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三个故事(1 / 2)

孤独旅行家 李西闽.. 16733 字 5个月前

艾米莉

绿松石湾的海滩,潮水一次次在沙滩上留下白色的泡沫,周而复始,永不停息,无论涨潮还是退潮。这是西澳大利亚的北端,虽说是冬季,还是阳光灼人,仿佛空气在燃烧。午后,海滩上的人不是很多,浅海里有些浮潜的人,他们也是一尾尾游鱼,自由舒展。据说,这里的海底世界不输大堡礁,不过没有大堡礁出名。朱丽叶头上戴着遮阳帽,披着红色的纱丽,穿着连体的蓝色泳装,坐在沙滩上。太阳镜遮住了她的双眼,伸直的两条长腿白而光洁,涂成抹茶绿的脚趾甲,使得纤细的双脚生动性感。

朱丽叶也想下海去浮潜,也想变成一条游鱼,海底世界的精彩纷呈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要找到一种新的感觉,区别于以往污泥浊水般的生活,这也是她独自来西澳自驾游的最初想法。朱丽叶的浮潜装备是从上海带来的,当时收拾行李的时候,考虑了半天,要不要带这些东西。最终,她还是将面镜、呼吸管和脚蹼装在一个防水袋里,放进了行李箱。章可凡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目光粘在手中翻开的杂志上,朱丽叶觉得他那样子十分滑稽,杂志都拿反了。浮潜设备是章可凡买的,是最好的那种,有一次他们去泰国时置办的,那时他们的感情还尚好。章可凡喜欢买最好的物品,却不会珍惜最好的感情,这是他的弱点。

朱丽叶自言自语:“想他干什么,好好享受阳光沙滩和海风吧。”

一条小狗跑过来,站在她前面,像个孩子般好奇地看着她。这是条黄色的柯基犬,脖子以下,以及腹部和四条短腿上,都是白色的毛,狗脸黄白相间,直立的耳朵,卵圆形的棕褐色眼睛被暗黑色的眼圈包围,鼻子和嘴巴十分紧凑优美。朱丽叶见到它,就喜欢上了,伸出双手,做出让它过来的手势。

二十米开外,两个白人老人,一男一女,坐在沙滩上。老头的秃顶,在阳光下发出亮光。老太太还有浓密的头发,不过已经全白,像是雪山的顶峰。他们在说着什么。老太太朝朱丽叶这边望过来,叫唤了一声:“艾米莉——”朱丽叶心想,她是不是认错人了,自己不叫艾米莉呀。小狗听到叫唤,扭动着屁股,朝老人的方向跑过去,朱丽叶笑了,原来是狗儿的名字叫艾米莉。

朱丽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艾米莉跑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抱起它,轻轻地抚摸着它背上的黄毛,艾米莉伸出舌头,舔了舔老太太的脸。老头和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老太太放下艾米莉,艾米莉又在沙滩上奔跑起来。老太太背对着蓝天,趴在垫布上。老头跪在她身边,给她身上涂防晒霜。那双大手轻轻地在她皱巴巴的皮肤上摩挲,从耳朵到脖子,又从脖子到背部,再从背部到腰,然后大腿一直到脚踝。老头的摩挲充满耐心和爱意,笑着和她说着什么,老太太不时抬起头来,转过脸,微笑着和他说话。涂完背后,老太太翻过身,老头的双手继续在她的皮肤上摩挲,从脖子到肩膀,两条胳膊,甚至连每个手指都不放过,然后是胸部、肚子,到大腿,顺着大腿到小腿,一直到每个脚趾。老头专注而专业,他每个动作,都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也许,他给老太太抹了一生的防晒霜,一点点厌倦之感都没有。

那情景让朱丽叶无端感动,世界变得美好,温情脉脉。

艾米莉又跑回他们面前,老头摸了摸它的头,它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

老太太让老头趴在了垫布上,她也跪了下来,给老头涂防晒霜。她的脸上保持着自然的微笑,平静,温存。她的手在老头发红的背上摩挲着,比老头要更加的细腻,连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必须涂抹到。老头身材高大,从身上隆起的肌肉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的健壮和有力,金黄色的体毛在老太太的抚摸下,愈发旺盛。

朱丽叶的目光痴迷,她陷入了某种真空之中,仿佛从以往庸常无奈的生活中剥离开来,变成了一缕海风,或者是一束穿透时空的阳光。直到那两个老人戴好了浮潜的面镜和呼吸管,走到海边,穿上脚蹼,相互搀扶着进入碧蓝的海水,朱丽叶才从迷幻的境地走出来,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的孤独存在,心头涌起淡淡的感伤和对某种事物不可企及的懊丧。

朱丽叶不能沉浸在不良情绪的泥淖中,这不是她飞越重洋来到西澳寻找的感受,她要的是像只鸟儿自由飞翔,哪怕时间短暂。放空自己的心身,才能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朱丽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艾米莉身上,可爱的小狗让她内心柔软。

艾米莉站在水边,往海里眺望。朱丽叶已经找不到那两个老人了,他们已经混迹于浮潜的人之间,他们的脸都贴在海水里,分辨不清谁是谁。艾米莉能够分辨出它的主人吗?艾米莉突然叫了几声,跑进浅水之中,像是发现了什么。朱丽叶拿起面镜、呼吸管和脚蹼,走到了水边。艾米莉是发现了一条魔鬼鱼,它想去抓住它,可是魔鬼鱼很快地游走了,艾米莉心有不甘,又朝大海叫唤了几声。潮水涌过来,打湿了它的皮毛,艾米莉赶紧回到了沙滩上。朱丽叶笑着对它说:“艾米莉,你捉不到魔鬼鱼的。”艾米莉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转过身跑了起来,在沙滩上撒着欢,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朱丽叶的双脚踏进了浅水,海水还是有点凉,她迟疑着,要不要下水,一个人下水,还是有点恐惧。在珊瑚湾的时候,她下了海,那是她来西澳第一次下海。那里的海水要比这里凉,入海时,浑身的皮肤缩紧,身体全部泡进海水,慢慢地适应了。她被美丽的海底世界吸引,随着洋流漂动,头也不抬。漂远了,她才发现那片海域只剩自己。朱丽叶产生了恐慌情绪,拼命地往岸边游。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游回浅水地带。她躺在沙滩上,大口地喘息。朱丽叶想,绿松石湾海域的洋流要比珊瑚湾大吧,如果被洋流裹挟,漂到深海,那就麻烦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提醒她的同伴,很可能就被海底世界的美景诱惑,漂远了都不知道。朱丽叶缩回了双脚,回到了沙滩上。

她的目光寻找着艾米莉,可它不见了踪影。

朱丽叶躺在柔软的沙子上,用遮阳帽盖住了脸。在沙滩上安稳地睡一会,也无比惬意,海风、阳光、涛声……让她心灵静谧。朱丽叶在极度放松的状态中,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这的确是个白日梦。梦境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泳裤,裸露着上身和整个腿部,在她耳边呢喃。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可以感受到那是甜言蜜语。他的身体年轻,健康,她想伸手去触摸他排列整齐的八块腹肌。朱丽叶贪婪地呼吸从他肤肌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有些灼人,但很受用。她想问他,你是谁?朱丽叶没有开口,而是闭上了眼睛,希望他不要那么快离开。男人试探地抚摸了她的头发,见她没有拒绝,就轻轻地摩挲她的手臂,肩膀,还有她的肚子……男人的手温暖而粗糙,她喜欢那种粗糙,和她细腻柔滑的皮肤产生奇妙的反应。男人充满了爱意,像海风,又像骄阳,她甚至产生了某种饥渴,身体沉睡已久的某个部位被唤醒,渐渐地湿润,就像潮水漫过的沙地。朱丽叶不是特别大胆的女人,羞涩感使她不敢发出销魂的**,那种暗示会让男人疯狂,可她内心又期待他的强暴,一如暴风雨席卷大地。

春梦短暂。

朱丽叶是被老太太的叫唤声吵醒的。醒来后,太阳西斜,她的脸发烫,眼神迷离,生怕被别人窥破了刚刚结束的梦境。

老太太浑身湿漉漉的,大声地喊叫:“艾米莉,艾米莉——”

她的神情十分焦虑。

老头和她说了些什么,像是安慰她的话,他比较平静。说完话,老头就跑到另外一边去寻找艾米莉。

艾米莉不见了,朱丽叶的心也提了起来。朱丽叶理解老太太的心情,她以前也养过小狗,失去小狗,无疑是失去了孩子一样,那种不舍带来的痛苦,钝刀子般割着心脏。

老太太惊惶地跑到朱丽叶面前,问:“女士,你看见艾米莉了吗?就是那条柯基犬,来过你这里的。”

朱丽叶微笑着说:“太太,我没有看见,刚才我睡着了。之前,我见到它在沙滩上跑,喏,就是那边。后来就没有看到了。”她的英文水平还不错,对话、阅读都没有问题。

老太太的目光顺着朱丽叶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和老头反方向的那片沙滩,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艾米莉的踪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谢谢你。”说完就步履蹒跚地朝那片沙滩走去,边走边喊着小狗的名字。朱丽叶希望老头和老太太找到艾米莉,他们应该快乐安详。

从海里走过来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白人男子,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湿漉漉的,手中拿着浮潜用的东西,面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看见了朱丽叶,朝她走来。朱丽叶见过这个年轻人,还不止一次,他的名字叫琼斯。琼斯走到她面前,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嗨,朱丽叶,又见到你了。”朱丽叶目光落在他浓密的胸毛上,慌乱避开,脸发烫,笑着说:“嗨,琼斯,你好。”琼斯说:“怎么不下海,海底的珊瑚美极了,还有很多鱼,各种各样的鱼。”朱丽叶说:“今天不想下海。琼斯,你的伙伴呢?”琼斯说:“他有急事先回珀斯了,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

那次超车,琼斯在朱丽叶脑海里加深了印象。那是快到粉红湖的路上。前面一辆皮卡开得很慢,朱丽叶几次想超车,都没有超过去。皮卡司机像是故意不让她超车。朱丽叶心里有些不开心,到了可以超车的路段,猛摁喇叭,加速冲了过去。这次终于超车成功,朱丽叶心里呼出了口气。到了粉红湖,朱丽叶停好车,准备下到湖边,皮卡车也开过来了。因为超车的事情,朱丽叶有点尴尬,从皮卡车上下来两个年轻高大的白人小伙子,他们朝她笑了笑,很阳光的样子。那其中的一个小伙子,就是琼斯。朱丽叶也朝他们笑笑,松弛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记得在珀斯的时候,宋琦说过,西澳的人还是蛮友好的。朱丽叶相信了她的话。在粉红湖,朱丽叶并没有和他们说话,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过了两天,朱丽叶和琼斯他们又遇见了。那天早上,微雨,天地一片空蒙,海边的卡尔巴里小镇风大,街上看不到人。朱丽叶离开旅馆,找到加油站,给车子加满了油。然后到超市买了面包和热咖啡,站在超市门口,慢条斯理地吃着早点,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填饱了肚子,朱丽叶驱车进入卡尔巴里国家公园。像西澳的大部分国家公园一样,卡尔巴里国家公园也拥有一望无际的荒原,荒原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澳洲的那些动物们就藏在灌木丛中。她要去的地方是荒原深处的自然之窗景点。这是条新修建的柏油路,路两边的野地里,灌木间的空地上,开满了成片成片的野花,有黄色的花,白色的花,紫色的花,这是一条野花之路,朱丽叶的心情爽朗起来,尽管天公不作美。那些野花是当地的一种多肉植物,每年春天来时,就会开花。突然从灌木丛中闯出一只像鸵鸟的动物,在公路上奔跑起来。朱丽叶知道,这是澳大利亚的国鸟鸸鹋,也被称为尤加利鸟或澳洲鸵鸟,不过它比鸵鸟漂亮多了,它在公路上奔跑的样子婀娜多姿,在灰蒙蒙的雨中显得十分惊艳。朱丽叶放慢车速,跟着它跑了一段之后,它就跑进灌木丛中,消失了。一路上,车辆极少,快到自然之窗了,才看到前面有一辆皮卡,那就是琼斯他们的皮卡。朱丽叶没有超车,跟着皮卡车,缓慢行驶,皮卡车闪着尾灯,示意她超车,她也没有超,一直到自然之窗的停车场。朱丽叶没有理会他们,站在高处眺望,广袤的荒野让她的心胸无比开阔。

通向自然之窗的小路蜿蜒如蛇,毛毛雨打在脸上,微痒,湿润,她喜欢这种感觉。游人很少,也就是十几个人,到了自然之窗才发现有这么些人,他们比朱丽叶更早到达。自然之窗就是由突兀在山顶上的土红色嶙峋怪石组成,峭壁之下,是一条闪亮的河流,如果在蓝天丽日下,河流会呈现更美的景致。攀爬一段险峻的峭壁时,朱丽叶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一滑,身体趴倒在岩石上,也要往下滑。那块石头滚落到悬崖底下,无声无息,那可是万丈悬崖。就在这节骨眼上,后面的琼斯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朱丽叶吓得脸色煞白,缩在那里,两腿打战。她对琼斯喃喃道:“谢谢你。”琼斯笑笑:“不怕,不怕,你已经安全了。”朱丽叶惊魂未定:“能帮助我回到上面吗?”琼斯说:“为什么要回去,往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自然之窗了,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看自然之窗吗?”朱丽叶错乱地点了点头。琼斯伸出手:“来,拉着我的手,我带你过去。”朱丽叶说:“可以吗?”琼斯认真地说:“当然可以,来,勇敢一点。”朱丽叶伸出了手,紧紧握住温暖有力的大手。自然之窗就是峭壁上穿透石头的一个天然的洞洞,从洞洞上看出去,河流旷野,像幅优美的油画。人们都在自然之窗前面留影,朱丽叶把手机递给琼斯,让他帮助拍了张照片,照片中的她脸色恢复了红润。拍完照片,琼斯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她也说:“我叫朱丽叶。”但他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尔后,各自玩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朱丽叶对他还是心存感激。

朱丽叶见到琼斯,像是碰到了老朋友,心里有些激动,和他聊了会,知道他也住在埃克斯茅斯镇上,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朱丽叶看到了老太太,她没有找到艾米莉,失魂落魄的样子,海风吹乱了她的白发。朱丽叶幽幽地说:“她要找不到艾米莉,那会怎么样?”琼斯说:“什么?艾米莉?”朱丽叶说:“艾米莉是条小狗,现在不见了。”琼斯正要说什么,老太太走过来,声音颤抖:“你看见艾米莉了吗?”朱丽叶想,她碰到谁,都会说这句话。琼斯说:“我没有看见艾米莉。”老太太朝老头走去,老头也无功而返,正朝她走过来。他们会合在一起,老头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着她,老太太没有说话,依偎在他怀里,背脊微微颤动,显然,她是在哭泣。

琼斯说:“你见过艾米莉吗?”

朱丽叶说:“见过,我最后看见它的时候,它在那边的沙滩上奔跑。”

琼斯说:“也许是跑到荒原上去了。”

朱丽叶扭过头,望了望身后茫茫的荒野,荒野被低矮的灌木覆盖,更远处是大片大片的骆驼刺。这里的荒原,比卡尔巴里国家公园更加荒凉,过了南回归线往北走,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荒漠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碉堡一般的土堆,那是蚂蚁的城堡。朱丽叶说:“也许真的是跑到灌木丛中了。”

琼斯微笑着说:“我有个提议,我们是不是去帮助他们找艾米莉?”

朱丽叶愉快地响应他的提议:“好呀,好呀。”

琼斯和朱丽叶来到了他们面前。琼斯说对老头说:“先生,我们一起到荒原上去找找吧,兴许艾米莉正在和袋鼠捉迷藏呢。”老头笑了,替老太太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这位年轻人说得有道理,我们的艾米莉正在和袋鼠捉迷藏,我们要不要加入它们的游戏?”老太太点了点头,眉头舒展了许多。朱丽叶说:“太太,我们会找到艾米莉的,它不会离开你们,因为你们爱它。”老太太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她的眼睛和脸的轮廓,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谢谢,谢谢。”

这时,沙滩上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还有些人是刚刚从海里上岸的,听说了此事,也集拢过来。这些人加起来,也不过是二十来人,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子,有男有女。大家都没有袖手旁观,一起帮助老人找艾米莉。人们分散开来,离开沙滩,走向荒野。朱丽叶和琼斯一起,穿行在低矮灌木的间隙,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花,比如常见的澳大利亚土豆,叶子是小提琴的形状,上面有一层白白的霜一样的绒毛,正是开花的季节,紫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这种植物丛丛簇簇,到处都是。琼斯说,这种植物结的果子像土豆,所以才被称为澳大利亚土豆。朱丽叶的目光搜寻着,渴望艾米莉闯进自己的眼帘,漫不经心地说:“这土豆能吃吗?”琼斯说:“有些能吃,有些不能吃,有毒。”

在搜寻的过程中,琼斯还告诉她,这里的灌木其实也是尤加利树的一种,荒漠里干旱,泥土贫瘠,它们就长得低矮。朱丽叶眼睛一亮,指着灌木丛中说:“琼斯,你看,你看——”他们赶紧走过去。朱丽叶沮丧极了,以为是艾米莉伏在草里,原来是一块石头。琼斯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地方灌木丛茂密,人根本就进不去。他们就弯下腰,透过缝隙寻找,喊着小狗的名字。

不小心,灌木的枝条刮伤了朱丽叶的小腿,白嫩的皮肤起了道血痕。

朱丽叶痛得龇牙咧嘴。

琼斯关切地说:“我带了药,到停车场去,我帮你包扎。”

朱丽叶笑了笑:“就当时痛一下,这点伤无伤大雅。”

琼斯说:“朱丽叶,你是个勇敢的女人。”

朱丽叶说:“其实我胆小如鼠。”

琼斯说:“为什么?”

朱丽叶说:“你对我献殷勤的时候,我就特别害怕。”

琼斯笑了,牙齿雪白:“你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想泡你。”

朱丽叶笑出了声,觉得他就是个大男孩。

一只袋鼠,立在不远处,审视着他们。琼斯发现了它,轻声说:“朱丽叶,袋鼠。”朱丽叶说:“在哪里?”琼斯指了指袋鼠。朱丽叶说:“看见了。”他们往前搜寻,那只袋鼠飞奔而去。琼斯说:“这里很多袋鼠,到了黄昏,它们都会跑出来。”朱丽叶说:“我知道,一早一晚,袋鼠喜欢横穿公路,所以我几乎不在晚上开车,怕撞到它们。”琼斯说:“对,对。”朱丽叶想了想说:“琼斯,你说艾米莉真的会去追赶袋鼠吗?”琼斯笑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艾米莉。

一直到黄昏,太阳西沉。人们陆陆续续回到沙滩上,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每个人走时,都到老头老太太面前,安慰他们几句。琼斯也走了,走时还问朱丽叶脚上的伤要不要处理。朱丽叶说:“谢谢,不用了,拜拜。”琼斯走后,朱丽叶心里有些失落。老头老太太没有走,他们坐在沙滩上,相互依偎,等待着艾米莉。停车场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不一会就寂静下来。朱丽叶没有离开。她默默地坐在一旁,陪伴着这对老人。黄昏的海风凉了,甚至有点冷。朱丽叶来到停车场,取了件外套穿上。她迎着海风回到沙滩上时,太阳正沉落海底,西天一片火红。那两个老人面对着大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们的背影是暗色的,却那么温暖人心。这一幕令朱丽叶热泪盈眶。

她轻轻地走过去,坐在沙滩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他们。

潮水有节奏地涨落,给等待的老人伴奏。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星星也开始在天空闪现,像有无数的眼睛,在凝视着沙滩上那对默默相守的老人,星星投下的微光,也像是在给艾米莉指路,让它尽快地回到老人身边。

泪水从朱丽叶眼中滚落,冰凉地滑过脸颊。

假如她养的小狗丢失了,章可凡会像那个老头一样陪她等待吗?正确的回答是,不会。章可凡甚至会不停地责备她,怪她自己不好好看住小狗,还会责备她,说海风吹得难受,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待,甚至会发火,丢下她,怒气冲冲地离去。朱丽叶领略过他的粗暴和不耐烦。她以前的确养过一条吉娃娃,那是婚后不久。章可凡并不喜欢小狗,起初还是装出一副喜欢小狗的样子,也就是逗逗小狗,至于给小狗洗澡什么的,他躲得远远的。章可凡也陪过她几次,去遛狗,之后就各种借口不陪了。朱丽叶也没有强求他非要喜欢小狗,只要有爱,他管不管小狗都不重要。问题是,得到她之后,章可凡的一切毛病都渐渐地暴露出来。朱丽叶想,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总是有个磨合的过程,对于他的一些问题选择谅解和包容。比如,醉酒回家后撒酒疯,只要他喝酒回家,她就抱着小狗躲到小房间里去睡觉,尽量避免和他发生冲突;他有时会猛拍小房间的门,吼叫:“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东西,连一条小狗也不如,不就是喝点酒吗,你就如此嫌弃我!”朱丽叶那个时候会觉得他面目可憎,不可理喻,却没有反驳,默不出声。第二天早上,他会向她道歉,朱丽叶只是淡淡一笑,安置好小狗,随便吃点东西,上班去了。让朱丽叶感到绝望的是,她心爱的吉娃娃有天走丢了,她伤心的时候,章可凡非但没有安慰她,而是开了瓶威士忌,得意洋洋地喝酒。朱丽叶身心都充满了寒意,浑身发抖。章可凡还嘲讽她:“不就是一条小狗吗,丢就丢了,又不是你儿子。”朱丽叶哽咽地说:“它就是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章可凡冷笑:“它是你儿子,可我不是它爹。”朱丽叶一怒之下,回娘家去了。母亲劝她:“可凡不喜欢狗,你非要养条狗,夫妻要相互尊重,不能因为一条小狗,影响了夫妻关系。”她无语。朱丽叶一直认为,章可凡要是去当演员,一定能红,能拿奥斯卡奖,他太会演戏了。他来到朱丽叶娘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就差点下跪了,还说要给她买条小狗。父母亲就劝她回去,朱丽叶想了想,还是跟他回家了。回家后,章可凡洗洗就睡了,一句话也没说,冷漠极了。有几次,朱丽叶想再买条小狗,最终没有下定那个决心,她也没有想过要孩子。

想到伤心事,朱丽叶浑身冰凉,沉浸在冰窟里。

老人还是在那里等待,他们能等回艾米莉吗?朱丽叶想。她想离开这个海滩,回小镇上去,却心疼这两个老人,坚持在这里守着他们,仿佛自己也在等待什么。时间在海风的呼啸中流逝,朱丽叶越来越冷,老人是不是也很冷?不,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可以互相取暖,而她是孤独的,是这个星球上最孤独的人。就在这时,有车灯从远处照射过来。

她站起,转过身,往远处眺望。

两道光束强烈地撕破黑夜的黑,朝海滩这个方向移动过来,越来越近。老人也站起来,望着那辆驶过来的汽车。老太太喃喃地呼唤:“艾米莉,艾米莉——”

朱丽叶也轻声说:“艾米莉,艾米莉——”

车停了下来,车灯没有熄灭。

他们都听到了狗的叫声。

老太太跌跌撞撞地朝汽车奔跑过去。

老头跟在后面。

朱丽叶也跑过去。

老太太和艾米莉在中途相遇了。她蹲下身子,抱住了艾米莉,亲吻着艾米莉。老头站在老太太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露出了松弛的笑容。朱丽叶看着这一幕,百感交集,泪水又流淌下来,她不晓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流泪了,此刻觉得自己的心还是活的,还没有变成铁石。那边,车灯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中等个子的白人男子,一个是拄着拐杖的小姑娘,她的裙摆在风中飞扬。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老人与狗,笑容满面。

拐杖

那个中等个子的白人男子和拄着拐杖的小姑娘是父女俩。他们在回小镇旅馆的路上,发现了艾米莉,那里离走失的海滩几十公里。也许艾米莉真的是在追逐袋鼠时,迷失了。那时天色已晚,夕阳已经沉落海底。男子将迷路的艾米莉抱上了车,小姑娘特别喜欢,抱着艾米莉不放。艾米莉叫唤着,眼神凄迷,像是在说,我想主人了,我要找到他们。男人便和女儿商量,去寻找艾米莉的主人,女儿同意了。他们到附近的每个房车营地去寻找,都没有找到小狗的主人,于是,他们来到了镇上,挨个旅馆去询问。终于,有个帮助老人寻找过艾米莉的游客告诉他们,老人还在绿松石海滩上等待,男子又驱车前往,让老人和艾米莉团聚。

小姑娘在朱丽叶脑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苍白的脸,瘦小,只有一条腿,那双拐杖好像是特制的,高度正好,银色铝合金的管子,粉红色的加厚腋托,和粉红色的握把十分相配,连脚垫也是粉红色的。朱丽叶驱车回小镇的路上,心里还想着那个大眼睛小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缺一条腿,她快乐吗?夜晚的开普岭国家公园的公路,真的是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袋鼠不时地横穿公路,公路两边还站立着许多袋鼠,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朝车头冲撞过来。朱丽叶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尽管在这个地方撞到袋鼠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路边也常见袋鼠的尸体,她还是觉得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是种罪过。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停好车,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夜间行车太费神了。她住的是酒店式小别墅,这是由几十栋小别墅组成的区域,这个时节入住率并不高,她周边几幢小别墅都黑灯瞎火,更里面好像有几栋小别墅亮着灯。每幢小别墅前面都有车库和小院子,墙边蓬勃生长的三角梅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就是在夜里,也显得热烈,野性十足。小院子里,有桌椅,还有烧烤的炉子和工具。其实这种小别墅,适合三四个朋友来住,里面有两个小房间和一个大房间,小房间里各有两张单人床,大房间里的大床可以并排睡三个人。客厅也是够宽敞的,开放式的厨房,微波炉、冰箱、厨具餐具等十分齐全。

本来,她想叫宋琦一起来的,并且让她带上两个朋友。宋琦在珀斯的一所大学读博士,恰巧她要写毕业论文,实在是走不开。朱丽叶不能强人所难,只好独自开着租来的车,一路向北。如果宋琦和她朋友都来了,小别墅就是另外一番景象,烧烤的香味,啤酒,欢声笑语,不会如此寂寞了。进入屋内,开了灯,朱丽叶茫然地看着客厅里沉默的家具,孤独感顿时袭上心头,甚至有些恐惧。异国他乡,陌生的小镇,一个人住幢小别墅,内心的不安和无助可想而知。朱丽叶反锁上门,检查了各个窗门有没有关好,挨个拉上了窗帘。颓然地坐在布面沙发上,扭头看了看门边的厨房,吞咽了口口水,肚子饿了。她却不想动,很累,脖子和肩膀紧绷绷的,酸胀。此时,要是有人端过来一碗荠菜馄饨,上面洒满了葱花,飘着小磨麻油的香味,她会爱上他,或者一碗白切藏书羊肉面,她也会爱上他,最不济,来碗雪菜肉丝面也行。这是幻想,朱丽叶心里清楚,就是在那冰冷的家里,她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朱丽叶想过到镇上找个饭馆吃饭,可实在是懒得行动了。朱丽叶努力地提起精神,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里面有不少东西,鸡蛋、乌冬面、香肠、西红柿……这些都是昨天入住前,在超市里买的。取出一小包乌冬面,两个鸡蛋,一个西红柿,将锅子放在微波炉上,注入清水,调到最高温度。烧水的过程中,朱丽叶洗好切好了西红柿。水开后,放进西红柿,敲开蛋壳,鸡蛋入水后,滚了会便浮起来。鸡蛋快熟时,朱丽叶将乌冬面放进了锅里,用筷子搅散面条,放盐和鸡精,不一会就起锅了。这碗西红柿鸡蛋乌冬面,味道还是不错的,住这样的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做饭,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极为方便,房子价格也贵不到哪里去。

吃完乌冬面,收拾好厨房,她脱光了衣服。脱下来的衣服在洗衣机里滚动,朱丽叶则在盥洗室里冲澡。她喜欢热点的水冲洗身体,比较容易解乏,每个毛孔都会张开,充分地释放。洗发水洗两遍头发,头发中的海腥味散去,留下了紫罗兰的香息。她的头发黑而细密,柔美。洁面乳挤出来,双手轻轻揉搓,均匀,在脸上涂抹,冲洗,脸上皮肤洁净滑腻。沐浴露也是紫罗兰香型的,涂抹在脖颈上,胸和腹部,大腿直至脚趾,一遍遍地揉搓,冲洗,白净的身体发出亮光,暖烘烘的。完美的身体,朱丽叶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不满,突出的锁骨,隆起的乳房还没有下垂,平滑的小腹,还算结实的修长大腿,都证明着她的魅力尚存。遗憾的是,章可凡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朱丽叶在抚摸自己身体之际,有种微微的兴奋,当然不是因为偶尔想到了章可凡冷漠的目光,而是琼斯阳光的笑脸,和那口整齐的白牙,甚至浓密的胸毛。不过,这念头也是很快被埋藏起来,她担心陷进另外一个情感的泥沼。

擦干身体,穿上黑色的丝质吊带睡裙,吹干头发,在脸上贴上了面膜。以前,她不喜欢黑色的内衣,更加偏爱白色和紫色。自从和章可凡的感情发生变化之后,她就常常穿着黑色的内衣,像是无声的抗议,也是祭奠,对即将死去的感情的哀悼。朱丽叶不清楚章可凡有没有别的女人,她也基本上不会管他的事情,哪怕是他夜不归宿,他不回来反而清静,要是醉酒归家,会令她产生极度厌恶的情绪,那个晚上也不要想好好安眠。有时候,朱丽叶想找个男人。生理上的偶尔冲动,心里猫抓般难受,火烧火燎,那时就想随便找个男人解决一下。问题是,朱丽叶不是随便的女人,更害怕没有摆脱章可凡的阴影,又被另一片黑暗笼罩。她偷偷地在情趣用品商店买过一个电动自慰器,来解决生理上的问题。那是宋琦有次回国,谈起男人,她说一个人在珀斯也寂寞难耐,就用自慰器当男朋友。宋琦离婚后才去澳洲的,她前夫看上去是个儒雅的男人,朱丽叶没有问及他们分手的原因,她从来不会主动探听别人的隐私,宋琦也没和她说过这方面的事情。朱丽叶倒是问过她,难道在澳洲就没有一个心仪的男子?宋琦说,你不也一样吗,我们都不是随便可以爱上别人的女人,我们是同类。朱丽叶说,我是还没有离婚,离婚了我就立马去找个男人。宋琦说,你也不过说说而已,找个男人很辛苦的,我觉得嘛,一个人挺好的。一个人挺好的,这话让朱丽叶觉得凄凉。

宋琦不晓得睡了没有,朱丽叶想给她打个电话,想想又不想打了,说什么好呢,说自己思春了?还是说什么别的?洗衣机里的衣服还在滚动,衣服明天早上再去晾晒好了。朱丽叶半躺在床上,想看会美剧,面膜揭掉后却昏昏睡去。

第二天是个晴天,当然,这地方极少下雨,碰到下雨是运气。早上起来,朱丽叶恢复了精神,夜里睡眠还可以,就是梦见了那个拄着拐杖的小姑娘。在梦中,小姑娘一直在远远的荒原上站立,身边是一个巨大的蚂蚁窝,她显得很小。不见她父亲,也没有其他人,荒原上的野草和她一样沉默。朱丽叶朝她奔跑过去,她却消失了,蚂蚁窝旁边只留下了那双拐杖。朱丽叶茫然四顾,怅然若失。

洗漱完,朱丽叶晾晒衣服,橘红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温热,也照在墙边的三角梅上,花儿灿烂得近乎残忍。朱丽叶想,要是活得像三角梅那样,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热情妖娆,那该有多好,女人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晾完衣服,回到屋里,烤了块面包,热了根香肠,冲了杯咖啡,坐在饭桌前细嚼慢咽。窗外的阳光明媚,瓦蓝的天,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桌面上,朱丽叶感觉到了恬淡的美好。这时,夜里的那种冲动和焦灼感消失了,没有人打扰,也不去打扰他人的时光是多么平静舒适。

今天她要去的地方是开普岭国家公园的崖地溪,据说,那里是宁格罗海岸的一大亮点。她早就做好了攻略,上午坐游船游览崖地溪,下午徒步。崖地溪离埃克斯茅斯镇有85英里(1英里合1.6093千米)的路程,下午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住处,夜行车的确有些危险,不想撞到那些无处不在的袋鼠。

吃完早餐,她就独自开车上路了,出发前,朱丽叶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会碰上琼斯。如果碰到他,会发生什么?朱丽叶心里惴惴不安。暂且还是先放下他,好好开车是最重要的。通向崖地溪的公路并不宽敞,两车相汇时,狭路相逢。在珀斯的时候,她抽了一天的时间,去珀斯东部的波浪岩,那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其实那是个像波浪的悬崖,在漫长的时光中风化而成,站在波浪岩上拍出的照片,就像是冲浪者将要被巨浪席卷。虽说波浪岩壮观,那天的行程里,另外一个地方让朱丽叶记忆深刻。那是离波浪岩不远的玛卡洞。穿过一片桉树林,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玛卡洞就隐藏在巨石底下,石头洞穴是穿透的,进口稍大,洞穴上面有个小口,光线从那里透进来,有些刺眼。洞穴中间有块一张床大小的平缓之处,朱丽叶想过,躺在上面是什么感受。洞穴的石壁上,有不少大大小小明显或模糊的手印,不知是怎么刻印上去的。看着这些手印,朱丽叶心里透出一股凉意,这源于关于玛卡洞那个悲伤而又恐怖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当地土著的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不该嫁的同族男人,生下了斗鸡眼的玛卡。那时,这里的土著主要靠打猎为生。玛卡身材高大健壮,但毫无用处,因为斗鸡眼,无法获取猎物。暴怒的玛卡杀死了父母,躲到这个石洞里。因为打不到猎物,他就到部落里偷取孩子,吃孩子为生……也许洞壁上那最大的掌印就是传说中玛卡的,而那些小小的掌印是那些孩子的。珀斯东部和西澳大利亚北部的荒凉旷野完全不一样,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桉树林。正值初春,路边望不到尽头的农田,碧绿的麦地和金黄的油菜花地,赏心悦目。因为时间太紧,天黑了也没有赶回珀斯。朱丽叶坐在中巴车上,望着窗外,大地辽阔而宁静,仿佛只有他们一辆车在奔驰。西边天际线的玫瑰红渐渐地黯淡,原野上的树也变成剪影,最后和黑暗连成一体。这时,那个女导游提醒司机开车要小心。朱丽叶就坐在女导游后面,女导游告诉她,安全是最重要的,前几天,中国来的两个游客自驾游,车开到左边的车道上,忘记了这里的汽车是右反向行驶的,结果撞车身亡。

朱丽叶一直记着女导游的话,时刻提醒自己,安全第一。过了南回归线后,中国游客就稀少了,特别是到了西澳最北端的宁格罗海岸的埃克斯茅斯后,她就没有见过同胞的脸。车开到开普岭国家公园入口处,那个验票的姑娘打着手势让她通过,因为她买的包票,贴在挡风玻璃的左上角,这样一路省了不少钱。沿着宁格罗海岸,两边都是荒野,靠海的这一边,灌木比较茂盛,另一边就苍凉多了,更远一点,是隆起的山峦,裸露出暗红色的岩石。

晌午时分,到达了崖地溪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已经停了十几辆车了。因为今天没有下海的打算,朱丽叶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衫,下身穿了条牛仔短裤,脚蹬红色的跑鞋。停好车,上了个厕所,背上小背包,沿着一条小路,去崖地溪码头等待上船。路过一片不大的树林,高大的桉树,阳光透过树叶和枝条的缝隙,落下斑驳的阳光的碎片。树林里,有简便长条桌凳,供游人歇息。树林让朱丽叶惊讶,过了南回归线,就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树林了,在西澳南部,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朱丽叶看了看腕表,离开船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就坐在树林的长凳上,看了看微信。这次出来,她没有发一条朋友圈,真的是她历史上最孤寂的旅程。从珀斯到埃克斯茅斯,她开车走了两千多公里,心情渐渐地从压抑到开朗,其实一个人行走,也是十分惬意的,有种女汉子的豪迈。朱丽叶看到了好几条宋琦发来的消息。她问她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她发个消息,是不是碰到什么问题了。宋琦的语气焦虑和担心,朱丽叶脸上露出了笑容,给她回了条消息:“我的宋大小姐,放心吧,我很好,现在在崖地溪,一会就要坐游船游览了。”宋琦:“吓死我了,你还是每天晚上发个消息给我吧,如果不想说什么,就发个‘安’字就可以了,好吗?”朱丽叶:“好。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妈,不过,我很久没和我妈联系了,也许她认为我已经死了。”宋琦没有再回她消息,她经常这样,突然中断,没有下文,朱丽叶已经习惯了。

上午十一点整,游客们陆陆续续地上了一条游船,游船不大,可以坐四十人左右,基本上坐满了。时间到了,那个满脸胡茬的胖胖的船工兼导游正要开船,岸上小路上有人在喊:“等等,等等——”朱丽叶看到了两个人,眼睛一亮。那两个人就是昨天晚上在绿松石海滩上送狗过来的父女俩。船工回头看看他们,对船上的人说:“对不起,等等他们吧。”小姑娘双手拄着拐杖,加快了速度,父亲边走边笑着和她说着什么。他们上船后,船工让前排右边的一对年轻男女坐到最后面去了,父女俩坐在了他们的位置,拐杖被放在过道上。朱丽叶也坐在第一排,过道那边就是小姑娘。父亲对大家说:“抱歉,占用大家的时间了。”小姑娘也对大家说:“对不起。”还朝朱丽叶笑了笑,她苍白的脸比昨夜好看多了,有了些潮红。朱丽叶也朝她友好地笑了笑。小姑娘说:“你是日本人吗?”朱丽叶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中国人。”小姑娘又说:“那你是中国桂林的吗?”朱丽叶笑着说:“不,我来自中国上海。”小姑娘说:“我爸爸去过桂林,他说要带我去看那里的美丽山水。”朱丽叶说:“太好了。”这时,船工对他们说:“你们的声音不要超过我,在船上,要听我说话。”然后,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

朱丽叶见到小姑娘,心里有喜悦,遗憾的是,没有见到琼斯。

船工是个十分尽职的导游,开船后就不停地说话。起初那段河面比较宽阔,河水十分清澈,可见水里的游鱼。河岸两边有美丽的树木,那些朱丽叶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不是很高,却婀娜多姿,有些树开着粉红的花儿。船工好像也介绍了河两岸的植物,朱丽叶一下走神,没有听清,因为他一直在说话,也不好打断他,提问题。船工让大家注意,两岸出现的动物。船行驶了一段,靠在了岸边,船工跳下船,将缆绳绑在一棵树上。他在河滩一段枯木的旁边捡起来个矿泉水瓶子,然后解开缆绳,回到船上,瓶子被放到垃圾桶里。他的行为博得了大家的掌声。朱丽叶蛮有感触,这一路,她没有在海滩、路边发现过扔弃的垃圾。

船往前行驶几百米后,就进入了峡谷,风光发生了变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河流两边都是悬崖峭壁,红色的石灰岩层层叠叠。突然,船工停下了船,指着悬崖上说:“看,那里有动物。”大家都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小姑娘指着岩石缝间站立的小动物,对她爸爸说:“爹地,在那里。”父亲笑着说:“我看到了,看到了。”朱丽叶也看到了,动物很小,就像一只兔子那么大,看不清楚它的表情。朱丽叶见到这样的小动物,心里就会产生怜爱之情,世间那些幼小的生命总能牵动她的心。

船工告诉大家,这种小袋鼠,是澳大利亚的稀有动物,叫作黑角岩石袋鼠,极为罕见。小姑娘明显很兴奋,不停地拍照,并且和她父亲轻声地说话,父亲也很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每个小姑娘在父亲面前,都是十万个为什么。朱丽叶对她也充满了怜爱,也对这个父亲的慈爱敬重有加。她在恍然中,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她童年记忆中,他一直在奔忙,唯一一次带她出去,是到北京的大舅舅家里住了几天。朱丽叶从小到大,几乎很少和父亲交流,父亲就像个木头人。感伤瞬间从心头飘过,微微叹口气,朱丽叶就不去想那么多了。

船工不时停下船,让游客观赏动物,并且滔滔不绝地讲解。

船行到上游大弯处,这里是峡谷最壮观的地方,两边的悬崖峭壁高耸,五彩斑斓,动物也多了起来。不光有黑角岩石袋鼠,还有在峭壁上站立的鱼鹰和白鹦鹉,以及鸥鸟等,岩石洞里,有它们的巢穴。朱丽叶在岸边的一个石洞外面真切地看到了黑角岩石袋鼠,那么小,小得可怜楚楚,眼睛里流露出弱小者的无辜和迷茫。朱丽叶真想将它抱在怀里,抚摸它的皮毛。可她无法企及,无法和它亲近,对于这些袋鼠而言,她不过是匆匆过客。其实,它们也不需要朱丽叶的悲悯,它们自有生存法则和命运。

峭壁中,有一棵小树,在风中摇曳。

朱丽叶用手机拍下了这棵长在石头缝中的树,不知是风还是哪只鸟儿,将种子带到了悬崖峭壁上,生根发芽,坚韧地生长。

在一片峭壁上,有一群水鸟,站在岩石上休憩。突然,天空中传来隼的叫声,嘹亮而凌厉,在峡谷回响。峭壁上的水鸟听到隼的叫声,惊惶地飞起来。只见那美丽又凶狠的隼,翅膀直直地张开,像两片机翼,朝那群水鸟冲过去。水鸟们发出惊恐的尖叫。被隼击中的水鸟,挣扎着,羽毛在阳光中如银色的碎片,纷纷飘落。

船过了大弯,朱丽叶回头张望,她看到了河水中的倒影,湛蓝的水面变得五彩斑斓。朱丽叶无法表达对这美景的惊叹,只是默默地拍下了几张照片。小姑娘和父亲换了个位置,父亲给她拍照,她摆出美美的姿势,眼睛闪亮。父亲给她拍完照,小姑娘请朱丽叶给他们父女拍张合影,朱丽叶欣然应允。朱丽叶接过相机,一连给他们拍了好几张,然后把相机递回父亲手里。父女俩都对她说谢谢。他们看了照片,小姑娘开心极了,说她拍得好,父亲也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得到夸赞,朱丽叶心里美滋滋的,似乎很久没有人如此赞美她了。

大弯往前一段,船就不能往上行驶了,那是浅水地带,溪水在乱石中穿流,悦耳的声响。停留了一会,船工就掉转船头,往回走。这一趟行程下来,两个多小时,朱丽叶觉得也是很好的体验。下船后,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因为她还要进行陆地的徒步,就没有像一些游客那样开车离去。朱丽叶从车上取下食物,来到树林里,将食物放在长条桌上,坐在长凳的一边,准备享用午餐。她的午餐十分简单,两个煮鸡蛋,一块蛋糕,加上一瓶奶茶。朱丽叶吃饭历来都是慢吞吞的,细嚼慢咽,和章可凡一起在家里吃饭,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朱丽叶却要吃上二十分钟。吃食是美好的事情,需要慢慢品味,生活如此悲凉,她会在食物上找回一点安慰,这是她平衡心理的有效方式。经常在和章可凡吵架或者生气之后,她就会跑出去,找家馆子,点两三样喜欢的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火气在吃食的过程中,渐渐消散。她喜欢吃,奇怪的是,怎么吃也吃不胖,有些姐妹向她取经,她无言以对。

朱丽叶吃完一个鸡蛋的时候,那对父女又出现了。父亲抱着一个纸盒子,背着背包,小姑娘拄着拐杖,走在前面。看得出来,他们也是来这里休息和吃午餐的。小姑娘见到朱丽叶,笑了,她笑的样子好看极了,让朱丽叶的心变得柔软。朱丽叶也朝她笑笑,挥了挥手。父亲也朝朱丽叶笑了笑。父亲将纸盒放在桌面上,取下小姑娘腋下的拐杖,放在一边,抱起她,放在长凳子上。小姑娘微笑地望着吃第二个鸡蛋的朱丽叶。父亲从背包里取出大瓶的橙汁,又拿出两个纸杯。橙汁倒在纸杯里,一杯放在小姑娘面前,一杯放在他自己面前。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比萨,递给她。他又取出一块比萨,大口地吃起来,瘦削的脸生动起来。小姑娘也吃将起来,他们吃比萨时,都没有说话,小姑娘偶尔会瞟朱丽叶一眼。他们坐在朱丽叶斜对面,同一条长桌。

朱丽叶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姑娘的妈妈呢?这一路上,有不少是一家三口出来旅行的,父亲带着女儿的还是第一次遇见。朱丽叶心里有许多疑问,比如,小姑娘的左脚是怎么失去的,父亲为什么带她出来旅行,等等。这些都是他们的隐私,朱丽叶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开口提问。

朱丽叶吃东西真的是太慢了,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父亲嫌她吃饭慢,总是呵斥她,越是这样,她就吃得越慢。朱丽叶还没有吃完那块蛋糕,小姑娘已经吃完比萨了,用湿纸巾擦嘴巴和小手,她的手指细而长。父亲也吃完了,在收拾垃圾,收拾好后,找垃圾桶去了。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说:“阿姨,上海美丽吗?”朱丽叶笑着说:“上海是个很大的城市,很美丽的。”小姑娘说:“有悉尼大吗?”朱丽叶说:“比悉尼大多了。”小姑娘说:“哇,那里有歌剧院吗,像悉尼那样的?”朱丽叶摇了摇头:“没有,但有很多悉尼没有的,有黄浦江,有外滩,有豫园……”小姑娘听得云里雾里的:“我不懂。”朱丽叶说:“如果你爸爸带你去上海,我可以陪你们玩。”小姑娘欣喜地说:“真的吗?”朱丽叶认真地说:“真的。”随即,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还能不能等到去桂林和上海。”此话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朱丽叶感到不可思议,也顿觉忧伤,一时无语。父亲走过来,他似乎听到了女儿刚刚说的话,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可以打垮你,爸爸会带你走遍天涯,看尽天下风光。”小姑娘笑了,点了点头。父亲去上厕所的时候,小姑娘对朱丽叶说:“爸爸爱我,我不想让他悲伤,所以,我要快乐地活着,我快乐他才会快乐。”朱丽叶心里难过,可还是面带微笑:“你爸爸说得对,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小姑娘笑笑:“阿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朱丽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沉默。小姑娘说:“阿姨,你真善良,你是怕我难过,是吗?我不会难过的。我得了骨癌,截掉了一条腿。阿姨,我现在有拐杖,拐杖就是我的腿,我能自己走的。爸爸说了,等我再长大点,就给我装条假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拐杖是爸爸亲手给我做的。”

朱丽叶心里明白了许多,眼睛热乎乎的,有流泪的冲动,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面带笑容。父亲回来后,朱丽叶收起垃圾,朝厕所外面的垃圾桶走去,边走边落泪。她走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朱丽叶回到树林,小姑娘和父亲已经走了。

朱丽叶也要开始下午的行程,徒步观赏崖地溪峡谷风光。背起背包,戴上墨镜和遮阳帽,出发。她进入了崖地溪步道,这是一条平坦的沙土路,右边是崖地溪沿岸,左边是茫茫的荒漠,丛丛簇簇的骆驼草,苍凉。骆驼草叶像针刺一样竖立着,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划破皮肤。走上步道后,朱丽叶又一次看到了小姑娘和她父亲,他们缓慢地走在前面。朱丽叶加快了脚步,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会,他们停住了脚步。

走近前,她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停下来。

步道的右边,有一棵阔叶的树,两米多高,树上结满了黄色的果子,有一两个果子熟透了,橘红色。朱丽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果子。估计父亲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果子,女儿抬起头问他:“爹地,这果子好漂亮。”父亲笑笑:“是的,美极了。”女儿转过头,望了望长满骆驼草的荒漠,幽幽地说:“要是这里全长着这种果树,那会有多美。”父亲说:“荒漠太干旱了,要是有水,就会长满果树。”女儿说:“爹地,你要是超人就好了,让水流进荒漠,果树的种子就可以发芽了。”父亲说:“可是爹地不是超人。”女儿笑了,父亲也笑了。

小姑娘看见了朱丽叶,笑着说:“阿姨,你变成超人吧。”

朱丽叶笑笑:“我只能在梦中变成超人。”

小姑娘笑出了声,父亲也哈哈大笑。

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平坦的步道持续了约莫一公里多,就到头了,如果继续往前走,就会进入一条艰难的小道,小道可以到达最高处,据说在那里可以看见峡谷最美的景象。朱丽叶以为他们会由此止步,因为在这个位置,也可以看到崖地溪峡谷的壮美和瑰丽。但是,走到最高点,可以将崖地溪峡谷尽收眼底,还可以饱览宁格罗礁的风光。朱丽叶是要走完那条近八百米有四级难度的小道。没想到,小姑娘和父亲也踏上了那条小道,开始了挑战。父亲走在前面,探路,让后面的女儿不至于太费力。朱丽叶跟在小姑娘后面,心想,这样对她也有个保护。路的确太难走了,这是火山岩浆留下来的地表,坑坑洼洼,没有一段路是平坦的,而且一直是上坡,中途还有沟壑。要不是有些植物长在石缝里,朱丽叶感觉自己就是走在火星表面。

小姑娘在一丛澳大利亚土豆旁边停了下来,抽出手,拍了张照片。朱丽叶看着这丛澳大利亚土豆,觉得和在别的地方见到的不一样,准确地说,是花儿不一样,花瓣不是紫色的,和花蕊一样,都是金黄色的,花瓣在底下,衬托着金丝般的一根根竖立的花蕊,在阳光下让人迷醉。朱丽叶也拍了张照片,能够发现同一种植物的差异,也是很美妙的事情,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想都不敢想,这里虽然苍凉,却也生机勃勃。

路难走,朱丽叶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踩到坑里,崴了脚。对拄着双拐行走的小姑娘而言,难度更大了。她没有说话,跟在父亲后面,一步步吃力地往前迈进。在跨过一条沟壑的时候,小姑娘手中的拐杖没有撑好,连人带拐,重重地摔在了火山石上,胳膊肘擦破了。小姑娘眼睛里有泪水,脸上却笑着。朱丽叶惊叫了一声,过去蹲下来,抱起了她。小姑娘胳膊肘上流出了血,滴在洁白的裙子上。父亲没有说话,放下背包,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急救包,给她的手肘消毒后,包扎好,笑着说:“还想走吗?”小姑娘没有逞强,摇了摇头:“不。”父亲将背包背在前面,小姑娘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地抓住父亲宽宽的肩膀。朱丽叶帮她拿着双拐,拐杖并不重,腋托和握把上似乎还留着小姑娘的体温。父亲背着女儿,往上面一步一步地走着,朱丽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涌过汹涌的潮水,她又一次被感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扑簌簌地滚落到滚烫的火山石上。朱丽叶觉得怪异,原本被生活折磨得心如死灰,对一切都无感的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容易被感动。

座头鲸

回到埃克斯茅斯,太阳刚刚西沉,终归还是没有夜行车。收了衣服,冲了个热水澡,身体和精神都轻松了许多。站在门外眺望燃烧得火红的西天,她想起了朱里恩的落日。那个黄昏,她来到朱里恩栈桥上,这里是观赏落日最佳的地方,朱里恩也是因为落日而闻名。栈桥上有人在钓鱿鱼,钓者的脚边,有几只钓起的鱿鱼。三三两两的游客从海边的旅馆和房车营地走到栈桥上,等待火球般的太阳沉入海底。太阳将要入海的那一刹那,整个大海都被染红了,天海连成一片的红。朱丽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大的夕阳,置身在夕阳的红光之中,有种脱离了尘世之感。一只海鸥朝夕阳飞去,融化在夕阳里,朱丽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海鸥,飞越苦海,抵达幸福的天堂。夕阳渐渐沉落海底,带走了她所有幻想,心被掏空了,有些迷茫和怅惘。她用手机拍下了夕阳,也拍下了一对相互依偎的老人的剪影,心想,等自己老迈,谁会陪她来看夕阳。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伴侣,她一定会在老年的时候,带他来朱里恩看夕阳,这是落日的圣地。还要和他在栈桥边上的酒吧喝上一杯。

这个酒吧也因朱里恩落日而享有盛名。从栈桥上回到陆地,朱丽叶进入了落日酒吧。落日酒吧里的热闹,仿佛从天堂回到了尘世,食物和酒的浓郁香味,还有人味,还有温暖,都区别于海风寒凉的栈桥。朱丽叶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要了杯威士忌,小口小口地抿着。几乎所有人都有陪伴,都在交谈,只有她孑然一身,酒精和酒吧的氛围让她冰凉僵硬的身体渐渐地温暖柔软,恢复女人的质感。她身后那一桌,是两个年轻白人,在聊着一个姑娘,像是其中一个追求不得,另外一个年轻人在给他出主意,不过那些主意都没有什么创意,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老掉牙的桥段。听他们聊天,朱丽叶觉得甚是有趣,她没有听过两个男人一起议论女人。年轻人谈到,他们口中的那个女孩是因为性感吸引了他,他梦中都在和她**,欲罢不能。可是在现实中,他连靠近她、追求她的机会都没有,说着说着,追求姑娘的年轻人就有些沮丧。她对这两个年轻人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于是回过头,微笑地看了他们一眼,还别说,这两个年轻人都长得蛮帅的,看来长得帅有时并没有什么用,如果他迷恋的姑娘对他不屑一顾。出主意的那个年轻人发现了朱丽叶,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着说:“一起喝一杯?”朱丽叶感觉到他的眼神十分轻佻,喝完杯中的酒,站起身离开了酒吧。那年轻人就是琼斯,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想到落日酒吧的事情,朱丽叶嫣然一笑。

琼斯是不是也像他朋友那样离开了埃克斯茅斯?

朱丽叶锁上了小别墅的门,挎着小皮包,决定到镇子里走走,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或者喝上一杯。入夜后的埃克斯茅斯十分安静,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偶尔会驶过一辆汽车,不一会就恢复了平静。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胆子的,敢在陌生的地方独自行走。是一路走下来,碰到或接触过的人让她有了一种安全感。走着走着,心里有些忐忑,要是碰到一个变态,就那么一个,她的人生也许就会改变。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没有回头,没有躲回小别墅里去,而是继续行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可以吃东西喝酒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店里人不多,她点了份烤龙虾,和一瓶啤酒。菜上来时,她有点吃惊,这份龙虾货真价实,还配了薯条和面包,光薯条和面包就可以填饱肚子,遑论那一劈两半的大龙虾。这时,宋琦打来了电话。朱丽叶到珀斯后,就买了当地的电话卡,这样打电话和上网就不用担心漫游的巨额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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