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夕阳西垂,凤来宫有客登门。程景云缓缓走近风来宫正殿,将手中的食盒,笑道:“姐姐近来可还安好?”桑染笑了笑,“景儿怎么来了?快些坐吧。”程景云缓缓坐下,将食盒打开,“今日小厨房做了些梅子糕,景儿想着姐姐喜欢,便带了些过来。”桑染轻轻咳了咳,才发现嗓音极其沙哑,“这几日天降大雪,倒是难为你了,还记挂着我。”程景云笑道:“姐姐是景儿喜欢之人,怎能不记挂呢?”桑染看着他的眼眸,不知为何,心里犯起一阵异样。程景云继续道:“前些日子听闻姐姐的腿疾又重了几分,这是宫里李太医新研制出来的伤药,姐姐可以一试。”“多谢。”桑染迟疑几分,道:“景儿,你年岁渐长,应当懂得……”程景云突然打断桑染的话,“姐姐快来尝一尝这梅子糕,景儿可是尝过了呢,好吃极了。”桑染直接捏起一块梅子糕,入口酸甜软糯,倒是比这凤来宫的小厨房做的好些。美味当前,桑染便多吃了几块。程景云突然开口道:“姐姐,等一下。”桑染看着他,“怎么了?”程景云的指尖在桑染的唇边轻扫而过,竟然将手中的糕点屑末径直放入了口中,轻轻咀嚼,“这梅子糕倒是好吃,若是姐姐喜欢,我下次便带来多些。”桑染微微一怔,“景儿,你……”殿外忽然在此刻传来什么声音。桑染望了过去,便见殿门微开,程景俞长身玉立,已经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许久,他步步走进,步履缓慢。面上冷落冰霜,却仍俊美如昔。“皇兄……”程景云正色看着他。程景俞沉声道:“闭嘴。”“皇兄,此事与皇嫂无关。”程景云又开口道。程景俞冷冷看他一眼,“滚下去,此话莫要让我说第二遍。”“是。”程景云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桑染,转身离去。程景俞看着桌上的食盒,突然笑道:“好吃么?”桑染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程景俞抬手将食盒挥落在地,梅子糕洒落了一地的碎末,“喜欢你的人可真多呢,多的让朕嫉妒。”程景俞说着,声音一顿,“却又羡慕。”桑染有些听不明白他的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今日嫣妃有恙,不能伴在你身侧,你才来了这凤来宫胡言乱语吗?”“胡言乱语……”程景俞突然一笑。下一刻,程景俞扯过桑染的手臂,染着几分凉意的唇与她紧紧相合。几分血腥气夹杂着大片的桃香,弥漫在她与他的唇齿之间,带着极其凶狠的力道。桑染一把将他推开,擦掉唇角的血迹狠狠瞪着他,“你真是疯了。”程景俞却不再言语,只是仔细的盯着桑染半响。他忽然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桑染的脸颊,却被她突然退后一步,落了大片的空。“朕可能真的是疯了吧。”程景俞缓慢抬起手,静静的看着掌心,那根极其微弱的红线缓慢消失。这同命蛊,不该再存在了。他眉眼突然染上笑意,转身扬长而去。从那日起,桑染与程景俞见面的次数,更是极少。程景俞以桑染身子不适的原因,将她禁足在凤来宫,禁止他人探望,随身的宫女只留了依容一人。她似乎只剩下这一个皇后的头衔,守着这一座落大的宫殿,如同冷宫一般。可前朝是格外的热闹,程景俞下令出兵征战四方,似乎有将天下搅个天翻地覆的架势。桑染听闻他最近心情越发喜怒难辨,可唯独极其宠爱嫣妃,就像当初的她一般。桑染的心如今已经凉透,又逢腿疾肆虐,便由着他去,不再整日多想。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那是一个早晨,有客登门。“皇后娘娘万福。”柳嫔缓缓走近风来宫正殿。桑染疑惑道:“本宫仍在禁足,你是如何进来的?”柳嫔面色一沉,“这不重要,如今外面发生许多大事,臣妾左思右想,还是应当通报皇后娘娘一声。”桑染微微皱眉,“说吧,有何事?”柳嫔右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皇后娘娘,请您移驾御书房。”……御书房依旧繁华,檀香弥漫在大殿的每个角落,绕梁不绝。御书房中已经站了许多人,朝廷重臣,太医,甚至连程景云和司暮雪都在。桌上的奏折敞开一半,桑染静静的看着,眼前似乎浮现出程景俞低眸,手持毛笔,微微皱眉处理朝政的样子。嫣妃看了一眼桑染,对柳嫔道:“你怎么将她也带来了?”桑染冷冷回视:“怎么,这御书房难道本宫不能来吗?”嫣妃看了桑染许久,“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嫣妃的眼中并无敌意,桑染便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他人呢?”嫣妃道:“今早皇上突然想要去看雪,如今正独自在听雪园呢。”桑染微微皱眉,“这么冷的天,他身边竟然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嫣妃轻叹口气,“皇上说,想要独自走一走。”桑染觉得有些奇怪,“他竟不让你跟同在侧,一同赏雪吗?”嫣妃眼中隐隐有些为难,却还是脱口而出:“皇嫂,你去看看他吧。”桑染微微一怔:“你叫本宫什么?”嫣妃轻叹口气,道:“我……本名为程锦嫣,乃是这西灵国唯一的公主,因自小身体孱弱,遂,便养在宫外,此事极少人知晓,皇兄燕鸠之毒未解,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将我叫来……令皇嫂死心。”桑染微微皱眉,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什么?”程锦嫣担忧道:“皇嫂,你还是去看看皇兄吧。”程景云上前一步,道:“姐姐,雪路难行,小心一些。”许久,桑染点点头。……听雪园。入目,便是大片大片的白雪。听雪园之中,程景俞一袭白衣,绝世而独立。桑染却只觉得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太阳穴那里,似乎有什么喧嚣不停,眼眶满是干涩。见桑染来了,程景俞仓皇的转过身去。桑染紧紧的咬着牙,不知何时,眼眶已满是泪水,“你还要骗我多久?你的头发……你……燕鸠之毒那年不是已经解了吗?你又怎会如此?!”程景俞缓慢的转过身,静静的看桑染,眉眼之中仿佛藏了一弯碧湖。不过三个月未见,他面色苍白如雪,身形骨瘦如柴,完全没有往日那般俊美无双,意气风发的样子。整整三个月未见,那正是她禁足的三个月啊。程景俞望着桑染笑,满是羸弱,就连声音的不复往日的清沉,“朕隐瞒了那么久,可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呢,怎么办?不想让娘子难过呀。”他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无措。桑染上前一步,一把握住程景俞的手,却被他手指的温度刺的骨节发痛。曾经那吹笛,持剑,玉白修长的手指,如今却如同白骨蒙皮一般,枯瘦让桑染忍不住掉下眼泪。程景俞却还是望着桑染笑,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朕不痛,一点也不痛,朕以为临死之前,未能见到娘子,还有些惋惜呢,不过现在见到了娘子,却不知是该开心,还是难过。”桑染望着程景俞,身子剧烈颤抖,泪水盈满眼眶。她仿佛见他一人身在空旷的殿中,看着自己头发花白,身体一点点虚弱下去的样子。始终无能为力。甚至还要苦苦隐瞒着她。承受着她的冷言冷语。“娘子,朕不要你哭,朕要你还是原来的那个染染,好不好?那么,朕这场漫长的隐瞒,便不会功亏一篑了。”终是忍不住了那般,桑染扑进程景俞的怀中,却冷不防地将他撞倒在地,他倒在一片白雪之中,而桑染落在他身上,惊落了梅花上的积雪。桑染想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娘子,别动了,朕站不动了,想这么抱着你。”桑染不再说话,只是闷闷的落着眼泪。程景俞垂下眼眸,吻掉桑染脸上的泪水,眼里满是心疼,“娘子可愿再吹奏一曲?我想听娘子那曲百岁无忧了。”“好……好,我这就吹给你听。”桑染慌乱从腰间摸出长笛,颤抖的将玉笛横在唇边,笛音却断断续续,始终不成曲调。程景俞的手臂就那样环着桑染的腰,却再也不是以往那般用力,而是轻若无物一般。一切都是如此的突然,却又如此的顺理成章。那年在夜夕宗,他竟是骗她的。骗她解掉了燕鸠之毒,许她一场漫长的梦。他曾说过要退去皇帝之位,与她一方天地,共话桑麻。怎么会如此呢……百岁无忧本是一首极为安静祥和的曲子,此刻却被桑染吹得支离破碎,满是忧伤。桑染还想再对程景俞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早已口不能言,无语凝噎。身侧扑通的一声响。泪水顺着脸颊疯狂涌下,桑染回眸看去,程景俞就那般安稳的躺在白雪之中,眼眸轻合,仿佛落入梦中。手指松开,长笛落在桑染的脚边,埋在深深的雪中。“程景俞……程景俞……程景俞……”桑染声声深呼唤他。耳畔似乎传来孩童的哭喊声。是清武的哭声。桑染对着程景俞歇斯底里的喊道:“你看,清武都哭了,你不是最看不惯他哭吗?你快骂他两句,你快骂他两句啊……”桑染的嘶吼声,痛苦的哀嚎声响彻整片天际,宛若一只挣扎到绝望的野兽一般。可是程景俞,却仍紧紧的闭着眼,唇畔扔染着笑意。那双眼,却再也睁不开了。……那年西灵国的冬天。丧钟长鸣,皇帝突然驾崩,惊动朝野。下葬之日,皇宫又飘起了大雪,铺天盖地的白,似乎在为这一位年纪轻轻,却长眠黄土的帝王送葬一般。不久之后,程景云继位,大赦天下,为先皇祭祀祈福,尊先皇之后桑染为灵宣皇后。程景云依旧让桑染居住风来宫,这几个月以来,因程景俞的死去而一病不起。寝房内,依容伺候在侧,担忧道:“灵宣娘娘,您就吃些东西吧,若是您病了,皇上该怪罪奴婢了,就算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大皇子想一想呢。”程清武跪坐在桑染床榻边,拉着她的手,道:“母后把药喝了吧,母后病了许久,儿臣许久都未曾见过母后笑了。”桑染面容消瘦许多,先皇驾崩后,她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眼中失去了全部光亮一般,不见一丝生机。她曾试图和程景俞一同去,也曾和新皇请求过,搬到落云院居住,可是种种夙愿,皆被先皇留下的遗旨为由拒绝。程景俞逝去之前,曾留下一封遗旨。一是让位于程景云。二是桑染为灵宣皇后,协助新皇执政。三是新皇需一世善待桑染母子,不得令母子二人孤苦无依。一阵脚步声轻轻响起,依容刚欲请安,便被那人抬手止住,“都下去吧。”依容点点头,“是,皇上。”程清武死死摇头,“我不走,我要在此陪伴母后。”程景云轻轻摸了摸程清武的脑袋,“小声点,你母后才刚刚安睡,莫要吵醒她,清武去歇一会吧,你也许久未合眼了不是?”程清武眨了眨困倦的双眼,倔强道:“我不困。”程景云柔声道:“乖,你母后若是见到你这般模样,该心疼了,快去吧。”程清武这才点点头,“那母后醒了,皇叔可要叫清武……”程景云点点头,“好,去吧。”大殿的人被程景云三言两语肃清,复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程景云坐在床前,看了半晌塌上睡着的桑染,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满是复杂。皇兄对她,竟这般重要吗?重要到想放弃这条性命,陪他一起同眠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程景云缓缓抬手,将桑染手臂上的薄纱扯了扯,便露出她皓白羸弱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一条仍留血迹的割痕。天知道那日,他无意间入了凤来宫,撞见她一身满是鲜血,躺在床塌之上,那慌乱无措的心情。就像是怕那最后一根稻草,也就那么离自己远去一般。自那日起,她便大病了一场,性情大变,整日里昏昏沉沉,说话也有几分不着头绪。“程景俞……程景俞……”见桑染转醒,程景云本是惊喜,却在听到她口中那个名字的时候,面色一点点沉下来。桑染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与程景俞几分像的人,欣喜道:“程景俞,你回来了……”程景云唇角勾了勾,突然道:“是啊,我回来了。”桑染忽而支起身子,扑进程景云的怀中,“你终于回来了。”“是,我回来了。”程景云双手无处安放,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桑染的肩头,“那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桑染伸出手腕,望着程景云轻轻的笑了,眼中的神色却像那天空中飘着的大雪,茫茫不着边际。程景云将桑染的手小心的放在掌心之中,小心的为她上药,而后一层又一层的床上纱布,“疼么?”桑染痴痴的望着他,笑了起来,“不疼,一点也不疼。”桑染的眼睛似乎缀满了漫天星辰,笑容比梨花更为纯白几分,程景云忽而便沉醉在她的眼中,耳根不由的微微发红起来。这笑容,他愿意倾尽,所有拼尽一生守护。程景云笑道:“那把药喝了,好不好?”见桑染笑着点头,程景云递给药碗,而她却久久不接。而就在下一刻,程景云看到桑染露出极为陌生的眼神,只听她道:“你不是程景俞,你是谁……”程景云沉默的看着她,一字一顿,道:“程景云。”“程景云是谁……程景俞,程景俞呢?”桑染说着,一把扯住程景云的袖口,“说他在哪,他去哪了?”程景云端过药碗,“先把药喝了。”桑染毫不犹豫的挥手将药碗打翻在地,“他人呢?!他在哪?!”程景云一甩衣袖,忽而起身,“他早就死了。”“死了……”桑染起身欲下塌,脚尖还未落地便被程景云按住,“我要去找他……”程景云声音沉沉:“你要去哪?再去死一次吗?朕不许!”桑染微微一怔:“我……”“听好了,朕不知你是装傻,还是真的变傻了,朕只希望你还能记得皇兄的遗旨。”程景云顿了顿,继续道:“你跟随皇兄身侧已有多年,乃是皇兄唯一认可的女子,而朕刚刚执政,朝中之事皆有论断不足之处,皇兄所留遗旨,便是令你好生辅佐于朕,令这西灵国他日不会被外人欺压,百姓不会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你都忘了吗?朕要你赶快好起来,随朕到御书房处理政事,你可知?”程景云挥了挥手,恰好这时,太医端上新熬好的药,“将这药喝了。”程景云用勺,一口一口的将药送入桑染的口中,亲眼看着她喝下,情绪随之稳定了许多。“吃了吧。”程景云将什么放在她的唇边。桑染下意识的吞了下去,甘甜蔓延舌尖,“这是什么?”“糖。”程景云说完,顿了顿,又接了一句:“甜吗?”桑染低头不语,只觉得汤药的苦涩被这股甘甜冲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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