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雪飘飘(2 / 2)

郑马水停住了手中的活计,把剔骨刀插在案板上,拿起脏污油腻的围裙一角,擦了擦从鼻孔里流出的清鼻涕,拉下了脸说:“张老板,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什么时候卖过瘟猪肉?我对你张老板怎么样,你难道心里没数?每次你要买肉,我都把最好的部分留给你。做人可不能坏了良心。上有天,下有地,如果我卖瘟猪肉,会被雷劈死的!”

张少冰本来也不想理他,没想到自己不经意说了句错话,心里十分后悔,他不是那种争强好胜或者刻薄的人。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之后,张少冰立刻赔上了笑脸说:“马水,你看我这张臭嘴,喷粪了!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

郑马水故作姿态地大笑了两声:“这算什么,这条街上恨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还能够挨个地用杀猪刀把他们捅了?哈哈,如果那样,你张老板不就发大财了,你是靠死人吃饭的呀!哈哈,哈哈!”

张少冰听了他的话,像吞进了一只死老鼠,难受极了。

郑马水知道自己的话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效果,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他又操起了剔骨尖刀,继续剔猪的排骨。剔着剔着,他又朝张少冰扔过去一句话:“张老板,你能够猜出唐镇今年第一个死的人是谁吗?”

张少冰被他的话噎住了,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此时的小街上,许多人开始摆摊设点了,张少冰的目光在小街上扫了一遍,感觉有许多看不见的影子在飘来飘去。他的眼皮也变得沉重,很难睁大眼睛看这个世界了。

他没有回答郑马水,转过身回到了棺材店里。

张少冰的心中突然重复了一遍郑马水的话:“唐镇今年第一个死的人会是谁呢?”

14

一早,三癞子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大包东西走出了画店的门,穿过镇街,朝五公岭方向走去。他经过郑马水的猪肉铺时,看都没有看郑马水一眼,好像郑马水根本就不存在。郑马水吃惊地看着三癞子走过,心里产生了许多疑虑:三癞子怎么又换回破衣烂衫,不穿长衫?他一早匆匆忙忙背着一大包东西要去哪里?他背的那大包的东西是什么?……郑马水来不及叫住三癞子问个究竟,三癞子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三癞子飞快地走着,心里不停地说:“我要毁了你们,毁了你们!让你们永远也不要在画店出现!”

过去的这一夜,三癞子同样被恐惧折磨得死去活来。

漫长的黑夜里,三癞子没有点灯,躺在宋柯曾经睡过的眠床上,希望那个女人飘然而至,他要和她商量一个重要的问题,可那白衣女人没有出现,他不知道她在何方,在做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三癞子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仿佛是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三癞子并不讨厌宋柯身上的腥味,而且腥味出现在宋柯住过的地方,一点也不奇怪。按唐镇的规矩,人死后要把他睡过的床拆下来,扔到池塘里去泡上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再让别的人睡的,死人用过的被褥也要拿到三岔路口烧掉。可宋柯死后,他睡过的床和被褥以及他的所有遗物都还留在画店里,没有人顾及。子夜刚过,三癞子就听到床底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刚开始他没有在意,以为有老鼠和什么虫子在床底下作祟。他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白衣女人。

过了一会,三癞子就觉得不对劲了。

床底下传来了叹息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人在叹息,仿佛有许多人挤在床底下。响动也越来越大,床底下藏着的那些人在挣脱着什么,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

这床底下怎么会有人?

三癞子屏住了呼吸,仔细地辨别着床下的响动,的确是有人在床底下。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躲在床底下?三癞子一无所知。他想爬起来,点亮油灯看个究竟,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了,似乎是被无数颗长长的铁钉钉在了床板上。这时,三癞子感觉那些人一个一个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站在他的床前。黑暗中,三癞子看不清他们的脸。

三癞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嘴巴还能动,他使劲地说:“你们是谁?”

那些在黑暗中站立的人没有听到他的话语,就是连三癞子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哑了,说不出声音来了?三癞子又使劲地说:“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想干什么?回答我!”

那些人还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三癞子此时就像一具僵硬的尸体横陈在床上,没有人能够看清他脸部的表情。

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传进了三癞子的耳朵:“三癞子,你凭什么住在画店里?你以为你穿上宋画师的衣衫你就是宋画师了吗?”

三癞子听清了这个人的话语,尽管他的话语是那么的冰冷和缥缈。这不是老画师胡文进的声音吗?他怎么会在这个晚上出现,他已经死去那么久了。三癞子没有办法回答他,也没有办法挣脱束缚,他只能在黑暗中睁大惊惧的双眼。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三癞子的眉毛上,痒痒的。这时,传来阴森森的结巴的声音:“三,三癞子,你,你见死不救呀,那,那天晚上,土,土匪陈烂头,进入理发店的,的时候,你,你就在门,门外……你,你没有去,去报告,保,保安队,来,来救我……而,而是自己,跑,跑掉了……”

三癞子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去几年的结巴理发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到他对三癞子的怨恨。三癞子心里说:“我也想救你呀,可是,我当时也吓得尿裤子了,我害怕陈烂头的盒子炮把我的头打爆呀……”三癞子知道结巴理发师听不到自己的心音,他觉得结巴理发师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刀,剃刀的刀锋对着他的眉毛。

三癞子的心提起来,塞在了嗓子眼间,一股阴冷的风掠过他的眉毛。

不一会,有人把冰冷的全是骨头的手指插进了三癞子的嘴巴。三癞子想咬紧牙关,却已经迟了,那人的手指骨头坚硬无比,如一根铁条那样在他的嘴巴里捅着,还磨着他的牙,发出阴森的吱吱声。三癞子听到了苍凉的声音:“三癞子,你还记得,你和我抢过一块肉吃吗?那时候,我儿子还没有杀猪,我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猪肉。那天,邻居家里杀猪,给我送了两块煮熟的肥肉过来,我走出家门口去迎接邻居,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口水不流出来。可当我接过盛着那两块肥肉的碗时,你突然冲过来,抓起碗里的一块肥肉,不顾一切地塞进了嘴巴里,飞快地跑了,我追了你五里地也没有追上你……我要把你吃下去的肉抠出来,让你怎么吃下去,就怎么给我吐出来……”

这不是郑马水的父亲郑秋林吗?

三癞子的呼吸异常的急促,浑身冷汗。

……天蒙蒙亮的时候,胡文进他们消失了,画店的阁楼里恢复了沉寂。三癞子的身体也可以松动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点亮了油灯,趴在床底下,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的画像。他把那些画像从床底下取了出来,心里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

……

三癞子背着的那包东西全部是死去的那些人的画像。

他来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坡上,找了块地方,放下了那包画像。乱坟坡上,没有融化干净的积雪斑斑点点地散落在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此时,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山坳上露出头,乱坟坡上湿漉漉的枯草上冒着一层乳白色的水汽,水汽丝丝缕缕地袅袅上升着。

不远处的一个坟头上站着一只乌鸦。

乌鸦时不时地发出瘆人的叫声。

三癞子从包里取出了那些画像,从兜里掏出了火镰,火镰打出的火星点燃了画像。

画像在燃烧,无声无息地燃烧,冲天而起的火苗中,仿佛有不灭的魂灵在舞动。三癞子边烧着画像,口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的眼睛里火焰在挣扎着升腾。

三癞子烧完那些画像,拍了拍手,站起了身。他长长地呼出了心底的一口闷气。画像的灰烬被晨风夹裹着,扬了起来,散落在乱坟坡的各个角落。

那只乌鸦不知什么飞走了。

乱坟坡上清冷而肃杀。

15

这个墟日果然热闹非凡。唐镇的街上拥挤着赴墟的人。各个摊点前都围着很多人,争相交易着各自需要的物品。因为融雪还在继续,街面上被踩踏得起了一层污黑的烂泥浆。人们的鞋子和裤脚也溅满了泥浆,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因为过年而产生的喜悦的情绪。

猪牯在这个墟日显得特别活跃。

他挎着盒子炮带着几个背着步枪的保安队员在街上挤来挤去,那双警惕而又聚光的小眼睛在赴墟人的脸上溜来溜去,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猪牯就会把他绑回镇公所去。游长水和他交代过了,在这个墟日特别要注意眼睛赤红的女人和土匪陈烂头,这个时候他们最容易混进唐镇来,而不容易被人发觉。游长水也躲在镇公所里,哪里也不敢去,镇公所也加强了戒备。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画店门口,他惊讶地看到画店的门洞开着,三癞子穿着那身灰布长衫,人模狗样地面朝镇街坐着,看着拥挤来拥挤去的人流。猪牯走进了画店,三癞子视而不见。猪牯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幅胡文进的画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宋柯给三癞子画的那幅有颜色的画像。画店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这让猪牯十分不解,三癞子如此邋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把画店收拾得这样干净呢?猪牯不知道的是,三癞子还把胡二嫂的家也收拾得如此干净。猪牯想,三癞子在这个新年里换了一个人了?

三癞子对猪牯不理不睬,猪牯并没有不高兴,他笑着对三癞子说:“三癞子,你先在画店里住着吧,游镇长说了,等过完年,我们到县城里去请来新画师后,你要搬走的哟!”

三癞子还是没有理睬他。

猪牯呆了一会,就走了。他走到门口时,听到一个声音:“我就是画师!”

猪牯回头瞄了三癞子一眼,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三癞子的口里吐出来的,可画店里只有三癞子一个人。

画店对面胡二嫂的家门铁将军把门。

猪牯在嘈杂的街上,隐隐约约地听到胡二嫂凄惨的喊叫声。

他心里十分清楚,是三癞子把疯婆子胡二嫂锁在里面的,全唐镇的人也知道。因为三癞子和胡二嫂在唐镇的特殊身份,也没有人去管他们。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镇东头的土地庙门口时,发现那块空坪上围满了嘻嘻哈哈的人。猪牯挤了进去,看到一个瞎眼的老者坐在木凳上拉着二胡,他的前面站着一个扎着两条又黑又粗大辫子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穿着打着补丁的侧襟花布棉袄,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漾着春水般的波光。年轻女子红唇白齿,正和着瞎眼老者拉出的小调,唱着那支客家人熟悉而又喜欢的《十八摸》:

紧打鼓来慢打锣,

停锣住鼓听唱歌,

诸般闲言也唱歌,

听我唱过十八摸。

伸手摸姐面边丝,

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姐脑前边,

天庭饱满吸引人。

伸手摸姐眉毛湾,

分散外面眉中宽,

伸手摸姐小眼儿,

黑黑眼睛白白视。

伸手摸姐小鼻尖,

攸攸烧气往外熏,

伸手摸姐小嘴儿,

婴婴眼睛笑微微。

伸手摸姐下巴尖,

下巴尖尖在胸前,

伸手摸姐耳朵边,

凸头耳交打秋千。

伸手摸姐肩膀儿,

肩膀同阮一般年,

伸手摸姐胁肢湾,

胁肢湾弯搂着肩。

……

猪牯的目光粘在了年轻女子桃花般的脸上,痴了呆了!他微微张着嘴,一溜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旁边的一个保安队员发现猪牯如此模样,捂着嘴偷笑,还悄悄地让另外一个保安队员看猪牯的丑态。猪牯此时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了。这个桃花般盛开的年轻女子仿佛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猪牯的脑海里顿时产生了无边无际的奇妙想象……年轻女子尽情地唱着的时候,瞎眼老者的二胡声突然中断了,人们看着瞎眼老者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牙关紧闭,嘴角渗出了白沫。年轻女子一回头,看到瞎眼老者如此情形,喊了一声:“爹,你怎么啦——”

人们见此情景,都纷纷四散而去。

只有猪牯和那几个保安队员没有离开。

猪牯从痴迷中清醒过来,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朝那几个保安队员说:“快,救人要紧——”

几个保安队员七手八脚地把瞎眼老者抬了起来,其中一个保安队员问猪牯:“队长,抬哪里去?”

猪牯毫不犹豫地说:“先抬我家去吧!”

然后,他又交代一个保安队员:“你赶快去郑家药铺,把郑雨山叫到我家里来!快去——”

一路上,猪牯安慰着年轻女子:“姑娘,你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救活你爹的!”

年轻女子和刚才唱歌时判若两人,满脸梨花带雨,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猪牯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像被一根针扎了般,隐隐作痛。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看着他们匆忙而去,若有所思的样子。等猪牯意识到什么回头张望时,他已经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之中了。

16

尿屎巷对面那条巷子叫碓米巷,碓米巷深处的一座老宅子就是猪牯的家。猪牯的母亲早就去世,哥哥分家搬到外面住了,家里就剩下老父王秉益一个人,他父亲王秉益和镇上有头有脸的富户王秉顺是堂兄弟。猪牯能够进入保安队,也是王秉顺出的力。尽管猪牯当上了唐镇的保安队长,父亲王秉益还是瞧不上他,王秉益希望猪牯能够像他哥哥王文青一样,靠自己的木匠手艺赚钱娶妻生子。所以,当猪牯把那个卖唱的瞎眼老者弄回家后,遭到了王秉益的反对。

他们刚刚进门,王秉益就拄着拐杖站在厅堂里怒目而视。

猪牯让保安队员把瞎眼老者放在了厅里的竹躺椅上,王秉益走过来,用拐杖指着猪牯说:“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你把什么人弄回家里来,赶快给我弄走!”

猪牯把王秉益的拐杖拨开,笑着说:“爹,你不是从小就教育我要有同情心吗,这个老人昏过去了,我让人把他抬回来,救人要紧呀!”

王秉益大声说:“我教育你那么多做人的道理,你记住了几条!你这个狗东西,成天就是不学好,我不管那么多,你给我把这个人弄走,我清静惯了,不想有无关的人在家里打扰我!”

站在一旁流着泪的年轻女子突然朝王秉益跪下了。

她哽咽地说:“大爷,你就行行好,救救我父亲吧!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我父亲他是饿的呀!”

王秉益叹了口气,气呼呼地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卧房,“砰”的一声,重重地把卧房门关上了。

猪牯关切地把年轻女子扶了起来,轻声对她说:“姑娘,你不要这样,我爹他是好人,就是脾气不好。我们一定会救你父亲的,你尽管放心!只要有我猪牯在,就不会看着你们受难!”

年轻女子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大哥,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子记在心上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时,那个保安队员把郑雨山领了进来。

猪牯急忙把郑雨山拉到了瞎眼老者的旁边,说:“雨山,你赶快给老人家看看,究竟得了什么病。”

郑雨山马上就给瞎眼老者号脉,在号脉的过程中,郑雨山的脸色渐渐地变了,眼神也凝重起来。

猪牯问:“雨山,不要紧吧?”

郑雨山给瞎眼老者号完脉,然后把食指放在了老者的鼻子下,他的手指像被火烫了一样快速地缩回来。脸色沉重而又惊异的郑雨山把猪牯拉到了偏僻处,冷冷地对他说:“猪牯队长,这个老头是干什么的?”猪牯就把事情的经过向他作了个简单的介绍。郑雨山说:“原来是这样,猪牯队长,我看这个人不对劲,我给他把脉时,他一点脉像都没有,就像死人一样,可他有鼻息,但他呼出的气息冰冷冰冷的。”猪牯面露难色:“那——”郑雨山又说:“这样的病人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不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让你的手下和我到药铺去,给他开几天的中药吃吃,看有什么效果!”猪牯说:“也只能够这样了。”

郑雨山走后,年轻姑娘含着泪对猪牯说:“大哥,我父亲是饿的!只要给他吃点东西,他就会好的。”

听了她的话,猪牯就走进了厨房,发现还有些稀饭,就烧火把稀饭热了,端出来让年轻女子喂给瞎眼老者吃。果然,年轻女子说得没错,瞎眼老者喝完那碗稀饭后,就悠悠地醒转过来……猪牯收拾了一个房间,让他们住了下来。安顿好他们后,猪牯就带着保安队员们走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那个年轻女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冯如月。

而她的瞎眼父亲就叫冯瞎子。

17

这个晚上,张少冰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他欣喜地对老婆游水妹说:“是武强来了!你快起来,去把菜炒了酒热上,我去开门。”张少冰匆忙穿好衣服出了卧房的门,快步走了出去。张少冰把门打开,迅速地闪进来一个人,果然是游武强,张少冰异常激动,关上门后说:“武强兄,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我心里很担心你呀!”游武强抹了一把脸说:“今晚好冷!”张少冰看到游武强的鼻头红红的,赶紧把他拉到厅堂里,让他坐下来,然后把一个火盆放在了他的脚边。张少冰说:“先烤烤火,等水妹把酒热好了,喝起来就暖和了。”游武强点了点头说:“少冰,这两天有没有人问起我的事情?”张少冰摇了摇头说:“没有。”游武强吸了吸鼻子说:“没有就好,那天早上我走的时候,好像有人跟踪我。”张少冰说:“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产生了幻觉?”游武强说:“我一点也不紧张,的确有人在跟踪我,不过,我不知道是谁。”张少冰此时却显得紧张了:“那,那要小心点!”游武强敏感地捕捉到了张少冰内心细微的变化,就笑了笑说:“少冰,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被他们抓住了,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千万不要害怕!”

不一会,游水妹就把酒菜端上来了。

游水妹笑着对游武强说:“武强,你和少冰慢慢喝着,我先去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

游武强说:“水妹,快去吧,我们这里你就不要管了。”

游水妹进卧房后,游武强叹了口气:“水妹是个好女人呀,娶到她,是你的福分!如果文绣不死,我一定会带着他远走高飞的,文绣也是个好女人呀!”

张少冰提着酒壶,满满地给游武强筛上了一碗酒说:“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人应该往前看,等事情平息后,你就光明正大地回唐镇来,我出钱给你讨个老婆,好好地过日子!”

游武强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

游武强说:“这两天我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张少冰好奇地问:“什么奇怪的事情?”

游武强就把那天鬼使神差走进黑森林的事情告诉了张少冰,张少冰听得目瞪口呆。那白衣女子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还有她怎么可能把斗笠和扁担变成凤凰和青龙呢?带着许多疑问,游武强在黑森林里搜寻起来。黑森林渐渐地陷入了黑暗之中。这个夜晚的到来是那么的快,仿佛是挥手之间的事情。游武强甚至认为那时不过是午后的时光,他还在暗暗吃惊,天怎么说黑就黑了,是不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在黑森林的上空遮住了灿烂的阳光?连那些积雪也像被染上了浓黑的墨汁,一丝雪光都漏不出来。关于黑森林的许多恐怖传说在游武强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如果你一个人走进黑森林,就会迷路,有鬼魂会带你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一个黑洞,森林中深不可测的一个黑洞,黑洞里是鬼魂聚会的地方,那些鬼魂会把迷路的人带来,让他也变成鬼魂,加入他们的狂欢……曾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游武强变不害怕什么鬼魂,他只是在黑暗中迷了路,没有光明引导他走出黑森林,黑暗犹如使人透不过气来潮水淹没了他。游武强在黑暗中没有想过自己会遭遇什么不测,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个有努力战胜危险的人,尽管他认为黑暗并不代表危险。直到他在黑暗中听到某个人或者某中动物的心跳声时,他才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生锈的刺刀,这是一把杀过人的刺刀,他曾经不止一次把这把刺刀插入敌人的心脏。那些被他杀死过的人不可能在这个黑夜里恢复心跳,那些死去的敌人的鬼魂不可能依附在刺刀上,连他们的血也被时光清洗得干干净净……游武强的确听到了心跳的声音,在寒冷的黑森林里强烈而有节奏地波动,他的手握紧了刺刀的刀把。此时的黑森林里一丝风也没有,他听不到脚步声,如果有人或者野兽向他临近,应该会有脚步声,哪怕是细微的脚步声,他也能够听得见,他曾经可以用耳朵分辨子弹从什么方向飞来。那心跳声越来越响,仿佛他的耳朵紧贴着某个人的心脏。这时,游武强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慌……游武强在极度的恐慌中听到了两声女人“叽叽”的冷笑声,冷笑声夹带着彻骨寒气向他的后脑勺袭来。游武强大吼了一声:“谁——”他挥舞着刺刀向后转过来。没有人回答他,短暂的沉寂后,他听到了冷冷的声音:“你中了——”紧接着,游武强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就扑倒在雪地里。

不知过了多久游武强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看到一团火光,浑身热得流汗。这是什么地方?难道自己从冬天来到了夏天?他猛地坐起来,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坐在一堆篝火边,那些大块的松木干柴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脱掉了军用棉袄,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这里的气温很高。刺刀呢?他的目光在地上搜寻着,终于,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发现了那把刺刀。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认定这是一个山洞。游武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何来到这个山洞里来的,还有,眼前的这堆篝火是谁点燃的?这山洞里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难道是神出鬼没的土匪陈烂头?难道这是陈烂头藏身的地方?他看到山洞里有生活用具,床,桌子,椅等;还有灶台,还有锅……这俨然就是一个家。他正在考虑着什么,突然听到了女人叽叽的笑声。游武强扭过头,看到一个蒙面的白衣女人在那里翩翩起舞。游武强粗声粗气地问她:“你是谁?”女人没有理会他,还是继续跳她的舞。紧接着,游武强听到了“滋滋”的声音从山洞的四周传来。游武强的眼中出现了蛇,一条,两条,三条……那些通体焕发出青光的蛇从四中游动着,聚拢在白衣蒙面女人的周围,和白衣女人一起翩翩起舞。游武强怀疑自己活在梦境之中,可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游武强浑身又冒出了汗,这次冒的是冷汗,他的心脏泡在冰凉的水中……

张少冰听着游武强的叙述,心里也一阵阵地发冷。他说:“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游武强喝了一口酒说:“我不知道,我看到那白衣女人和蛇一起跳舞之后,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我仿佛做了个梦,在梦中,一条青蛇给我引路,带着我在黑暗中穿行……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我藏身的茅草屋里了,那把刺刀还插在我的腰间。我走出茅草屋,看到了阳光。我依稀记得,那个白衣女人和我说过一句话:‘如果你还想回来,你到黑森林外面的一棵老松树下,那里有一堆白色的石头,你只要拿起一块石头,在松树上敲三下,就会有一条青蛇出现在你面前,为你引路……’”

张少冰惶恐不安地说:“难道那是凌初八的鬼魂?”

就在他们喝酒说话的时候,张少冰家大门外有个人把眼睛凑在门缝上,往里面窥视。

18

子夜时分,猪牯交代好守护镇公所的保安队员后,没有到逍遥馆里去留宿,而是悄悄地溜回了家,他心里惦念着冯如月。猪牯挎着盒子枪在碓米巷行走时,巷子里冷风阵阵,风的呜咽声听上去仿佛有人在哭。猪牯感觉到哪个地方不对劲,但是他心里记挂着冯如月,也没有考虑那么多问题,急匆匆地进了家门。

猪牯刚刚把大门关上,就听到厅堂的西偏房里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厅堂里神龛上的油灯亮着,一直要出了正月十五,油灯才能灭掉的,这是守岁的灯火。

是女人的哭声,西偏房里住着冯瞎子他们父女,一定是冯如月在哭。巷子里风中夹裹着的难道就是冯如月的哭声?那么,冯如月为什么要哭呢?猪牯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西偏房的门口,把耳朵轻轻地贴在了门上,这时,哭声消失了,房间里一片寂静。猪牯心想,也许冯如月发现他回来了,就不哭了。

猪牯敲了敲门,轻声地说:“如月姑娘,你睡了吗?”

没有人回答猪牯。

猪牯又敲了敲门,轻轻地说:“如月姑娘,你睡了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猪牯。

猪牯叹了口气,他知道冯如月没有睡着,但深更半夜的,她不可能开门让猪牯进去的。猪牯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心里还有些发酸。他正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掌拍了一下。

猪牯悚然一惊,身体跳了一下,猛地回转身,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父亲王秉益脸色阴沉地站在自己的面前。猪牯气不打一处来,冲着父亲低吼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你想干什么呀?你知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王秉益冷笑着说:“吓死你才好呢,没出息的东西!你不要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神气了,我告诉你,在唐镇没有人会看得起你这样的狗腿子!你让那两个人住到我们家里来是什么意思?我全知道,你不就是看中了那个姑娘嘛!嘿嘿!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我现在老了,也管不了你什么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猪牯被父亲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秉益说完这番话后,就拄着拐杖回房去了。猪牯叹了口气,也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他躺在床上想着很多,翻来覆去,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冯如月的脸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他的心猫抓般难受,小腹的下部有一团火在燃烧。

就在猪牯想着冯如月欲火焚身的时候,逍遥馆里的某个房间里,春香躲在被窝里悄悄地流着泪,她在这个春节里根本就没有快乐可言,更多的是思念亲人的痛苦。她没有想到在这个深夜里,一种可怕的灾难般的伤害会降临到她的身上。起初,她在等待着猪牯的到来,她不知道那个叫猪牯的男人在干什么,为什么迟迟不来。春香的等待变得焦虑和忧伤,病毒般的孤独感令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助和凄凉。猪牯在的时候,尽管他根本就不碰她,尽管他来了之后倒头便睡,和她说不上几句话,可她还是有种精神上的依靠,她已经习惯了猪牯的呼噜声。

春香躲在被窝里悄悄地淌着泪。

房间里的油灯飘摇,忽明忽灭。

这时,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春香毫无知觉。

一个戴着斗笠的神秘男人进入了春香的房间。

他把门闩悄无声息地栓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前。

神秘***在床前,沉默。

春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头从被子里露了出来,发现了站在床前的神秘男人,他背对着油灯,斗笠斜斜地遮住了他半边脸,春香看到的只是他满是胡茬的下巴。春香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惊恐地说:“你是谁?”

神秘男子冷笑了一声:“我说出来怕把你吓死!”

春香颤抖着说:“你,你想干什么?”

神秘男子又冷笑了一声说:“我听说唐镇的逍遥馆新来了个美人,刚刚好今天顺道经过此地,就过来看看传言的虚实。嘿嘿!果然是个小美人,遗憾的是被那个狗东西先破了瓜!”

神秘男子的话语中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春香眼泪汪汪地哀求:“你饶了我吧——”

神秘男子把斗笠摘下来扔在了桌子上,春香看见了他额头上斜斜的一道刀疤,她惊叫了一声,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神秘男子从腰间掏出了两支盒子枪,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开始脱衣服。

神秘男子从容地脱着衣服,仿佛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把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放在桌子上。神秘男子脱得精光后,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吹灭了灯,钻进了被窝里。房间里一片漆黑。不一会,响起了衣服被撕碎的声音和春香的哭声。

神秘男人低声说:“小**,你哭什么,你进了逍遥馆,就是让男人干的!别的男人干得,老子就干不得?你再哭,老子就掐死你,你好好伺候老子,老子说不定饶了你这条贱命!”

春香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挣扎着,叫喊起来。

春香的叫喊和挣扎都无济于事。神秘男子死死地压住了她,不一会,响起了神秘男子沉重的喘息。春香撕心裂肺地叫着。神秘男子边喘息边说:“我今天算是走了狗屎运了,想不到在**窝里也能破个瓜!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陈烂头的人了!”

春香听到陈烂头这三个字,顿时一惊,她紧咬着牙关,泪水泉水般不停地涌出。

陈烂头肆无忌惮地蹂躏着春香,低声吼叫着,犹如一头愤怒的野兽。

难以忍受的疼痛和无边无际的恐惧浓雾般将春香淹没,她的双手一次一次地在陈烂头的背上抓挠着,指甲里填满了陈烂头的皮肉。

……

第二天早上,李媚娘起床后,路过春香房门口时,发现春香的房门洞开。她听到了春香的**。李媚娘皱了皱眉头说:“春香,猪牯走了你不起来把门关上,你们也是的,干就干嘛,还弄出那么大的响动,我都被你们吵死了!”其实,不止李媚娘听到了春香的哭喊和陈烂头肆无忌惮制造出来的响动。逍遥馆里的所有人都认为,那是猪牯在和春香干那种事情,所以没有在意。

春香还是在床上**,根本就没有理会李媚娘的话。

李媚娘感觉到了什么,走进了春香的房间。春香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下身血肉模糊,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惨不忍睹。被子被扔在地上,桌子上放着两块大洋。李媚娘呆了,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把被子从地上抱起来,盖在了春香残花败柳的身上。

春香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

李媚娘嘴角的那颗黑痣颤动着,咬着牙说:“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猪牯,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春香!”她把手放在春香的额头上,感觉到烧红的炭火般的灼热……

19

陈烂头进入唐镇消息不胫而走。唐镇人在过年祥和欢乐的气氛中产生了恐慌情绪。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纷纷去找游长水,要求他加强保卫工作,谁都担心会在某个晚上,陈烂头会突然出现在他们家中,对他们的生命和财产造成无可挽会的危害。这让游长水十分头痛,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游长水把保安队长猪牯叫进了书房,没头没脸地痛骂了他一顿。骂完后,游长水又柔声细语地安抚了他一会,猪牯一直低着头站在游长水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口。猪牯心里此时在想什么,游长水一无所知。

游长水躲在镇公所里,连大门都不敢出,内心的恐惧感与日俱增。

相反的,经常和游长水一起吃喝玩乐的乡绅王秉顺却十分高调,在镇街上走来走去,逢人就告诉说不要害怕陈烂头,他准备出钱捐献给保安队,多买几条枪,保卫唐镇人的安全。王秉顺没有说谎,真的拿出一笔钱,捐献给了唐镇保安队,至于保安队有没有购进枪支弹药,镇民们不得而知。但是,王秉顺的声誉在唐镇迅速地提高,这让成天龟缩在镇公所的游长水相形见绌。

王秉顺还放出了风声,要在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请戏班来唐镇唱大戏,让这个春节热闹地收尾,唐镇人在恐慌中对元宵节充满了期待。可这个正月里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就像谁也无法预料自己的生死一样。

20

三癞子在一个黄昏走在镇街上,有个人和他擦肩而过,他对这个人视而不见。那人在三癞子走过去后,站在那里使劲地呼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掠过一丝阴影。这个人就是寡妇余花裤。阳光洒在三癞子的背上,余花裤看到一种奇怪的虚光。穿着灰布长衫的三癞子身上竟然有股淡淡的腥臭味,这是余花裤在这个正月里最大的发现。余花裤为自己这个重大发现而吃惊。她呆呆地注视着三癞子的背影,灵魂出了窍,直到街旁的响起鞭炮的声音,才使她回到了唐镇光怪陆离的现实中。

余花裤路过猪肉铺时,郑马水正坐在那里打瞌睡。

余花裤站在猪肉铺前,真想拿起一块猪肉逃走。她脑海里飞速地闪过郑马水和自己相好的那段时光,家里总是飘着猪肉的香味,可现在,虽然是过年,她和那几个像狼崽子般嗷嗷叫的孩子也没有那么痛快地吃过猪肉。余花裤内心油然而生出一种伤感,要是这个浑身猪臊味的男人能够和自己一直好下去,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也许是郑马水闻到了余花裤身上那股独特的骚狐狸味,他睁开了通红的眼睛。郑马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余花裤那鼓鼓囊囊的胸脯,然后才是她猪肚般的肥脸。郑马水的手摸到了刀把,使劲地把刀把抓在了手中,警惕地说:“余花裤,你想干什么!”

余花裤叹了口气说:“你不要怕,我不会抢你的猪肉,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泼赖,你也不要那样仇恨我,恨不得把我一刀捅了。”

郑马水把刀放在了案板上,也叹了口气说:“花裤,我知道你不容易,一个女人要拖扯几个孩子长大,可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我也有家,有孩子,我要养活他们,怪只怪我,当时一念之差迷上了你!唉!”

余花裤眼睛潮湿了,可她笑着说:“好了,郑马水,有你这番话,我也没有白和你好一场,你放心,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郑马水二话不说,抄起了刀,割了一块猪肉,用湿稻草捆扎好,递给了余花裤:“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过个年也不容易,总得给孩子们好好吃一顿肉吧!”

余花裤低下了头:“我不要!”

郑马水说:“拿着吧,不会要你任何回报的!你不要小看我了!”

余花裤伸出了手,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猪肉,轻声说:“你要是还想来,你就来吧,我也不要你如何的回报,我可以养活我的孩子,哪怕吃糠咽菜,我也要把他们抚养成人!”

郑马水听了她的话,呆了。

余花裤又轻声地说:“马水,从今往后,你要小心点三癞子,我看他很不正常,他身上有股腥臭味,就是宋画师身上的那种腥臭味。”

郑马水狐疑地说:“你怎么知道三癞子身上有腥臭味?你又和他睡了?”

余花裤潮湿的眼睛里升起一股怒气,朝郑马水脸上吐了口唾沫:“郑马水,你是个活王八!我话放在这里了,你爱信不信!”

余花裤提着那块猪肉转身而去!

郑马水用油腻的手掌抹了一把脸,把手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嘴巴里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骚货!”

三癞子来到了胡二嫂的家门口,打开了那个铁锁,进入了胡二嫂的家。胡二嫂坐在板凳上,朝他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三癞子心里一阵狂喜,难道胡二嫂的疯病好了?三癞子走近了胡二嫂,轻声问她:“二嫂,你饿了吗?”胡二嫂朝他点了点头。三癞子伸出手,摸了摸她干枯的头发:“二嫂,你别急,我马上去给你做饭。”胡二嫂又朝他点了点头。三癞子觉得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心想,如果胡二嫂的疯病好了,他就不会希望那个白衣女人来找自己了,她的出现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三癞子就进厨房烧火做饭了。三癞子炒菜的时候,胡二嫂轻飘飘地走了进来,坐在了灶膛前,往灶膛里塞木柴,灶火映红了她发青的寡淡的脸,三癞子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些许血色,生命的血色。

胡二嫂吃得特别香,三癞子一直看着他吃,等胡二嫂吃完后,三癞子才开始吃饭,胡二嫂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脸上浮着一层笑意,这让三癞子心里十分温暖。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三癞子说:“谁会在晚上来拜年呢?”

在唐镇,如果到人家家里去拜年,进门前先要放鞭炮的,一是提醒主人有客人来了,二是放鞭炮表示吉祥如意,三是对主人的尊敬。三癞子正在想着谁会来给胡二嫂这个遭人遗弃的女人拜年,门外却响起了孩子们的大声说话声:“三癞子,黑乌乌,河里洗澡河水污;胡二嫂,疯癫癫,满嘴大粪臭上天;一个癞来一个癞,同床共枕笑死人……”

原来是镇上的孩子们把他们的事情都编成顺口溜了,三癞子很生气,站起来要出去骂他们,胡二嫂伸出冰凉的手抓住了他,并且用一种古怪的目光阻止了三癞子。三癞子重新坐下来,默默地吃着饭,任凭门外的孩子们闹腾,他们闹腾后了自然会离去的。

深夜了,三癞子给胡二嫂洗完澡,看着她安静地睡着了,才悄悄地离开胡二嫂的家,他真希望从这个晚上开始,胡二嫂不再发疯了,慢慢地恢复好身体,再把小吃店开出来,过从前生活。

镇街上冷冷清清,三癞子看不到一个活人。

那些红灯笼静静地注视着沉默的街道,仿佛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在三癞子的眼里,那些在这个无风之夜静穆的红灯笼,都依附着无家可归的魂灵。

夜色中有种不确定的因素,或者就在这寂寞的拥护下,有人在干着可怕的罪恶勾当,比如陈烂头。三癞子听说了陈烂头的事情,他没有恐慌,也许唐镇只有他和胡二嫂对陈烂头的事情无动于衷,因为陈烂头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和他们扯上关系,也不可能加害他们。

三癞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他皱起了眉头。他闻到了一股味道,奇异的味道,他一直以来对这种味道异常的敏感,和浑身黑乌的死鬼鸟一样,对这种味道异常的敏感。

那就是死人的味道。

难道唐镇有人死了?

死人的味道刺激着三癞子的神经,只有死人了,才会有人记起他,请他去给死人挖墓穴。可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死人的味道产生兴奋的情绪,而是莫名其妙的恐惧,给许多死人挖过墓穴的三癞子感觉到了恐惧。他急忙打开了画店的门,走了进去,然后快速地关上了门。他点亮了油灯,目光突然落在了墙上的那幅画像上,宋柯给他画的有颜色的画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宋柯给胡文进画的遗像。胡文进似乎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他,三癞子的四肢顿时冰凉,胡文进的遗像和阁楼上床底下的那些画像都被他拿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焚烧掉了呀,怎么会重新出现在墙上呢?

三癞子喃喃地说:“老画师,我和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你不要吓我——”

胡文进没有说话,只是在画像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三癞子朝胡文进的画像鞠了一个躬,然后拿着油灯上楼,他的脚步踩在颤巍巍的楼梯上,叽叽嘎嘎响,有种极不安稳的感觉。三癞子小心翼翼地往阁楼上走去,还剩下几个楼梯坎时,他的目光和床底平行了,油灯晃动的火苗中,他看到床底下塞满了画像,那些都是被他烧掉的画像,怎么会在这个晚上回到床底下?三顾子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他来不及想什么,就看到床底下飘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青烟飘出的过程中,三癞子还听到了沉重的呼吸。一股阴风从床底下吹拂过来,油灯的火苗急促地摇晃了两下,就被扑灭了。三癞子的脖子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一口气憋在了喉头,喘不过来。紧接着,三癞子觉得有很多只手在黑暗中伸出来,推着他的身体。他往后一仰,脚一滑,收不住身子,倒了下去。三癞子就像个破麻袋一样,滚下了楼梯。

三癞子这一跤摔得不轻,浑身散了架一般,屁股和腰还有手肘等部位疼痛极了。黑暗中,有很多人狞笑着朝他围拢过了,三癞子顾不上疼痛,站起身往门那边扑去,来到门边,他急忙抽开门闩,打开门一脚就跨了出去。他锁上画店的门,惊魂未定,大口地喘着粗气,画店里一片死寂,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胡二嫂的尖叫声。

胡二嫂又发疯了?

三癞子犹豫了一会,然后朝胡二嫂的家走了过去。

21

猪牯知道游长水镇长没有睡。

游长水书房的灯还亮着。猪牯和一个保安队员守在一个阴暗角落了,这个角落既可以看到游长水的书房,可以看到镇公所的大门,还有一些保安队员埋伏在逍遥馆以及皇帝巷的一些角落里,保护着镇公所,如果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他们会蜂拥而出,让潜入者插翅难逃,这当然是猪牯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们一连好几天晚上都这样了,一无所获,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们谁也不知道。

此时猪牯心中考虑的其实不是提心吊胆的游长水的安危,而是那个叫冯如月的女子。这几天,猪牯晚上带着保安队员守着镇公所和逍遥馆,白天就回家去睡觉,自从冯如月到了他家后,他就没有再到逍遥馆去睡觉。李媚娘发现那个晚上不是猪牯虐待春香后,觉得错怪了他,但是她弄不明白猪牯为什么不来找春香了。猪牯庆幸自己那天晚上没有宿在春香的房间里,如果他在,说不定他已经被陈烂头给干掉了,某种意义上,冯如月救了他一条命。这让猪牯的内心更加的对冯如月蠢蠢欲动,也许冯如月就是他命中的那个女人,猪牯确定自己对冯如月是一见钟情了。

可是,也有很多令他烦恼的事情。因为冯瞎子和冯如月父女到他家后,家里一直不太平。冯如月倚仗猪牯的袒护,俨然把猪牯的家当成了她自己的家,看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毫不顾虑地煮了吃,猪牯的父亲王秉益见她反客为主的样子,气得要命,特别是猪牯不在家时,冯如月做了午饭或者晚饭,根本就不叫王秉益吃,而是把做好的饭端进房间里,关起门来父女俩自己吃,仿佛王秉益是空气,根本就不是个活生生的人。王秉益会对着那紧闭的房门破口大骂,企图要把他们父女俩赶出王家,可无论王秉益怎么骂,房间里没有丝毫的动静。猪牯回家后,王秉益就和他诉苦,还咒骂猪牯,这时,冯如月就会眼含着泪水,楚楚动人地走出来,对猪牯说:“大哥,我很感激你收留了我们,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想不再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走——”猪牯看到冯如月的泪水,就像是鬼迷了心窍,他根本就不顾父亲态度,对冯如月说:“如月,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了,你们到哪里也没有在我家安全,你们就住着吧,不要管那么多,这就是你们的家!”猪牯的话让王秉益气得要吐血。

猪牯这个晚上没有回家,他和那个保安队员守在镇公所的那个角落里的时候,他家里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这个晚上,冯如月还是只做了自己和父亲的饭,端进房间里父女俩享用。王秉益闻到了腊肉炒蒜苗的香味,他从自己的房间里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来,冯如月已经把饭菜端进房间里去了,并且关上了房门。王秉益浑身颤抖,用拐杖敲着冯如月父女的房门说:“你们是哪里来的野鬼,我们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债,今生你们来讨债的呀!你们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家里,白吃白喝,还对我如此不敬呢!”

房间里寂静极了,只有腊肉炒蒜苗的香味夹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从门缝里飘出。从他们进入王家后,王秉益就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怪味,他不清楚那股怪味是从谁的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且,自从他们来的第一天,王秉益见过冯瞎子的面,然后一直就没有和他照过面,冯瞎子仿佛就一直没有出过那个房间的门。在王秉益眼中,冯瞎子父女显得十分诡异。

夜深了,王秉益躺在床上,心想,明天一定要和猪牯大闹一场,不赶走冯瞎子父女俩,誓不罢休!

房间里的油灯发出暗红的光亮。王秉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人老了,想的问题很多,自从冯瞎子父女俩来了后,他想的问题更多了,失眠无情地折磨着他,空寂的夜晚也变得漫长,无边无际的烦恼让他焦虑不安。他越是要强迫自己睡去,越是无法入眠。

他又睁开疲惫的满是哆目糊的眼睛。

这时,他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看不清那人的脸,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进入他的卧房的,他卧房的门还关闭着。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那奇异的怪味。

王秉益警觉地坐起来,惊恐地说:“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他,他突然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放在了王秉益的身上。王秉益惊叫了一声,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咙里,气憋不过来,白眼一翻晕了过去。那人冷笑了一声,把摘下的头又放回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趴在王秉益的身体上,慢慢地如水蒸气般蒸发,一丝影子都没有留下来。

王秉益的卧房里重新陷入了寂静……

22

一连几天,唐镇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唐镇的普通百姓渐渐放松了对陈烂头的警惕,他们期待的正月十五终于在鞭炮声中来临,唐镇人真正期待的是乡绅王秉顺承诺的请戏班来唱大戏。王秉顺并没有食言,在正月初四的傍晚,戏班子就进入了唐镇,并且连夜在镇东头的土地庙外面搭起了戏台。连续几天的天晴,气温渐渐的回暖,积雪也已经溶化干净,人们在微暖的风中感觉到了早春的气息。

23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正月十五,清晨。淡蓝色的炊烟从唐镇人家高高矮矮的烟窗中袅袅升起,缓缓地融入瓦蓝的天空。这个晴天是唐镇人梦寐以求的,谁也不希望在元宵节这天看大戏时淋雨。

三癞子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摸了一下。他摸到了一个冰冷的身体。这个冰冷的身体异常的平静,三癞子松了口气。那是胡二嫂的身体,三癞子听到了她平和的鼾声。三癞子在梦中看到因为疯病发作被他捆绑的胡二嫂挣脱了绳索,冲出了家门,消失在黑暗之中,他追出去,怎么也找不到胡二嫂了……三癞子自从那个夜晚发现烧掉的画像都回到画店后,便离开了那里,每个晚上都住在胡二嫂家里,并且和她睡在同一张眠床上。胡二嫂只要发病,他就会把她捆起来。三癞子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解开了胡二嫂身上的绳索,胡二嫂睡得很死,三癞子把绳索从她身上抽出来后,她也没有醒来。

胡二嫂的脸像一张惨白的纸。

胡二嫂虽然是个疯婆子,不像正常人那样有敏感清醒的思维,但三癞子和她在一起还是有一种安全感,自从住在胡二嫂家里后,三癞子才明白,为什么男人女人要结婚,要在一起生活,并不完全是因为需要猪狗一般的交配。三癞子没有把胡二嫂当成老婆,或者别的什么,他就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慰。他不需要胡二嫂和他干什么床第之间的事情,也不需要胡二嫂用语言和他交流,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足够了。

三癞子不知道自己和胡二嫂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能够维持多久,有一天就过一天了,他对未来没有什么期待,他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个有未来的人。

三癞子下了床,走到厨房里,准备给胡二嫂做早饭。

他刚刚往灶膛里塞进柴火,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三癞子——”

“三癞子——”

那叫唤声十分微弱,听不出是谁在叫他,也不清楚叫他的人是男是女。

是不是胡二嫂在叫他?胡二嫂饥饿的时候,会发出低声的**。

三癞子来不及点燃灶膛里的柴火,就走进了胡二嫂的卧房。胡二嫂还在沉睡,他还是可以听到胡二嫂轻微的鼾声。

“三癞子——”

“三癞子——”

那叫声还在继续。三癞子突然想起了那个白衣女人,难道是她的召唤?多日来,她没有出现,他期待她出现,又害怕她出现。此时,白衣女人在何处?三癞子浑身突然打了个寒噤,中邪了一般朝大门走去。三癞子打开了胡二嫂的家门,一股新鲜的空气涌进来。三癞子走出胡二嫂的家门,某些早起的人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三癞子从来都不会在意唐镇人的任何含意的目光,他在辨认着那叫声来自何方。

三癞子朝画店走了过去。

叫唤声难道是从画店里传出来的?

三癞子此时显得十分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打开了画店的门,径直走了进去,然后把画店的门关上了。

三癞子发现墙上挂着的还是宋柯给他画的那幅有颜色的画像。

他在那幅画像底下呆立了一会,然后朝楼梯走去,阁楼里的确传来细微的叫唤声……

24

天亮之后,猪牯没有马上回家睡觉,尽管他已经疲惫不堪,真想就地倒头便睡,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连在他家住着的冯如月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接触,让他的心里总是猫抓般难受。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通体乌黑的死鬼鸟,停在镇公所院子里那棵枣树的枝头怪叫。死鬼鸟是不祥之物,传说它在谁家的屋顶鸣叫,谁家就会死人。猪牯听到死鬼鸟的叫声,心里十分恐慌,堂叔王秉顺和他说过,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所以才请了戏班来唐镇唱大戏。在这个好日子里,死鬼鸟在镇公所院子里的枣树上怪叫,会有什么不祥的预兆呢?

猪牯胆战心惊地和一个保安队员对着那只死鬼鸟大呼小叫,企图把它赶走。

死鬼鸟对他们的大呼小叫无动于衷,继续怪叫着。

穿着长袍马褂的游长水走了出来,他的脸色铁青,双眼深陷,晚上又一定没有睡好觉。游长水出来后,猪牯他们就停止了叫唤。游长水走到猪牯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神色凝重,他抬起头,看了看树上怪叫的死鬼鸟。猪牯赔着笑脸,哈着腰,那个保安队员躲到一边去了,睁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们。

游长水低下头,一眼瞟到了猪牯腰间的盒子枪,阴沉地说:“猪牯,把枪给我!”

猪牯明白游长水要干什么,说:“游镇长,我来吧,我的枪法准。”

说着,猪牯掏出了盒子枪,举枪就对树上的死鬼鸟瞄准。

游长水铁青着脸,还是低沉地说:“把枪给我!”

猪牯看了看游长水,只好把盒子枪递给了他。游长水接过枪,嘴巴里吐出了一句脏话,猛地举起枪朝树上连开了三枪,游长水三枪都没有打中那只死鬼鸟,死鬼鸟惊叫着扑楞楞地飞走,留下两片黑色的羽毛缓缓地飘落。枪声在唐镇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唐镇人不知道镇公所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好事者就来到了镇公所门口,探听消息。当他们得知是游长水开枪打死鬼鸟后,才纷纷离去。

游长水把猪牯叫进了书房。

游长水阴沉地说:“猪牯,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猪牯很奇怪游长水为什么会问这个如此弱智的问题:“知道,今天是正月十五。”

游长水的目光鹰隼般盯着猪牯:“知道就好,今天你要特别小心,特别是晚上唱大戏的时候,保安队的所有人都要调动起来,加强防范,特别是镇公所和逍遥馆!”

猪牯连连点头:“我明白,明白!”

游长水说:“你安排好白天守卫的人后,就回去睡一会吧,我知道你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够辛苦的!”

游长水的话让猪牯十分受用,喜形于色地走出了游长水书房的门。猪牯安排好一切,就回家去了。猪牯回到家里,发现父亲王秉益和冯如月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让猪牯觉得奇怪的是,在王秉益到哥哥王文清家吃过一次饭后,就变了一个人,也不和猪牯提赶冯瞎子父女俩走的事情了,也很少说话了,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僵硬的笑容,冯如月也不光给他们自己做饭了,做完饭就叫王秉益一起吃。更让猪牯奇怪的是,冯瞎子一直待在房间里,猪牯就没有看见他出过门,冯如月总是把饭端到房间里给他吃,并且总是把房间门关得紧紧的。难道冯瞎子进入他们家后就见不得光了。这段时间猪牯忙着唐镇的保卫工作,连冯如月都顾不上,更不用说冯瞎子了。猪牯想,等过了这段时间,他再在冯如月身上下工夫,只要把她留在家里,不愁没有机会的。

冯如月见猪拈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厅堂里,赶紧站了起,笑容满面地说:“大哥,你回来了,快吃饭吧!”

猪牯也笑笑说:“你吃吧,我在镇公所吃过了。”

冯如月关切地说:“大哥又一个晚上没有睡吧,太辛苦了,你赶快去休息吧,老这样熬夜,身体受不了的。”

猪牯点了点头说:“我这就去睡。”

猪牯瞥了父亲王秉益一眼,王秉益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吃着东西,仿佛猪牯根本就不存在。猪牯又对冯如月说:“如月,难为你了,你父亲有病在身,还要照顾我父亲。”

冯如月难为情地低下头说:“大哥,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这时,猪牯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异味。

此时,他实在太疲惫了,没有在意那股怪味。

他走进卧房后,冯如月的脸沉了下来,变得十分阴郁。

王秉益抬起头看了看她,脸上还是僵硬的笑容。

25

这个春节在正月十五这天到了高潮。唐镇变得热闹非凡,唐镇人把在四乡八村的亲戚们也请到了镇上,一起共度元宵,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花灯,准备在晚上闹元宵看大戏。热闹从中午开始,将持续到深夜。

三癞子自从早上进入画店后,就一直坐在阁楼上宋柯坐过的椅子上,对着画夹上的画纸发呆。外面镇街上的热闹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连同早上镇公所里传出的枪声。长期被恐惧折磨的三癞子,似乎麻木了,又好像他的身体和思想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控制着。三癞子几次拿起了宋柯画像用过的碳笔,颤抖着手,在画纸上涂抹,他想画出宋柯的眼睛和他的鼻子以及整个脸的轮廓,可他竟然记不起宋柯的长相了,三癞子的脑海一片糨糊,可他心中有个强烈的欲望,就是要给宋柯画一幅遗像。

三癞子还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有时游丝般微弱,有时又是那么的强烈。

三癞子呆坐在那里,从清晨到正午。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唐镇的街上,镇街中行走的每个人都那么的喜悦,仿佛恐惧和危险从来没有在唐镇发生过。在这个正午,胡二嫂走出了家门,因为三癞子早上离开她家时,没有捆住她,也没有把她的家门锁上。胡二嫂趔趔趄趄地走在镇街上,和唐镇元宵节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她竟然走到尿屎巷又吃起了屎,边吃边嗷嗷地叫着什么。然后,满脸是屎的胡二嫂又回到了街上,脱掉了上衣,露出干瘪的两个奶子,双手在自己的奶子上狠狠地抓挠着,她那干瘪的奶子上很快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胡二嫂目光迷离地说:“我才是贱货,我才是贱货……”

许多人乐呵呵地围着她看热闹。

在晚上的大戏没有开锣之前,胡二嫂也成了围观者眼中的一出戏。

有些孩童往胡二嫂身上扔瓦片和土坷垃,他们齐声说着顺口溜:“三癞子,黑乌乌,河里洗澡河水污;胡二嫂,疯癫癫,满嘴大粪臭上天;一个癞来一个癞,同床共枕笑死人……”

这时,乡绅王秉顺走了过来,对大家说:“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晚上的那台大戏,王秉顺在唐镇人心中有了很大的威信,大家听了他的话,都嘻嘻哈哈地散开。王秉顺看到胡二嫂的样子,皱起了眉头说:“怎么能这样呢!”

他叫住了一个汉子说:“三癞子呢,不是只有三癞子才能管住她的吗?”

汉子讪笑道:“三癞子,没有见到他呀,是不是到五公岭去挖墓穴了。”

有人说:“他好久没有去挖墓穴了,现在他把自己打扮成宋画师的样子,是不是也要给死人画像?对了,我早上还看他进了画店的,就在镇公所的枪响之前,兴许还在画店里呢。”

王秉顺马上对汉子说:“快去把三癞子叫来,赶紧把胡二嫂领回家,胡二嫂这个样子像什么话,有碍咱们唐镇的观瞻。”

汉子听了王秉顺的话,飞快地跑到了画店门口,大声地喊道:“三癞子,你快出来,胡二嫂又发癞了,王秉顺让你赶快把她领回家——”

汉子一直喊着,喊了许久也没有听到画店里有什么动静。

他喊累了,就用脚去踢画店的门,老旧的杉木门被踢得“咚咚”作响,不停地颤动着。

汉子正踢着门,画店阁楼上的窗门开了,露出了三癞子迷茫的丑脸。

过了一会,三癞子突然从阁楼的窗口跳了下来,摔倒在鹅卵石街面上。很多人看他跳下来,都呆了,以为他会摔个半死。让人们惊讶的是,三癞子似乎一点也没有受伤,神奇地站立起来,朝胡二嫂那边飞奔过去。当他看到满脸是屎的胡二嫂裸露着满是血痕的胸脯坐在那里时,三癞子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他二话不说,抱起胡二嫂,一步一步地朝胡二嫂家走去,边走边说:“这是个什么世道,什么世道——”

26

就在三癞子抱着轻飘飘的胡二嫂回家时,有个陌生人穿过皇帝巷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口。这个陌生人要进入镇公所时,被两个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员拦住了。其中一个保安队员说:“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陌生人冷冷地说:“我是来找游长水游镇长的,我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他!”

保安队员狐疑地审视着他:“你打哪里来?”

陌生人还是冷冷地说:“从很远的地方来!”

保安队员听陌生人的口气,似乎来头不小,就对他说:“你等等,我去通报游镇长一声。”

那个保安队员刚刚进去,猪牯就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口。

不一会,那个保安队员出来了,对猪牯说:“队长,游镇长让这个人到书房里去。”

猪牯就领着陌生人来到了游长水的书房门口,猪牯敲了敲门说:“游镇长,那人来了!”

游镇长在里面说:“让他进来吧,你在外面守着!”

猪牯对陌生人说:“你进去吧。”

猪牯守在门口,右手紧紧地握着盒子枪的枪把,只要书房里面发生什么不测,他会义无反顾地冲进去。可猪牯的脑海里还浮现出冯如月的牡丹花一般的脸容,他已经深深地迷恋上她了,他出门的时候,冯如月把他送到门口,温情脉脉地对他说:“早点回家,不要太卖命了。”他对她说:“晚上在土地庙门口唱大戏,好像是《白蛇传》,你可以去看。”冯如月幽幽地说:“我不喜欢看戏。”……猪牯想,如果不是重任在身,他一定会带冯如月去看戏的,就是不去看戏,他也许会让冯如月在家里为他唱那支小曲《十八摸》……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陌生人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就朝大门外走去。

紧接着,猪牯听到书房里传来了游长水的哭嚎声。

猪牯的心收缩了一下,冲进了书房,他看到游长水手中拿着信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猪牯从来没有见过游长水如此悲痛的样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游长水哭嚎了一会,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信笺飘落在地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巾,擦了擦眼睛,沙哑着嗓子对猪牯说:“没有什么事,你出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

猪牯不好问什么,只好退了出去。

他刚刚走出书房的门,就看到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扑满了黑压压的死鬼鸟。满树的死鬼鸟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树枝上,猪牯顿时感觉到了透心的冷,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这个元宵节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猪牯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紧。

27

元宵之夜,也是月圆之夜。天上的满月洒下银色的清辉,唐镇镇东头的土地庙外面人山人海,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着大戏。镇长游长水没有像往年一样与民同乐,而是躲在镇公所的书房里。猪牯也没有去看戏,他带着保安队员守在镇公所里,枣树上的死鬼鸟一直没有离去,在月光下愈发显得阴森恐怖。三癞子和胡二嫂也没有去看戏,三癞子整个下午都在给胡二嫂洗澡,一直洗到天黑,天黑后,三癞子就给胡二嫂做饭……还有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也没有去看戏,他的老婆孩子都去看戏了,他却在家里备好了酒菜等着游武强的到来,游武强说过,过完正月十五,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再次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了。唐镇的小街变得清静,只有到大戏唱完后,小街才会重新热闹起来,人们会在小街上游花灯。

游武强的到来让张少冰十分兴奋,又十分的伤感,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相聚了,以后游武强能不能再回到唐镇,是一个未知数。他们边喝着酒,边说着话,游武强说起了一件事。这几天晚上,他回到乌石岽的茅草屋时,就会感觉有个白色的影子在茅草屋顶晃动,等他走近前,那白色的影子就不见了。张少冰坚持说那白色的影子一定是被杀头的蛊女凌初八的鬼魂。游武强说他从来没有招惹过凌初八,为什么她的鬼魂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张少冰没有办法解释这个问题。

他们在喝酒聊天的时候,门外有个人的眼睛透过门缝,朝里面窥视。

这个人就是屠户郑马水。

郑马水悄悄地离开了张少冰的家门口,鬼鬼祟祟地来到土地庙外唱戏的地方,他和一个钟姓人家的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就躲到一边看戏去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奸笑。那个钟姓人家的年轻人又跑到戏台底下前排就座的钟姓族长面前悄悄耳语了几句。钟姓族长是个精瘦的老头,他听完年轻人的话,不露声色地和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年轻人在族长说完话后,就在看戏的人中窜来窜去,不一会十多个钟姓人家的精壮汉子就悄悄离开了看戏的现场。他们各自回到了家里,操起了长矛大刀等械斗的家伙,聚集到了张少冰的家门口。

他们是因为游武强和钟七老婆沈文绣偷情的事情来找游武强寻仇的。

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大声地在张少冰的门外叫道:“游武强,你有种的话给我滚出来!”

张少冰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唱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撩拨得人们心痒痒的,其中有个钟姓汉子咬牙切齿地说:“抓住游武强,要把他弄死,害得我们好好的戏也看不成了!”

有几个人附和道:“对,抓住他要把他弄死,这个王八蛋偏偏要在这个晚上回来!”

领头的年轻人说:“大家小心点,游武强当过兵,还会点拳脚,手上还有刺刀,千万不要轻敌,他要是出来,大家一起上,先把他干翻再说!”

……

猪牯对着枣树上那些悄无声息的死鬼鸟,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这时,镇公所外面有人敲门,猪牯打开门,一个保安队员气喘兮兮地对猪牯说:“队长,不好了——”

猪牯说:“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个保安队员说:“游武强回来了,正在张少冰家喝酒呢,结果被钟姓人发现了,现在钟姓人围住了张少冰的家,看来要出人命了!”

猪牯大吃一惊:“啊——”

他急忙进去敲开了书房的门,游长水紧张地问猪牯:“发生什么事情?”猪牯把事情简单向游长水作了汇报。游长水破口大骂:“这个没有出息的狗东西,让钟姓人把他剁成肉酱才好!”过了一会,游长水叹了口气说:“唉,无论怎样,他还是我游家的一条根呀,我们游家不能再死人了!”猪牯说:“游镇长,那怎么办?”游长水沉思了一会说:“你赶快带人过去,不要让钟姓人把武强抓走,你把武强抓到镇公所来,就说由政府来处理。”猪牯点了点头:“好的,好的!”猪牯说完要走,游长水叫住了他:“你先把我送到逍遥馆去,今晚我就在那里过夜了,我不想看见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抓回来后,你就把他关起来。对了,今晚一定要好好看护好逍遥馆,多派些人手!”

猪牯带着保安队员来到张少冰家门口时,钟姓人正用一根木头撞张少冰的家门。猪牯大声说:“你们给我住手!”领头的年轻人说:“猪牯,这是我们钟家和游武强之间的私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猪牯说:“你们无法无天了,什么事情都你们自己处理,还要政府干什么!”年轻人大声说:“不要管他们,继续撞门,今天不把游武强弄死,我们绝不罢休!”猪牯和保安队员们用枪指着他们,猪牯说:“谁要是不听我的话,不要怪我的枪不认人了!”钟姓人看到猪牯他们黑洞洞的枪口,有些怕了,停止了撞门。就在这时,张少冰的大门打开了,他站在门里,平静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年轻人说:“张少冰,你不要装蒜,赶快把游武强交出来!”

张少冰冷笑了一声说:“游武强?你们谁看到游武强了?我还想找他呢!”

年轻人又说:“张少冰,少废话,你把游武强交出来,你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否则——”

张少冰说:“我可以让你们进家里去找,要找不出游武强,你们看怎么办?”

猪牯走上前说:“少冰,让我进去看看吧!”

张少冰让猪牯进了屋,年轻人也跟了进去。他们找遍了张少冰的家,也没有找到游武强的影子。……他们走后,张少冰关上了大门,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喃喃地说:“吓死我了——”此时的游武强,早已经从张少冰的屋顶逃离,在月光下往乌石岽方向飞奔呢,唱戏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奔逃的过程中,游武强想到了那个白衣女人,如果她真是蛊女凌初八的鬼魂,那会怎么样呢?

28

“老东西,今夜怎么就想到了我呢?你就是个官迷和财迷,心里早就没有我了吧!”李媚娘趴在游长水干瘦的胸膛上,摸着游长水的脸,娇滴滴地说。

游长水的双手放在李媚娘的屁股上,觉得她的皮肤还是那么溜光水滑,可他没有心情继续想这些事情,叹了口气说:“和你在一起,心里踏实了些。”

李媚娘的手摸着游长水:“老东西,你真的老了。”

游长水把李媚娘的手拿开,沙哑着嗓子说:“武飞死了!”

李媚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游长水顿时老泪横流:“武飞,他,他死了!”

李媚娘张大了嘴巴:“啊——”

李媚娘心里十分清楚,游武飞是游长水的大儿子,也是游长水最引以为豪的儿子,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团长。他曾经在当营长时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回过唐镇,那时,游长水弃商从政,刚刚当上唐镇的镇长。那次游武飞回来,就是为了帮助父亲巩固他在唐镇的地位,带兵进山剿过陈烂头,虽然没有打死陈烂头,但是让陈烂头好久没有在唐镇的地界上露面。游长水能够安稳地在唐镇当几年的镇长,游武飞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就连县里的县长都要敬他三分……游武飞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李媚娘心底冒起了寒气,颤抖地说:“怎么会这样——”

游长水哽咽地说:“中午的时候,队伍里派人送来了信,说他和共产党部队打仗时战死了。一大早,死鬼鸟就在枣树上叫呀,我想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想到……”

李媚娘也哭了,她抱着游长水的头说:“老东西,你要节哀呀,你可不能有什么事情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游长水说:“媚娘,这事情要保密,对谁也不能说,否则——”

李媚娘含着泪说:“我明白!”

这时,唐街上传来了密集的鞭炮声,他们知道,大戏唱完了,镇上的人开始在街上游花灯了,这是这个春节里唐镇人最后的狂欢,从明天开始,唐镇人又要恢复平常的日子了。听到鞭炮的声音,游长水和李媚娘心里更加的悲伤了,游长水搂住了她,仿佛李媚娘是他最后的安慰。

游长水突然想起了游武强,游武强此时揪着他的心,无论怎么样,游武强还是他的亲侄子,但是他没有对李媚娘说起游武强的事情。

房间里的油灯不知怎么的,突然灭了。

游长水感觉到了不妙。

他想起了被杀头的凌初八,还有陈烂头……游长水紧紧地搂住李媚娘,在她耳边轻轻说:“好像房间里进了人!”李媚娘那一身肥肉颤动起来,头埋在游长水的怀里,大气不敢出一口。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街上的鞭炮声还在继续。

游长水和李媚娘突然听到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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