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名字的时候的事,它记得不多。它是一棵树。椿树。因为长得颇为茁壮,镇子里的孩子们都谣传它很古老。说它有百岁,千岁。其实那时候,它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而已。当地有个民俗:新年的当天,家里有小孩子的,要找一棵大椿树,让小孩子搂一搂。说是,这样做了,小孩子会长得很高。搂着椿树的时候,还要一边唱着一首歌谣:「椿树王,椿树王;」「你长高,我长长;」「你长高了做栋樑;」「我长高了穿新裳。」至于——多大的椿树算是大呢?它只知道,镇子里抱过它的孩子,有些早已经长大,并带着他们的孩子年年来抱椿树了。****又是一个新年。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来搂它的孩子,和带着孩子来抱椿树的父母,它对那歌谣觉得有些疲惫。天色已晚。却又来了一对年轻的父母。他们的孩子看起来才不过两三岁的样子,眼神却倔强又彆扭。那做母亲的劝了她几次,她也不肯从她的怀里走开。最终,在父亲的劝诱下,她才极不情愿地走到它跟前,抱住了它的树干。让它诧异的是,本该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有些拗口的童谣,她却颂得字正腔圆。「椿树王,椿树王;」「你长高,我长长」它化了个形,坐在树梢上偷偷瞧她。而她,正念到第二句,忽然不念了。抬起头,毫不含糊地盯向它的位置,就好像能看到它一样。它被那目光盯得目瞪口呆——它只知道,一般人是看不到它的。可她的双眼中,却分明映出了它的模样:白色的狩衣,清癯的面庞,绿色的短发却吊着一条长发辫。人们说,幼童的身上,是有神性的;只是,这种崇高,会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磨灭。它被盯了一会儿,只是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笑了笑。她竟然也望着它,笑了起来。「你长高了做栋樑~」「我长高了穿新裳!」原本无精打采、满是不情愿的声音,在看到了它之后,变得似乎欢快而愉悦。它也似乎因她的快乐,而在这冬夜感受到了一丝暖意。「锦!要走了!」——她的母亲叫着依依不舍在树下流连的她,和他父亲已走出了一段距离。它望着她蹒跚地朝他们追过去。「锦」——它那时便记下了她的名字。****不知是因为直到那之前它从未留意,还是因她知晓了它的存在:自那个冬天之后,它便经常看到她的身影。最初常常是和她父母在一起,在附近散步、玩耍;后来渐渐地,她也加入了大一些的孩子的行列。夏天太阳毒辣时,它的树荫总是颇受欢迎——孩子们三五成群在树下乘凉;也有淘气的,就攀着它的树干爬上树梢。它喜欢夏天的蝉鸣,因为那聒噪的声音正预示着这喧嚣却又恬静的场景,一年又一年地重现。****大概是初遇她的第二年夏天,她的姑姑带着她在树下拾蝉蜕。姑姑是她的二姑,分不清「两」和「二」的她,固执地叫她「两姑姑」。做姑姑的,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被这小孩子搞得没脾气,只好由她去了。她便在树下一只只地拾,一边拾,一边数。数到八,似乎不知道怎么数下去;姑姑就在旁边提醒,「是九!九只蝉蜕。」「九蝉蝉九!」她嘀嘀咕咕地重复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它在树梢偷看,只觉得好笑。就好像是听到了它的笑声,她稍稍怔住,抬头向它望来。「蝉九!——你——蝉九!」她举着手里的蝉蜕,这样无意义地说着。它在枝头,却愣住了。——那是,她给他的名字。****第三年开始,有时她便会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周围。年纪小小的,却好像有了心事。后来看她和大一些的孩子在一起玩,他才知道,她常常受欺负。他想出手帮忙,奈何他只有咒形,没有形体。每一年,她照旧还是会来搂一搂他粗壮的树干,吟着那首老掉牙的歌谣。他开始默默希望,她真的能快快长高,好把那些欺负她的孩子都打倒。****这年夏天,有一日她和叔叔在树下等人。她想要爬上树梢去,却因为不得要领屡屡失败。它绕到她身边想要笑她,可她却对他的招呼,毫无反应。终于,连她也再看不到他了。他有些失落。她转身向她的叔叔闹人,非要他抱她上树。叔叔拗她不过,只得抱了她上去。偏偏这时,有人叫她叔叔帮忙。叔叔不过一个转身,她就从树梢摔了下来。磕破了额头,流了些血,也磕坏了右膝。他飘落在她身旁,想要帮忙,可他的手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说出的话瞬间便随风而逝。她被叔叔慌乱地抱走,留下他在原地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注意到,她的血,渗入了作为椿树的自己的根系。****那年冬天,她没有来。他在冬雪中,坐在枝头等她。等了一天又一天。新年那天,又有许多孩子来抱椿树。他不再和那些孩子一起吟诵那首愚蠢的歌谣,一整天,都只呆呆看着她惯于出现的方向。第二年,第三年,她没有再出现。椿树,树龄极少超过五十年。第四年的春天,几个工人出现在他的身边。因为城镇的道路扩建,他们打算将他砍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他醒来,抬手拾起了一片落叶。原本属于自己的落叶。他陡然坐起,看着自己具了形体的手发呆。「蝉九」,是她给自己的名字。她有咒力的血,给了他形体。****作为一棵活了四十多年的树,他从同类那里听到过很多小镇上旧时有关藏埋钱物的传言。化成了人的模样,他用挖来的钱财换来了身份。他从此便名叫「殷禅久」。「殷」,取的是「因果」的「因」。锦,就是他存在的「因」。****辗转,他得知她与她母亲两人早已搬去了南部,相依为命。他来到她的城市,一边尝试着融入人类世界,一边偷偷窥探着她的生活。在这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国度中,她以男性的身份存在着;悄悄地用「浅江Zinsser」的身份,掩盖着自己是女孩子的事实。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报恩吗?给了他,名字和存在的理由的——恩。还是,自己就只是自私地喜欢着她而已?****就这样,屏气敛息地,他随她到了异国他乡;最后甚至打听到了她将要搬去的租住房屋,成了她的邻居。听到她搬入的声音,他犹豫了整整一天。终于在夜间,他才鼓起勇气,敲响了她的房门。开门的,是那个装扮成男子,短发染成金色,又少了一只右眼的「他」。「啊你好,我我是新来的临」——他开口,用的是蹩脚的异国语言。可他的心中说的,却是:「锦,好久不见。」「我是殷禅久(因蝉九)。是你,给我的名字。」****伴她一年半,最终却为了守护她,而被指责是他一手造成了慕容秀的假死。他,只是一棵树。躲起来的半年,他每时每刻都在咀嚼她对他的攻讦;思考着,如何补偿。就是这样,在听到那不认识的老人对她和Eddie所说的话时,他释然地笑了。「原来,我还有力量修改。」****他记得她幼时心无挂碍、毫无保留的大笑。可他真正与「他」相伴的一年半中,却从不记得「他」发自内心笑过。他按照那轮椅上的老人所说的方式,把自己的「生」,献给了慕容秀。「这样,她就不会再恨我了吧。」「就算我会消失,只要在她心中,我不再拖着罪责的阴影」「就够了。」偏偏,津泽却在他还没有完全消失时,闯进了病房。在他消失前的那刻,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好想,再听你像幼时那样毫无牵挂地——」「笑啊」****「椿树王,椿树王;」「你长高,我长长;」「你长高了做栋樑;」「我长高了穿新裳。」津泽在梦中感到胸口无与伦比的痛楚。他分不清,那是原本的刀伤,还是比那更深的,忏悔的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