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枪匹马(2 / 2)

孤独旅行家 李西闽.. 19541 字 5个月前

郑小峰也伸出了无名指。

他们同时说:“拉钩,算数,一百年,不变。”

送郑小峰下山的路上,单雄信拉着他的小手。走出两里山路后,郑小峰的脚步拖沓起来。单雄信知道他累了,就背起了他。郑小峰的头趴在他肩膀上,说:“叔叔,我觉得你是好人,我舅舅才是坏人,他总在爸爸面前说你的坏话。”单雄信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坏人,没人能够说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郑小峰说:“可是,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好人,怪不得妈妈会藏着你们的照片,在妈妈心里,你也一定是个好人。”单雄信笑了:“你爱你妈妈吗?”郑小峰说:“爱的,妈妈也爱我,妈妈经常对我说,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所以,叔叔,你不要杀我爸爸。”单雄信不说话了,这孩子情商高,绕了半天,说了那么多好话,还是要单雄信不要伤害他父亲。

将要进入唐镇时,单雄信将他从背上放下来,说:“你知道回家的路了,自己回家吧。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郑小峰说:“我记住了。”单雄信注视着他走进唐镇,然后转身朝山上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单雄信在夜色之中,走到了唐镇“夜巴黎”歌厅门口,门上面的招牌霓虹灯闪烁,艳俗、暖昧。单雄信不明白为什么歌厅会叫夜巴黎,有些莫名其妙。他打听到胡金星和他武馆的人晚上都到郑发别墅护院去了,夜巴黎没有看场的人,其实也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那无疑是自寻死路。单雄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夜巴黎。这时节,来夜巴黎唱歌的人并不多,唐镇许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但还是有些人在声嘶力竭地唱些跑调的歌。

一个穿着红色劣质旗袍的女子将他引进了间包房。

女子问他:“要陪唱的吗?”

单雄信说:“不要。”

女子笑嘻嘻地说:“你还有其他朋友吗?”

单雄信摇了摇头。

女子还是笑嘻嘻地说:“那不是很寂寞,一个人干唱。”

单雄信笑笑:“不干唱,我还会喝酒。”

女子继续笑嘻嘻地说:“那是干喝,还是寂寞,一个人。”

单雄信说:“我不想要陪唱陪喝行吗?”

女子脸上的笑容消失,说:“行,行。”

他要了半打啤酒,一个人喝起来。一个人喝酒的确寂寞,想起那些貌似不寂寞的声色犬马的日月,心里无限感伤。他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错误的,弄到现在一切都不可挽回,父亲也死了,爱人也成了别人的妻子。喝完一瓶啤酒后,他点了首赵传的《勇敢一点》,唱:

我发现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我想要认识你的一种勇气

它让我毫不畏惧地告诉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地思念着每一个过去

失眠已占据了你走后大部分的时间

……

唱着唱着,单雄信眼睛湿了。就在他唱歌之际,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也不停地擦眼睛。她轻轻地推开包房门,走到单雄信身边,坐了下来。单雄信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胡丽娜轻声说:“这是我开的店,怎么不能来。”单雄信说:“我知道是你开的店,我是说,你怎么进我的房间,我没有叫陪唱的,也不需要陪喝的,只是长夜漫漫,来消磨时光。”

胡丽娜浅笑道:“单雄信,我真不欠你的,你选择了你的生活,我也选择了自己的生活。”

单雄信说:“我从来没有说你欠我的。”

胡丽娜说:“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回来毁我的生活?”

单雄信说:“我从来没有想要毁你的生活,当初你告诉我要嫁给郑发,我也没有反对,我知道覆水难收,还不如放手。”

胡丽娜说:“没想到你如此绝情。”

单雄信说:“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胡丽娜说:“你开个价吧,需要多少钱你才能满意地离开?”

单雄信说:“这和钱没有关系,这关乎一条鲜活的人命,而死去的人曾经也对你不错。”

胡丽娜说:“我和你说过,你爸的死真的是个意外,真和我们没有关系。”

单雄信说:“那不是意外,是谋杀。”

胡丽娜说:“你言重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活着的人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好好解决问题呢?”

单雄信说:“我做不到。”

他开始沉默。然后不停地喝酒。胡丽娜默默地看着他。

单雄信的酒量并不好,四瓶啤酒下去就多了,泪水横流,话也不说。他将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用啤酒瓶压住,站起身,走出了包房。胡丽娜拿起钱,追了出去。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镇街,朝百花坳走去,边走边唱《勇敢一点》。胡丽娜开着轿车追了上去。就是此时,她对单雄信还是又爱又恨,她真想开车撞死他,那样就一了百了了。看他落魄的样子,她又产生了同情心,觉得这个男人十分可怜。车停在他身边,胡丽娜下车,将他塞进了车,然后开车朝山上驰去。

单雄信躺在眠床上,嘴巴里说着胡话:“你走,不要管我,我是漂浮在世间的孤魂野鬼,不需要别人的同情。走,快走。”胡丽娜看着这个曾经深爱的人,真想马上离开,可还是担心他的安危,他喝多了,要是摸出门,一脚滑进水库里,那是必死无疑。想了想,还是留下来陪他,等他酒醒后再离开。

单雄信伸出手摸索着什么,他说:“丽娜,丽娜,你在哪里?”

这时的单雄信像个孩子,和刚才判若两人。胡丽娜心里柔软起来,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雄信,我在,我在。”

单雄信呜呜地哭将起来。

胡丽娜被他的眼泪打动,那颗心柔软得要融化。岁月让她成了个女强人,她自己也不清楚多久没有动情了。她将单雄信的头放在大腿上,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温存地说:“雄信,不哭,我在,就在你身边。”

单雄信边哭边说:“丽娜,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只爱你。可是,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没有尊严,在那些富婆眼里,我只是一只狗,对,她们都叫我小狼狗,二十多岁时是小狼狗,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是小狼狗,还要装成小鲜肉。我是想钱想疯了,我想有钱后,给爸爸建幢小洋楼,他一直梦想能够住上小洋楼。我还想有钱后就能够娶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要把你像公主一样供养起来,让你幸福,让你快乐。靠那每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要实现梦想是多么不容易。我,我最终还是成了一只小狼狗,过上了傍富婆的生活……”

胡丽娜听得心惊肉跳,狠狠地扇了他几耳光。

她咬牙切齿地说:“原来如此。我告诉你,当初和你恋爱,我就是觉得你人好,有担当。特别是那次镇武装部部长的儿子欺负我,你敢挺身而出,被他们打坏了腿也不屈服。那时的你让我有安全感,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你爸的猪肉。你让我寒心,我眼巴巴地等你回来娶我,哪怕一辈子住在这个老屋里,我也无怨无悔,你爸也不会因为要住上新房让你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太脏了,单雄信。”

那几耳光将单雄信打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喝多,是在装醉。单雄信喃喃地说:“丽娜,对不起,我是真爱你的。”

“哈哈哈哈,爱,你也配说爱。”胡丽娜说,“你最爱的其实是你自己,为了逃避责任,宁愿过那糜烂的生活,也不敢面对我和你爸。”

单雄信说:“不是这样的,不是!”

胡丽娜说:“那你为什么连自己的亲爸死了都不回来?”

单雄信说:“当时我陪一个富婆去南极了,在那里手机没有信号,根本就联系不上。况且,那个富婆答应给我一大笔钱,我有钱了,就可以回来建小洋楼了。”

胡丽娜冷笑:“还是去当小狼狗,还是为了那不干不净的钱。你还说不是这样的,不是什么?现在你爸也没了,你那些钱又有什么用?”

单雄信说:“你不理解我,不理解!”

胡丽娜说:“当然,我怎么可能理解你,你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见多识广,还和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富婆睡过觉,我怎么可能理解你。你多伟大呀,为了自己爱的人,为了自己的亲人去献身。实话告诉你,单雄信,郑发很脏,但是你比他更脏,这世上好男儿都死光了,留下你们这些渣渣。”

胡丽娜的泪水涌出眼眶,雨滴般滚落。

“这些年,你以为我嫁给郑发是图他的钱,图安逸的生活?你错了,我是在报复你。我也错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只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好在有了儿子,让我的人生有了一线希望。”胡丽娜哭着说,“现在你回来了,回来报仇,还和我说你是小狼狗。雄信,你是骗我的吧,你怕我重新爱上你,是吧?你在大城市里娶妻生子,过着美满的生活,对吗?你怕我会赖上你,所以你一直不敢回来,对吗?雄信。你不用这样,我不会赖着你的,我命该如此,怎么会去赖我爱的人呢。虽然我有时想起来会恨你,可是在大多数时候,还是希望你好,希望你不要受委屈。”

单雄信泪眼蒙眬:“丽娜,我错了,真的错了。我至今没有娶妻生子,我的确是条小狼狗,我赚的也是辛苦钱,当初真的是想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为了给我爸建一幢小洋楼。那些钱我一直攒着,不敢花呀。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我早就忘了你,早就娶妻生子了。”

胡丽娜又伸出手,狠狠地抽了他几巴掌,将他的脸都抽肿了。

单雄信说:“丽娜,你打,使劲打,你把我打死,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胡丽娜突然扑进他怀里,痛苦地说:“其实我有什么权力打你,我知道你心里苦,你不是会轻易将心里的苦水倒出来的人,雄信,你憋屈呀。我也憋屈,你知道吗,雄信,郑发不是东西,在外面有女人,还不止一个,每次他到县城里去,都是和小三住在一起,小三住的房子是他买的。我早就不和他同房了,要不是你回来,他三天两头地往城里跑,根本就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他怕你会到县城里伏击他,所以现在像个缩头乌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就是出门,也带着武馆的人。”

单雄信长长地叹了口气。

胡丽娜抬起头,端详着他红肿的脸,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柔声说:“疼吗?”

单雄信也注视着她还算秀丽的脸,轻声说:“不疼。”

胡丽娜说:“你骗人。”

单雄信说:“我从来不骗人。”

胡丽娜说:“你就骗人。”

单雄信还没有说什么,嘴巴就被她的嘴巴堵住了。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这并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尽管单雄信经历了很多女人,他还是像处男般紧张,手忙脚乱,在胡丽娜的引导下,艰难地完成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床第之欢。潮水退去之后,单雄信沉沉地睡去,这也许是他多年来睡得最实在的一次。等他醒来,太阳已经从天井上空照到窗棂上了。他伸手摸了摸旁边,早已经没有了胡丽娜的踪影,床单上也没有了她的体温。宛若一场梦幻,似是而非,至于夜里说了什么话,单雄信也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他想到的,还是复仇计划。他已经有了办法,还需要周密的谋划,然后实施,至于能否成功,那是天意。

一连几天,没有什么动静。单雄信一直在做着复仇计划的前期准备,照样到王缺佬的饮食店里吃东西,却没有再踏进夜巴黎一步,也没有再和胡丽娜见面,他想自己的计划实施成功后,带她远走高飞。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叫小虎的孩子会按捺不住,甚至对他产生仇恨。

小虎觉得单雄信欺骗了他,根本就不想报仇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跑到武馆,对胡金星编了个谎言,说那天单雄信准备对郑小峰下手,是他偷偷解救了郑小峰。

胡金星赶紧将这事情报告给了郑发,他们觉得要先下手为强了,否则家人都有可能遭遇不测。于是他们在郑发家密谋,要将单雄信干掉,然后将他埋进单屠夫的坟里,神不知鬼不觉,再随便造个假合同,按上单雄信的手印,就可以安然无恙地搞百花坳度假村的开发了。

单雄信命不该绝。

他们的密谋恰好给郑小峰偷听到了,郑小峰又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胡丽娜。胡丽娜听到此事,考虑良久,还是拨通了单雄信的手机。她焦虑地说:“雄信,你赶紧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你斗不过他们的,保命要紧,你走了以后就永远不要回来了。”单雄信说:“那你怎么办?”胡丽娜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我,你逃命去吧,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如果缘分没尽,或许来日会有机会在异乡见面。”

单雄信并没有听胡丽娜的话离开唐镇,离开百花坳老屋。接到胡丽娜电话的时候,正是黄昏,他正想去王缺佬饮食店里吃东西。王缺佬卤的猪头肉,是唐镇一绝,别的店根本无法比。很多外乡人来唐镇,吃过王缺佬的卤猪头肉,都赞不绝口。有人说,他的卤料里放了***,就去派出所举报,派出所将他家和饮食店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半片***。王缺佬的卤猪头肉里的确没有放***,他却告诉了单雄信一个秘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神奇的秘方,只不过是在卤料里加了晒干的柚子皮。那也是王缺佬偶然得之,一次正在卤猪头肉,他家的黑猫不知道从哪里抓来块风干的柚子皮,扔进了卤锅里,他没有发现,结果,猪头肉出锅后,有种异香,他切了块,放进嘴巴里嚼了几下,味道太好了。他在卤锅里找到了那块柚子皮,从那以后,每次卤猪头肉,他都要放上风干的柚子皮。当然,这是他的秘密,也被渲染成祖传秘方。至于要放多少柚子皮,王缺佬并没有告诉单雄信。

卤猪头肉是单雄信从小就喜爱的食物,他父亲单屠夫也会卤,但没有王缺佬卤得好吃。有时,单屠夫会将一个猪头扔给王缺佬,也不要钱,只要他卤好猪头肉后分一半给自己,因为儿子单雄信爱吃。不过,这也不是经常的事情,一年也就一两次而已。单雄信觉得自己不能去镇上吃王缺佬的卤猪头肉了,如果强行要去,那是自投罗网,但他也不会轻易离开,放弃报仇计划。他想了想,老屋已经不安全了,这是十分明显的目标,不能在此久留,得离开。他拿起那把包好的剔骨尖刀,出了门。对于百花坳所有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小角落,单雄信都十分熟悉,多年也没有忘记。老屋对面那座山腰有个隐秘的山洞,在那里可以看到老屋的全景,也不容易被发现,就是被发现,也不要紧,山洞可以通到后山,逃跑也容易。单雄信决定先躲在那里。

走进山洞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苍茫。山洞里黑黝黝的,看上去深不可测。这个山洞是单雄信自己发现的,至于其他人知不知道有这个山洞,他无从知晓。母亲死的那年,单雄信才七岁,对于死亡,没有多大的感受。他很奇怪,母亲怎么会死,母亲的尸体被放在门板上,入殓时,他还是觉得她还会爬起来,带他回娘家走亲戚。直到母亲被装进棺材,丧葬师念着咒语将棺材板盖上,然后将一颗颗棺材钉钉上去时,他才发现母亲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死亡就是阴阳相隔。就是母亲入土为安后,看着隆起的坟包,单雄信也没有哭,舅舅李成元说他是没有良心的白眼狼,自家亲娘死了也不哭。其实,单雄信心里十分悲伤,只不过没有通过哭泣来表达,而且,他也还没有学会如何表演悲伤。上午将母亲埋葬后,中午亲戚朋友就聚集在老屋里吃白饭,喝酒猜拳,一片喧闹,悲伤的氛围荡然无存。七岁的单雄信却被悲伤折磨得无法忍受,独自爬上了老屋对面的那座山,他胡乱攀爬时,发现了已经被藤蔓和野芒树叶遮盖住洞口的山洞。他钻进山洞,蜷缩在洞口边的一角,放声大哭。可是,他怎么哭,母亲也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山洞里,传来凄厉的尖叫声,单雄信习惯了,并没有感觉到恐惧,那是蝙蝠的尖叫。他在上高中时,就探索过这个山洞,点着松明火把,独自走完了这个一百多米长的山洞,山洞里除了蝙蝠,还有蛇。这个山洞是单雄信的避难所,也是他自言自语的地方,他经常会将自己的心事向山洞诉说,说完就好了,走出山洞,烟消云散。这个山洞也是他内心的秘密,是他的领土。他曾经想把郑发带到这个山洞里来玩,却一直没有实施。

单雄信在唐镇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郑发曾经是他最好的同学,却没有成为朋友,当时,他只是同情郑发。学生时代的郑发是个可怜虫,似乎谁都可以欺负他,不仅仅是因为长得瘦弱,而且,那些欺负他的同学,总是在他面前学他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他没有勇气抵抗他们,只是任凭他们羞辱,因为抵抗是徒劳的,而且很容易被围殴。单雄信和他不一样,敢和他们斗,哪怕头破血流,还有一点,单屠夫手中的杀猪刀也让他们有所忌惮,那些学生不敢轻易和单雄信乱来。他帮过郑发一次忙,有回在学校门口,镇上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的儿子让郑发躬下身体,双手着地,将郑发当马骑。单雄信看不过去了,揍了他。当时学校看门人向着计生办主任的儿子,大声训斥单雄信,单雄信气不过,顶了几句嘴,看门人记了他一辈子的仇,到现在还说他不好。郑发怕他们报复,镇政府院里的那些少年,都是一伙的,他只好每天都跟在单雄信后面,不过,没有多久,郑发投靠了镇武装部部长的儿子,单雄信才甩开这个可怜兮兮的尾巴。也就是那段时间,单雄信有过带郑发去看隐秘山洞的念头,仅有的一次带他到家里吃猪大肠,也是在那个时节。

当然,单雄信和胡丽娜说过那个山洞,但没有告诉她具体位置。胡丽娜听说洞里有蝙蝠和蛇,死活也不愿意去,而且说,他要敢带她去,她就和他绝交。就是现在,单雄信还记得当时胡丽娜脸红耳赤的样子。过去的每个细节都值得回忆,尽管回忆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天渐渐黑了,天上的星星也逐渐显现,闪着亮光。他没有心情望星空,尽管他渴望这个夜晚只有他和胡丽娜两个人,坐在山顶上数星星,相互依偎,仿佛地老天荒。

夜如潮水,将一切淹没。

子夜,坐在洞口的单雄信看到几辆车开上了山,停在了老屋前的泥土路上。从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他们点亮了火把,围住了老屋。他们进入了老屋,可以想象,他们在老屋里到处寻找单雄信。这情景让人想到旧时节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单雄信接到胡丽娜电话时,还有些不相信,觉得朗朗乾坤之下,他们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她也许只是想让他走,不要报什么仇了。现在证实了胡丽娜的话是真实的,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也有些后怕,要是不躲到山洞里来,他只有葬身水库底下了,尸体会腐烂,会成为水库里鱼的食物,白骨会被淤泥覆盖,永不见天日。

他们没有在老屋里找到人,又在附近的地方搜寻了一番,才将火把扔进水库里熄灭,然后开车离去。

两天后的深夜,单雄信潜入了唐镇。唐镇死一般寂静,连那些嚣张的土狗也在沉睡。这个时候的唐镇,只有鬼魂在无声无息游动,清明节将近,那些鬼魂们也该出来了。单雄信觉得自己就是游动在夜色之中的鬼魂,他来到舅舅李成元的门口,给他打了个电话。李成元被手机铃声吵醒,接了电话,赶紧披衣下床,来到大门前,打开了门。门只开了一点,单雄信挤了进去,李成元就赶紧把门关上了。

李成元将他带到客厅里。

卧房里传来李成元老伴的声音:“成元,谁呀,大半夜的还来串门。”

李成元说:“是雄信来了。你睡吧,没你的事情。”

舅母对单雄信没有好感,听说是单雄信,没好气地说:“我以为是谁,我睡了,你们聊吧。”

单雄信灰头土脸地站在那里。李成元见到他,冷冷地说:“坐吧。”单雄信说:“舅舅,我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先洗个澡,换个内衣怎么样?”李成元说:“去吧。”盥洗室挺宽大的,贴满了漂亮的瓷砖。水还很热乎,冲在身上,十分舒坦,很是享受,有幸福感。舅舅住的是新楼房,是单雄信表弟给舅舅建的房子,表弟在上海工作。单雄信也是想给父亲建幢小洋楼,也会有这样的盥洗室,贴满了漂亮的瓷砖,有舒服的淋浴。可是,父亲已经死了,单雄信建再好的楼房,他也无福享受了。这是令单雄信哀伤的事情,这些年的所有努力都变得一文不值。

洗完澡,单雄信回到了客厅。

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单雄信如坐针毡。

李成元泡了壶茶,给他倒了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李成元没像在电话里那样劈头盖脸一顿怒骂,脸色阴沉地说:“先喝口茶吧。”单雄信喝了口茶。李成元说:“回来几天了?”单雄信说:“好几天了。”李成元咳嗽了声,说:“回来几天也不来坐坐,架子大了。”单雄信的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成元说:“听说你要杀郑发?”单雄信点了点头。李成元说:“就你那样,单枪匹马,能杀了他,你以为是小时候打个架什么的呀。”单雄信说:“是他们害死了我爸。”李成元说:“我还当过郑发的说客呢,是不是我也是帮凶,把我也一起杀了吧。”单雄信说:“你是我亲舅,我只找郑发报仇。”

李成元冷笑一声:“嘿嘿,报仇,报什么仇,谁和你有仇?”

单雄信说:“郑发和我有仇。”

李成元说:“你爸的确死于爆血管,和郑发没有关系。况且,你爸倒地后,他们马上就送他去医院了。你爸去了后,郑发还赔了一笔钱,丧葬费也是他出的。当时,我联系不到你这个大人物,只好作了主,安葬了你爸。葬礼很隆重,你表弟也从上海回来了,很多人去给他送葬,他死得也算值了,我要死了,也不一定有那么多人送葬,你也肯定不会回来,你老子死了都可以不回来,连电话也打不通。”

单雄信说:“那时我在南极,陪个客户。”

李成元笑了:“南极,跑得真远呀,你生意做得好大呀,我那可怜的屠夫姐夫,儿子这么牛气,竟然连一点福都没有享到。你还有脸说要给他报仇。”

单雄信说:“我每个月都寄钱给我爸的。”

李成元说:“几年都不回家,就是过年也不回家陪伴他,钱又算什么?逢年过节,我都会去叫他来一起过,我们喝酒时,他看着你表弟,会说,要是你能够回来一起,那该有多好。我们都安慰他,说你忙,在外头干大事业,要理解。他有多么孤苦,你知道吗?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卖掉老屋吗,因为他没有什么寄托,没有什么可守了。人心哪,人心。”

单雄信沉默。

李成元又说:“我不是说郑发的好话,在你爸的问题上,他还算仁至义尽了,老屋也没有再强拆,要我和你商量后再定夺。对了,你爸死时,他赔的那笔钱我存着,你什么时候要,随时都可以给你。”

单雄信说:“我不要他的钱,钱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李成元说:“你是我的亲外甥,有句话我要和你说清楚,你还是放弃报仇的念头吧。”

单雄信说:“我明天就离开唐镇。”

李成元说:“真的?”

单雄信说:“真的。”

李成元说:“那老屋怎么办?”

单雄信说:“无所谓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成元满脸堆笑,喜形于色,说:“好,好。”

单雄信突然觉得特别厌恶舅舅。他不动声色,说:“舅舅,我很饿,有东西吃吗?”李成元眉飞色舞地说:“有,冰箱里有很多货呢,你等着,我去炒俩菜,舅舅陪你喝两杯。”说完,站起身,往厨房走去。这时,舅妈从卧房里走出来,和颜悦色地说:“雄信来了呀,你舅舅炒菜不行,还是我去吧。”接着,她也屁颠屁颠地进了厨房。她一直没有睡,竖着耳朵在偷听他们说话呢,这对老头老太太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单雄信心里特别难过,恶心极了。透过厨房的窗玻璃,单雄信看到李成元拿着手机在和谁通话,脸上一副媚态,也许他是在给郑发打电话,说老屋的事情,说单雄信明天要离开唐镇的事情。不过,李成元绝对不知道郑发要杀单雄信,他不是郑发核心部分的人员,只是利用一下就可以扔掉的普通外围人员而已。单雄信不管他给谁电话,在他家是安全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安全的。

这个夜晚,单雄信睡得并不安稳,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一入睡,父亲就站在他面前,满脸悲戚的样子,要他去找郑发报仇。每次醒来,单雄信都泪流满面,浑身冷汗。

第二天一早,他就提着行李箱,在李成元的陪同下,朝汽车站走去。早起的路人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单雄信。在一个巷子口,虎子靠着墙站着,目光阴毒地注视着单雄信。单雄信看到了他,心里像是扎进了把杀猪刀,疼痛不已。他想对虎子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虎子跑进了巷子,转眼就不见了。

在汽车站,单雄信碰到了穿制服的派出所所长钟坤。钟坤朝他笑笑,单雄信笑不出来,也不想搭理他,将头扭向了一边。李成元却朝他打招呼,走过去,和他说着什么。单雄信没有欲望了解他们说什么。长途汽车开出车站后,单雄信特别想到王缺佬店里吃碗猪肝面,哪怕吃了后再拉肚子。天色阴沉,长途汽车在省级公路上奔驰,单雄信往后看了看,发现有辆黑色轿车跟着,那好像是胡丽娜的车,开车的却不是她,里面也没有她,只看到三四个男子的头,开车的是胡金星。长途汽车在省道上开了一个多小时后,就拐上了高速公路。过了收费站,单雄信回头看了看,黑色轿车已经不见了,也许,胡金星开着车,想着回唐镇弹冠相庆了。

清明节这天,飘着细雨,山野间,纸钱飘飞,到处都是鞭炮的声音。杜鹃花也在漫山遍野开放,像是在对所有亡灵祭奠。唐镇街上也很热闹,每家每户都要摆清明节的酒宴。白天的喧闹散尽,夜色降临后,有个人坐在桃花河边,看着闪着白光的河水沉缓地流淌。他就是单雄信。他并没有离开,离开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是为了打消郑发的顾虑,让他放松警惕,也不会再派人谋害他。那天,他坐长途汽车到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后,就下了车,然后叫了辆轿车将他送回了百花坳。

这是月黑风高的夜晚,到了深夜,唐镇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所有的喧闹都散尽,单雄信从桃花河边来到了郑发别墅北边的树林里。在离郑发别墅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单雄信打开了上面铺着草皮的木头盖子,露出个地洞。他钻了进去。这是个地道,是他挖成的地道。这几天,单雄信白天挖地道,晚上把挖出的土倒进河里,让河水冲走。单雄信打亮手电,拧开瓶白酒的酒瓶,喝了口酒,算是给自己壮胆。这几天,他吃住都在地道里。单雄信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当他将包好的剔骨尖刀插在腰间时,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对自己说:“单雄信,是英雄还是孬种,就看今夜了,你父亲在注视着你呢。”

单雄信朝地道深处爬去。

越靠近郑发别墅,单雄信就越紧张,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挖这个地道,一是要躲开别墅的看门人,二是他无法进入别墅的院子,因为围墙上布满了电网。他将地道一直挖到了别墅的后院。单雄信斗胆掀掉别墅后院盖住洞口伪装过的木板,爬了出来。他看到二楼一个房间的灯还亮着,就知道这是郑发的卧房,唐镇人都知晓,郑发有个怪毛病,关灯睡不着觉,整个晚上,卧室的灯都是亮着的,尽管窗帘拉起来了,还是有光从缝隙中透出,给单雄信指明了方向。

单雄信无法从正门进去,正门一定是紧锁的,也不可能叫胡丽娜开门,她也不会给她开门,那一夜之欢并不代表她会做他的帮凶,无论怎么样,胡丽娜和郑发还是一家人。白天里,单雄信偷偷躲在树后面观察过,楼后面有根粗实的生铁水管,从天台通到地上,天台有进入楼里的入口。单雄信决定从水管爬上天台。单雄信从小就是个爬树高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爬上天台前,单雄信有个顾虑,就是进入了楼里,找到了郑发的卧房,如果郑发反锁了房门,那也可能前功尽弃。他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将地道挖通,双手的手掌上十个大血泡还没有消失,还疼痛不已。

不管那么多了,爬上去再说,实在不行,就强行踹开房门,单打独斗,郑发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手上还有锋利的剔骨尖刀。单雄信这样想着,他开始了攀爬。没有什么悬念,单雄信花了十几分钟,爬上了天台。站在三楼上的天台,可以看到唐镇,唐镇一片死寂。单雄信努力平息狂奔乱跳的心,从腰间抽出剔骨尖刀,拨开包裹的黑布,扔掉黑布,提着刀,从天台的入口,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进入楼里。楼道里都铺着松软的地毯,可见别墅的奢华,这在唐镇人眼里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单雄信准确地找到了郑发的卧房。

他右手紧握着剔骨尖刀,伸出左手,握住鎏金的门把手,使劲沉缓地拧了下,郑发竟然没有反锁。这给了单雄信极大的信心,老天有眼。他轻轻地推开门,听到了沉重的呼噜声。单雄信反手关上了门,为了防止有人在他行凶时突然闯入,他反锁上了门。

郑发侧着身体睡觉,面朝单雄信这边,他庞大的身躯是座肉山。自从回到唐镇,单雄信没有正面和他交锋过,连侧面都没有见到过。他不敢相信郑发会变得如此肥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走错了房间,可是,整个别墅,只有这个房间开着灯,不可能是别人,床上躺着打着呼噜的肥猪,就是郑发。单雄信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近郑发,他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汗水在他脸上流淌。单雄信无暇顾及汗水,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要一击而中。他握刀的手还是在微微颤抖,单雄信高估了自己的仇恨,也高估了自己的狠心。走近前后,他几次要将剔骨尖刀扎进郑发的心脏,都没有成功。这毕竟不是杀猪,或者杀掉一只羊,而是杀人,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次要将剔骨尖刀捅进郑发的心脏,单雄信都会觉得晕眩,还会想起早年郑发被人欺负的可怜样子。

单雄信下不了手。

他浑身颤抖,仿佛要瘫软下去。就在这时,郑发身后坐起来一个女人,是胡丽娜。郑发庞大的身体挡住了她,以至于单雄信没有发现她,而且,她用被子蒙住了头。胡丽娜不是说和郑发分居了吗,怎么会和他睡在一起?分居了再睡在一起又怎么样?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看到单雄信浑身泥土,提着雪亮的剔骨尖刀站在床前,胡丽娜呆滞了会,然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穿着丝绸的纯白吊带睡裙,尖叫时,睡裙丝丝颤动。单雄信想逃,脚面像是被钢钉钉死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胡丽娜的尖叫声吵醒了郑发。他睁开眼睛,发现了站在跟前的单雄信,惊坐起来,光着的上身肥肉乱颤:“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多年没见,郑发和单雄信相互都不敢相认了。

胡丽娜颤声说:“他,他就是单雄信。”

“啊——”郑发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单雄信此时的形象连叫花子都不如,不是刚刚回唐镇时那潇洒的模样,蓬头垢面,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巴,只有那双眼睛,还透着亮光,从中可以看出他此时复杂的情绪。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内心的仇恨之火再度燃烧,单雄信扑过去,掐住郑发的脖子,低吼了声:“老子今天要你的狗命,你让我这么多年做的所有努力都没有了意义!”说着,要将手中的剔骨尖刀插进郑发的心脏。

胡丽娜大声喊叫:“雄信,不要——”

这一声喊叫让他迟疑了,这刀到底要不要捅进去?

胡丽娜哭喊道:“雄信,我求你,放过郑发,只要你放过他,我就和他离婚,跟你走,只要你还爱我,还能够接纳我,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不管你贫穷还是富有,都跟着你。雄信,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因为郑发这样的人,把自己也搭进去呀,杀人是要偿命的,雄信。”

单雄信流下了眼泪:“丽娜,你,你说的是真的?”

胡丽娜下了床,跪在地上,泣声说:“雄信,我要有半点假话,你就杀了我。”

单雄信哽咽道:“我,我怎么能杀你,就是你欺骗了我,我也不能杀你。”

胡丽娜说:“雄信,我真的爱你,我要跟你走,你放过他吧,为了我们未来的美好生活,我求你放下手中的刀。你看看郑发这个怂货,他根本就不配你动刀子。”

郑发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翻着白眼。

单雄信放下了掐住郑发脖子的手,然后将剔骨尖刀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长叹了一口气,凄凉地说:“我也是个怂货,我根本就杀不了人,我只是想找回一点做人的尊严,到头来还是一场梦幻。”

胡丽娜说:“不,不,你从来都是我心中最勇敢的男人,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单雄信瞥了她一眼,默默地朝门外走去。

胡丽娜捡起了那把剔骨尖刀,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将刀扔下了楼。这时,外面响起了警车的警报声。单雄信刚刚走到门口,他回过头,对胡丽娜说:“你报警了?”胡丽娜说:“是的,我按了床头的警铃,门卫听到后就会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单雄信苦笑了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胡丽娜说:“我当时吓坏了,就顺手按下去了。”单雄信说:“你还会和他离婚,跟我远走高飞吗?”胡丽娜点了点头。

单雄信没有再说什么,走过楼道,下了楼,走出了门。

他一出门,就被两个警察按倒在地上,警察将他双手反剪,戴上手铐,像拖条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塞上了警车。一同前来的钟坤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早已经不属于唐镇了。”单雄信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道彩虹,这些天,仿佛耗尽了生命中的所有力量。

他被关在派出所拘留室里。

面对四面白墙,他坐在地上,浑身无力,脑海一片空茫。

胡金星带了几个人,走进了派出所。钟坤对胡金星说:“你来干什么?”胡金星说:“我气不过,我要干了他。”钟坤冷冷地说:“你算老几,敢来派出所干人。”胡金星说:“我不算个啥。不过,是我姐夫让我来找你的,他的一口气难消。”

钟坤说:“他又算老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胡金星悻悻地说:“好,好,我们都算个屁。”

说着带人走出了派出所。

钟坤跟到门口,突然说:“胡金星,你给我回来。”

胡金星带着那几个手下,回到了他跟前:“钟大所长还有什么吩咐?”

钟坤笑了笑:“其实我也挺讨厌那家伙的,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以为自己是谁呢,我放你们进去,修理他一顿,但是有一点,不能出人命,那家伙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也没有什么好下场。”胡金星笑了:“好,好。”

钟坤让一个警察将拘留室的门打开,放他们进了拘留室,然后将门锁上了。胡金星几个对单雄信一顿暴打,手法和上次回家路上完全一样。单雄信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后,他们才停止暴行。胡金星敲了敲门:“钟所长,开门。”钟坤在门外说:“你们就在里面待着吧,明天县拘留所的车会来接你们,和那小子一起拉走。”胡金星笑着说:“钟所长,你不是开玩笑吧?”钟坤说:“谁和你开玩笑,你在唐镇做了什么事情,你难道不清楚?”胡金星说:“钟所长,我是郑发的小舅子呀,快放我们出去。”钟坤说:“你不是说过吗,你就是个屁,我也这样认为。”胡金星背脊发凉,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钟所长,你说我们犯了很多事情,你有什么证据?”钟坤说:“你们刚才在里面做的事情都录下来了,私自带人闯入派出所,殴打犯罪嫌疑人,这是什么罪?醒醒吧。”胡金星找到了拘留室里的那个摄像头,顿时瘫倒在地上。

胡金星手下几个人也傻眼了。

其中一个说:“你自己喝香的吃辣的,让我们替你卖命,现在好了,都进来了。”

胡金星气急败坏地说:“给老子闭嘴。”

那人说:“到现在了,你还和我们横,老子揍你。”

胡金星说:“你不想活了?”

那人说:“老子早就看你烦了,弟兄们,给我上,打他!”那几个人一拥而上,用对付单雄信的办法对付胡金星,胡金星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嗷嗷直叫。

因为那把剔骨尖刀被胡丽娜从窗口扔了下去,而后又被她下楼捡起,藏了起来,现场没有找到凶器,单雄信也死活不承认自己要杀郑发,只说自己是去找他评理,而单雄信在派出所被殴打,也是个受害者,检察院不予起诉,关了一个多月后,无罪释放。

单雄信回到唐镇,第一件事情就去找胡丽娜。他来到郑发的别墅门口,守门的人告诉他,胡丽娜不在家,他还用阴毒的目光审视单雄信。单雄信打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他又对守门人说:“我知道她一定在家,请你叫她出来,好吗?我只见她一面就走。”守门人火了,厉声说:“告诉你不在就不在,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单雄信只好悻悻而去。

他来到了王缺佬的饮食店。这时还没有到晚饭饭点,王缺佬趴在桌子上睡觉,朱春花举着苍蝇拍,在打苍蝇。朱春花见他进店,愣了一下,随即笑脸相迎:“雄信,你回来了,太好了,快坐,快坐。”单雄信坐下来,笑了笑:“我回来了,在牢里还想着你们的卤猪头肉。”

朱春花赶紧叫醒王缺佬:“缺佬,雄信回来了。”

王缺佬抬起头,看到单雄信,吃惊地说:“雄信真的回来了,春花,快沏茶,把我们自己喝的最好的茶拿出来泡。”朱春花说:“好,好,我马上去泡。”王缺佬站起来,走近前,仔细端详着他,喃喃:“在里面吃了不少苦头吧,都瘦了,还黑了。”单雄信说:“缺佬叔,别靠那么近,我都不好意思了。”王缺佬笑着说:“我老了,眼神不够用了。出来就好,出来就好。想吃什么,叔去给你烧。”单雄信说:“卤猪头肉,韭菜炒鸡蛋,再来瓶啤酒。”王缺佬说:“太简单了,今天我请客,再给你烧条鲈鱼。”

王缺佬进厨房了,朱春花端着一杯茶走出来,茶杯放在他面前桌子上:“喝吧,雄信。”

单雄信感激地说:“谢谢,谢谢。”

朱春花说:“不客气,你先喝茶,我去帮缺佬打下手。”

单雄信呷了口滚烫的茶水,回味甘甜,他像是回到了人间,品尝到了人间的味道。菜很快上来,单雄信边吃边和王缺佬夫妇说话。

王缺佬关切地说:“在里面没遭大罪吧?”

单雄信说:“还好,没有受什么罪。”

朱春花说:“你抓走后,镇上很多人都说,你要枪毙的,我说嘛,怎么可能。”

王缺佬说:“要枪毙雄信,那真是没天理。”

单雄信说:“如果杀了郑发,那真有可能被枪毙。”

王缺佬说:“当时你真的想杀郑发?”

单雄信喝了口啤酒,点了点头。

朱春花说:“雄信,不能干蠢事呀。”

单雄信说:“不会了。”

王缺佬说:“我们都十分担心你,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想起你爸,心里难受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朱春花说:“真是的,缺佬总是长吁短叹,弄得我也跟着难受。”

单雄信说:“让你们担惊受怕,真过意不去。”

王缺佬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雄信,你多吃点,好好补补身体,还需要什么,尽管说,管够,这顿饭我请客。”

单雄信说:“缺佬叔,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也没有问过我爸,当初,他为什么会给我起单雄信这个名字?”

王缺佬笑了:“他特别喜欢《隋唐演义》中的好汉单雄信,所以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

天黑后,单雄信来到了夜巴黎。还是那个穿着劣质红旗袍的女子接待了他。她要带他去包房,单雄信说:“对不起,我不是来消费的。”女子问他:“那你来做什么?”单雄信说:“我来找胡丽娜。”女子目光闪烁:“老板娘不在。”单雄信问:“她去哪里了?”女子说:“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反正好几天没来了,听说出远门了。”单雄信默默地走出门,在镇街上游荡了会,回百花坳去了。

躺在眠床上,他又给胡丽娜打了个电话。

这次终于接通了。胡丽娜冷冷地说:“你找我什么事情?”单雄信激动地说:“丽娜,我出来了。”胡丽娜的语气还是那么冰冷:“我知道你出来了。”单雄信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胡丽娜不耐烦了:“找我干什么,别找了,你还是走吧。”单雄信说:“你不是说要和郑发离婚,跟我远走高飞的吗?”胡丽娜叹了口气:“那话你也信,当时我要不说那样的话,你不就杀了郑发吗,我的家在这里,有老公,有孩子,我能跟你远走高飞吗。况且,我心已死,就让我过几年安生的日子吧,我们有缘无分,不会有结果的,这在我和郑发结婚的时候就考虑清楚了。还是那句话,好自为之吧,对自己好点,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吧。”单雄信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浑身筛糠般发抖。

这个时候,单雄信这些天来建立起来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沮丧到了极点。在看守所里,他期待着出去和胡丽娜见面,想象着见到胡丽娜后的情景,他会紧紧地抱住她,疯狂地和她接吻,体会着爱情的甜蜜。他要带她离开唐镇,去开创崭新的生活,如果能出去的话。他也担心自己会被判刑,毕竟纵过火,杀死过一条狗,尽管他死活不承认自己干的,他们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真的判刑,他也希望胡丽娜等着他,单雄信对此有很大的信心。他想她会来探监,会给他带好吃的东西,也许会带来王缺佬卤的猪头肉,还会和他说些温存关切的话,鼓励他好好服刑,争取早日出狱,和她远走高飞,去过幸福的生活。

单雄信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他在老屋里走来走去。

突然觉得这个地方特别陌生,仿佛从来没有在此居住过,过往的一切都是梦境,极不真实,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是虚假的。想着想着,他站在天井里,仰望那一方天空,失声痛哭,天空中的星宿也泪光闪闪。

平静下来,他在下厅的角落,拿起把锄头,走出了家门。

来到后山,单雄信吭哧吭哧地将父亲的坟平掉了,哽咽着说:“爸,我再不会回来了,也不会给你扫墓烧纸了,我要带着你走。”他用锄头奋力劈开了棺材,单屠夫腐烂的尸体呈现在星空之下。

单雄信将父亲的腐尸搬回老屋里,放在了眠床上,然后在腐尸上面放上干柴,点燃了火。烈火很快就熊熊燃烧,他站在高处,看着烈火将整座老屋吞噬。烈火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山野和水库,同样照亮了单雄信无望的脸。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后还有残烟袅袅。

天上乌云密布,将昨夜星空替换。单雄信去隐秘山洞里取出行李箱,回到老屋的废墟处,在父亲卧房的位置,用塑料袋装了些灰土,还找了一块没有完全烧化的父亲的尸骨,放进了行李箱。他环顾了四周的苍翠的群山,默默地说:“爸,我们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我们都不再属于这片山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随风飘散了。”

他提着行李箱,往山下走去。

雨水落下来,浇灭了老屋废墟中的残烟,也浇灭了单雄信心中所有的火焰。

他的背影异常孤独和凄凉。

2017年4月23日于上海家中

[发表于《创作与评论》(原创版)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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