替她开了车门。下车时,她一改方才的任性,优雅的一笑,“谢谢。”走进酒店的房间,她习惯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开启窗帘。细细的马达声中,窗外的世界缓缓的呈现。入夜的天空下,阴霾笼罩的西贡河岸灯光璀璨。我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离岸的船,忽然想起一部叫《情人》的电影。郁静枫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温柔地看着我,“真的喜欢这里吗?还是因为在这里有了喜欢的人?”“我订了晚餐,酒店的服务生会送到房间里来。”我岔开了话题,“明天早晨我来接你。既然来了,不如就随遇而安,在这里好好玩几天。”“汐染……”她揣测着问我,“如果公司撤出越南,你还要留在这里吗?”“因为什么?”我知道她这话不会没有来由。“这里越来越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公司来投资。”她说。“我知道。”她说的这些我都明白,随着市场环境的变化,很多公司都已在做调整。“即便是这样也不会离开,是吗?”她看着我,眼神俨然是在等待一个会要失望的答案,“汐染,还爱我吗?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已经过去了。”“你有了新的女人了吧?”她刻意平淡的一笑,“她叫什么?”“聊点别的吧。”“不愿跟我提她?”她鼻息间哼的一声,“难道也像我一样早晚会被你甩掉的女人?”“Trista。”我说。她问:“什么?”我告诉她:“是她的名字。”她漠然一个眼神,“没必要告诉我。”“我已经订了晚餐,大概再过半小时,他们会送到房间里来。”我看了一眼腕表,“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我再过来。”“汐染,”她在我拉开房门之前叫住我,“带我见见她吧,明天,好吗?”那之后的两天,郁静枫都待在酒店里,哪里也没有去。每天早晨我去见她的时候,她都背对着我站在窗边看西贡河,每天傍晚我离开的时候,她依然习惯背对着我站在窗边看西贡河。第三天的早晨,她换了一副她从不喜欢的妆容,像三月里初开的桃花。早餐时,听着一首很久以前听过的“晚霞の华尔兹”,她笑着对我说:“带我出去走走吧。去你在这里常去的地方。”于是我在这个午后带她去了统一府。我们走在参观人群的后面,听着俨然火星来客的讲解员眉飞色舞的滔滔不绝。我凭着印象对她介绍我们走过的每一个房间,蓝色的会议厅,黄色的宴会厅,然后是一层又一层的地下室,再然后是一楼的展厅。郁静枫由始至终没有显出一丝的兴趣。直到我们走进顶层那个半圆形的舞厅,她才稍微的露出一丝笑意。“陪我跳支舞吧。”她的鞋跟轻踏着脚下的弹簧地板发出清脆的回音。“你知道我不会。”“也对,我忘了。”她忽然就落寞的转过身去,走去窗边,看着外面的屋顶上两块锈蚀的弹片,俨然自言自语,“为什么你爱我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教你跳舞呢……现在才发现,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过。”我环顾四周,看着这个只剩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差不多该下楼去了。”“那两块生锈的弹片,就像现在的你和我。”她依然固执的站在窗前,望着下边的屋顶上生锈的弹片发呆,“你先下去好了,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我站在原地安静的等她。“快下去。”她从拎包里拿出一块浅棕色方格手绢,“我要哭了,别站在这里看我哭。”“我在门口等你。”我知道她从来不愿被人看见她的眼泪,因为我从未见过她的眼泪,即便是在她悲伤难抑的时候,她也会忍着,或者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静的流泪。从统一府出来之后,她让我陪她在那片绿地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我告诉她,有空的时候我常常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她问我:“偶尔也会想我吗?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我想了想,对她说:“那个时候会像个失忆的人。”我没有告诉她,每一次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她,想起我和她的过去。她于是不再问我,抬头望着树叶中零碎的天空。我递过一瓶水去给她。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接过那瓶水,放去长椅上,没好气的一句,“知道我刚哭过,所以让我补水是吗?”听着她那犯冲的语气,我禁不住的一笑。“有什么好笑的。”她侧过脸去,望着远处的天空,“好像又要下雨了,这里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送我回酒店吧。”我于是去远处的路边叫计程车。西贡的雨季,天空的悲伤总会随时就不期而至。在回到酒店之后的一个小时里,郁静枫始终站在窗前静静地凝望雨中的西贡河。有时候,没有人分得清,是雨天让人伤感,还是伤感的人令原本寻常的雨天变得阴郁。“汐染……”她的一只手从身后伸向我。我依然记得,从前,她总喜欢拉着身后的我站在窗边看风景,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季节,也无论什么天气。在我犹豫着将要伸出手时,她已将那只手收了回去,“带我见见她吧。”她的指尖在玻璃上仿佛追随雨点的节奏轻敲着无声的旋律。我沉默,也许是犹豫,也许是这一刻因她而生的忧伤。“怎么了?”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又刻意轻视的一笑,“为什么不说话,怕她会知道我们以前的关系?”“她知道。”我走去窗边,看着窗外白天的西贡河,阴郁的雨中没有灯光的点缀,看不见一分的美。“为什么不看着我?”她忽然生气地合上窗帘,亮起房里所有的灯,“过去也是这样,你只要一不高兴就不说话,也不看着我。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着她,只觉着仿佛从前与她相处时时常感到的疲惫,“我不想和你吵。”“那你滚。”她生气的把她可以拿起的东西一件接一件的扔在地上。我把那些东西一件又一件的捡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走去门边拉开了房门,“我明天再来。”“你回来。”她忽然冲过来,站在门边看着我。我没有停下脚步,我仿佛已然无法停下我的脚步。“你回来好吗?我不想被走廊的监控拍到我哭。”我犹豫了,彷徨中转身走回那道门。门关上的一刻,她抱住我,泪水在我的肩上无声的流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