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峰从未想到,再见到母亲时,会是这般景象,一层玻璃窗,分隔了生死,躺在病床的母亲,多了些皱纹,添了些白发,但还是梦中的那个样子,白布遮盖下身体似乎瘦削了许多,脸上更多的是安祥。身边的胡园园已经哭得瘫倒在墙边,而他没有说话,但泪水还是不停滑落,滴在胸前,滴在身前,滴在他冰凉的手上。葬礼并不复杂,现代人没有太多的此类习俗知识,陈国峰请了一个专业机构,全权操办,唯一的要求:不要任何的煽情追忆。过程很快,一个上午,他们就捧着骨灰回到了胡园园的家,那是老弄堂的一间老房子,套间,家俱不多,胡园园把遗像摆在另一张男人遗像旁,照片据说是母亲一早就选好的,照片中的她活力十足笑靥如花,在他印象中,这是母亲30多岁时最喜欢的一张。敬过香,行了礼,陈国峰和父亲坐在一个木制的两人沙发上,胡园园给他们拿了两瓶水,他们没喝,把水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园园,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行不行?”陈父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关切的表情。“陈伯伯,你放心吧,这几年我其实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我还是想住在这里,这样还能闻到爸爸妈妈的气息。”胡园园通红的眼睛,在浓重的黑眼圈衬托下,仍然满是坚毅。“我看今天来的人,你们亲戚好像也不是很多。”陈父还是担心胡园园的情况。“爸爸妈妈和他们走动不多,我也不认不全。”不知是想到父母伤心,还是知道今后生活少人照顾后的孤单,胡园园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许多。不由得,大家都沉默了,任谁都明白,在这个年级,失去了父母的庇护,这个孩子未来的路一定充满了挑战和曲折。“那我们先走了。有什么事,你就给我们打电话,我的电话你是有的,来,小峰,你加一下园园的微信。”父亲看向陈国峰,后者只好拿出手机,扫了胡园园的微信,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发给对方。看着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父亲也起身,和他一起走出了那个房子,走出小巷,陈国峰不由的回头看了一眼,冬日湿冷,阴天的应衬下,胡园园小小的身影,形单影只的站在房屋边,看见他回头,小女孩挥挥手,那一刻,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道缝隙,赶紧扭回头,快步跟上父亲的脚步。这天晚上,陈国峰没有加班,尽管因为这几天的忙碌,工作已经堆到了天花板,他还是选择准点下班,等他回到家里,林昊和张成杰俩人人正为螃蟹应该是蒸还是煮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看到他回来,俩人不仅没有停止争吵,反而拉着他,让他选择,让他哭笑不得,这俩人明明说好是来安慰他,结果先大呼小叫了起来,不过这种烟火气,也让他心里有了些平静。这三个大男人七手八脚的,也搞出来了个四菜一汤,酒是林昊拿的极品花雕,这种酒在过去,江南一带的人最喜欢,可近几年,年轻人都跑去喝日威或调制酒了,传统的酒反而越来越少人品尝了。今天这坛5斤的花雕,也算是林昊的私人珍藏了,开坛前,林昊一阵唏嘘,拍着酒坛,又说酒的历史,又说兄弟感情,被陈国峰趁他长篇大论时,一把抱酒坛,撕掉封签,给自己先倒上了一杯,眼见事已成实,林昊也抢过酒坛,给自己也倒了一满杯,给张成杰倒了半杯,张成杰自己又强行加满,看得林昊又心疼了半天。杯子就是普通的玻璃口杯,宜家19块9两个那种,但是他们仨人碰杯感觉,竟有些许大碗喝酒的英雄气概。螃蟹当然不是阳澄湖的,这个季节,即使是“洗澡蟹”,也是不可能有的,这些就是普遍的河蟹,但仍然膏满肉足,他们吃起来也格外轻松,海城的人每一个从小就被家人训练吃蟹的本领,永远不会吃的满手油腻,据说最厉害的高手,吃完的蟹壳可以重新拼成蟹形,就像乐高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酒类虽然繁多,但排除茅台这种全国通行的酒品,大多数都带有区域性,比如眼前的花雕,这种黄酒是十分符合江南人的脾胃,入口温和,后劲绵厚。这五斤的花雕,不到一个小时,被他们三个喝倒了快三斤,他们的状态也从开始的指桑骂槐互相调侃,变成了唏嘘人生互相开导。“成杰,你也终于出头了,我早就说:是金子总会发光。怎么样,给了点阳光,你就灿烂起来了吧!”陈国峰举着酒杯,眼神已经开始飘忽了。“谢谢林老板给机会呀,感谢!”张成杰无比庄严的向林昊和陈国峰抱拳拱手,“也谢谢你,国峰,还好有你们这俩个兄弟,一直支持我!所以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不然对得起谁呀!”张成杰一口喝完了杯中酒,看的林昊心又疼了一下,没有理会林昊哀怨的小眼神,对着陈国峰说道:“那个事情解决完了,今后什么打算?”听到这话,林昊也关切的看向陈国峰。陈国峰头向后仰着,避开他们的眼神,好一阵无语,才慢慢说道:“尘埃已定。正常过我自己的日子呗!”林昊追问了一句:“那个胡园园,你不管了?”陈国峰突然把头回复正位,恶狠狠的看着林昊,一字一顿:“关我屁事!”张成杰一看这架势,连忙打圆场,“我和老林的意思,人家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还未成年,再怎么说,你俩有一半的血缘相同,我们不信你没想过照顾一二的事?”陈国峰收起吓人的眼神,喝了一大口酒,叹气道:“人死为大。说实话,从知道她生病开始,我已经不那么恨她了,当我坐在ICU外面时,我心里没有一点恨意,只希望还能再见见她,见了也不说什么,能好好看着她就行。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恨她,因为她抛弃了我们父子,在我们最因难最需要她的时候,我当然有理由恨她。可是,和恨比起来,我更多的是想念,想念我们一家人的快乐时光,想念她对我从小到大的陪伴,相信她在时,家庭的温暖。我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她时,她就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头发也已经花白了,和我印象中的她很不一样了,又很像。和你说个事,我到现在都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我爸还哭的稀里哗啦的,整的我还挺尴尬的。胡园园嘛,我是不会直接管的,但我爸肯定会管,他心软,见不得有人受苦,虽然他自己心里挺难受的。我挺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去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林昊和张成杰难得看到他这个样子,虽然认识了许多年,但因为知道太多,所以大家一直对那个话题都是避而不谈的,这次他主动说了这么多,他们知道他终于开始慢慢放下了,作为朋友,他们的心也可以放下了。许多事就像伤口,我们总以为它没有好,害怕去触碰,逃避着相关的话题,实际上,打开包扎后,才会发现,它也许已经痊愈,只留下浅浅的印记,说明它曾经存在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