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条狗(1 / 2)

七条命的狗 李西闽.. 6919 字 5个月前

整个冬天没几日好天气,毒雾霾让人不安、恐惧、无所适从。偶尔有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我会站在小区的那棵香樟树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感觉肺里的废气渐渐排空。身体变得轻松之后,我才人模狗样地去上班。在更多的日子里,我心情压抑,戴着口罩走在上班的路上,像一只随时都将被毒杀的小白鼠,满目凄惶。

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冬天杀死了一条狗。

其实是杀死了我内心的妄想。

事情还得从我的妻子说起。

我的妻子叫乔,大乔小乔的乔。书上说大乔小乔是倾国倾城的美女,我对此没有感觉,她们再美,也是历史人物,是死去的人。乔在我眼里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她真实地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生命。第一次见到娇小美貌的乔,我就想到了兰花,她在我心中,就是一朵兰花,兰花的美不可替代。我们认识不到半年,她就嫁给了我,我一直以为这是阴差阳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普通公司的小职员。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结婚那天,我对她说:“我要把你当神供着。”她微笑着说:“我不要你把我当神,我只要做你的妻子。”

那句把她当神的话成了谶语。我们结婚两年后的一天,乔因为车祸,高位截瘫。我真的把她当神供在了家里。开朗美丽的乔像变了一个人,一个我捉摸不透的人。笑容已经彻底从她脸上消失,无论我怎么哄她,她总是脸色阴郁,沉默寡言。我心里也很绝望,可是我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出绝望的情绪,因为她比我更绝望,需要我的呵护和疼爱。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得有心理准备,还得让乔觉得有希望。我每天辛辛苦苦上班,下班回家就给乔做晚饭,吃完饭给她洗澡,然后把她抱上床,说些有趣的事情给她听。在我眉飞色舞地说着趣事之际,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喊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她曾经明亮美丽的眸子里流下了泪。

我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秀发,喃喃地说:“乔,我不说了,不说了……”

她哭出了声,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仿佛要把我勒死。她残废的身体颤抖着,像是汪洋之中的破舢板。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哽咽地说:“别怕,乔,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乔松开了紧箍着我脖子的手,使劲地推开我,号啕起来。

我看着她扭曲的脸,不知所措。

哭累了,她倒头睡去。

而我,在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眠。有时,我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家门,在小区里的一块石头上苦坐。夜风无法安慰我发热的脑袋。有天晚上,我正在苦坐,突然听到了乔的喊叫。我慌忙回到了家里。她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厌烦我了,是不是?!”

我心里发凉,赔着笑,说:“不是的,不是的,我说过,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

她大声说:“我知道,你厌烦我了,厌烦我了——”

我抱着她,说:“别乱想了,乔,我发誓,永远不会离开你。”

乔的话音低落下来,抱紧我,说:“不要离开我,我好冷,好冷——”

我的生命里只有乔。

说这话有点虚伪,可是我心里不可能有别人,我得为了她活着,如果没有我,她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确,我爱她,没有因为她的残疾而变心。那条叫“小黄”的黄色吉娃娃可以做证。

乔是寂寞的。

她把自己给封闭起来,成天待在家里。她还把窗帘都拉起来,连阳光也害怕看见。我不可能成天在家里陪她,因为要养家糊口。我曾想让老家的母亲过来照顾乔,被她拒绝。我十分担心乔会闷死在家里,好些时候,我提心吊胆,害怕回家后看到乔的尸体。

乔出事后,同事潘晓鸥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瞟我。

我曾经对她有好感,追求过她。她拒绝了我,原因是她爱上了我们的老板。当时她告诉我这事,我很惊讶。在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自然不会把此事扩散出去,同时也对她死了心。我和乔结婚时,请她喝过喜酒。那个喜庆的晚上,潘晓鸥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好好爱她。我相信她是真诚的。我不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怎么样了,只晓得她现在还是单身。

她就坐在我的对面。

平常,我们很少说工作以外的事情。乔的遭遇,让我在公司里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别人的同情或者幸灾乐祸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为乔活着。

那天早上离开家时,乔直勾勾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我安慰了她几句,才走。那一天,我心神不宁。乔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她有过一段寻死觅活的日子,但是没有死成。现在的状况,更让我担心。这天,我隔两个小时就给家里打个电话,她会拿起电话,但是不说话,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这样就足够了,证明她还活着。快下班之际,潘晓鸥瞟了我一眼,说:“你今天不对劲。”

我说:“没什么。”

她淡然一笑,说:“乔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寂寞。”

我点了点头。

潘晓鸥说:“我准备辞职了,离开上海。”

我说:“为什么?”

潘晓鸥说:“自己的选择,我已经厌恶了现在的生活。”

我不再问了,我理解她。

她接着说:“下班后,你到我家去一趟,如何?”

我的心提了起来,她要我去她家干什么……

潘晓鸥笑了笑,说:“别紧张,对你我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挺同情乔的。让你去我家,想把和我相依为命的那条小狗送给你,不,是送给乔。也许小狗能够让乔有些安慰,狗比男人可靠,不会背叛,也不会说谎,更不会有伤害。”

我点了点头。

我把潘晓鸥给我的吉娃娃带回了家。乔看到我抱着的小狗,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的心也亮了一下。我放下小狗,小狗十分知趣地摇着尾巴,朝乔扑过去,它不停地舔着乔苍白的手。

乔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突然,乔把小狗一把推开,朝我大声喊叫:“这是谁的狗?”

我迟疑了会儿,说:“是同事送的。”

她说:“是不是潘晓鸥的狗?”

我点了点头。

乔低声说:“我就知道是她,我闻出味来了,狗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我们结婚的那天,她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香水味。当时,我觉得她看你的目光不正常,我就记住了她,也记住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她接着说:“我们结婚以来,你每天回家,我都会闻闻你身上的味道,看看有没有潘晓鸥的香水味,今天我终于闻到了。你是不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该和她发生点什么了?你说过,一生都陪着我,那是骗我的话吧?”

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

我说:“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真的,乔,相信我。”

乔说:“没有事情,那你紧张什么?我相信你什么?你从她那里带条狗回来,就说明你们什么事情都没有?用狗来欲盖弥彰?”

我十分委屈,但还是忍耐着,轻声解释:“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潘晓鸥辞职了,她要离开上海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狗送给我,不,她说是送给你的。我承认,在你之前,我追过她,但是被她拒绝了,她和我们老板有一腿。我会陪你一辈子的,我说话算话。”

乔说:“你就编吧,编吧!把小狗给我送回去,我不要她的狗!”

小狗又过去舔她苍白的手。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她没有再让我把小狗送回去,而是接纳了它,只是要求我把小狗身上的香水味洗干净。她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它“小黄”。

那个晚上,乔第一次抱着小黄睡觉,似乎睡得很香。

我却没有睡。

和许多夜晚一样,我失眠。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如一条狗?狗让她安睡,而我无论怎么安慰她,她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凌晨3点左右,乔睁开了眼睛,她的手还抱着狗。她说:“我梦见你和她在一起了。”

我说:“谁?”

她平静地说:“潘晓鸥。”

我无语。

她接着说:“你是该有个女人,我不能拖累你,你和她好吧,我不会吃醋。”

我说:“你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睡觉吧。”

乔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我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

我突然想到了潘晓鸥。

此时,她在干什么?

是不是和我一样,失眠,被痛苦折磨。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自从有了小黄,乔的生活充实了许多。我每天回家,乔还是会像狗一样闻闻我身上的味道,企图嗅出我身上的某种香水味。

这个冬天的确让我崩溃。

就是睡着,痛苦也是睁大着无辜的眼睛。

因为疏忽,我在这个冬天的某个晚上,竟然把小黄给弄丢了。我每天要遛两次狗,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早上很早就出去遛狗,然后回家给乔做早饭,接着去上班;晚上回家,服侍乔吃饭、洗澡后,我就去遛狗。一天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也许会在某个夜晚,倒在遛狗的路上,永远也爬不起来了。我牵着小黄,走出小区,沿着行人稀少的人行道,踉踉跄跄地走着。小黄一会儿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撒尿,一会儿在路边的草丛里拉屎。我准备好了塑料袋,把它拉的屎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我特别反感那些遛狗的人,不把狗屎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小黄拉完屎,我突然想撒尿了。

这尿来得急,我等不及回家,就要一泻为快。

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掏出了那玩意,一天的憋屈和不快倾泻而出,畅快淋漓。撒完尿,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正准备回家,却发现小黄不见了。

我明明记得撒尿时,手上还拿着狗绳的,怎么狗就不见了呢?

寒风冷冽,我冷得浑身发抖。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怎么一泡尿的工夫,狗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呢?

我站在寒冷的风中,大声喊着:“小黄,小黄——”

它应该不会走远,听到我喊它应该会回来,它是一条很乖的狗。

可是,我喊破了嗓子,小黄也没有回来。

于是,我四处寻找,寻找那条叫小黄的吉娃娃。

找了很久,很久,我也没有找到小黄。

沮丧、落寞、痛苦、焦虑……我的情绪异常复杂。要是找不到狗,乔会怎么样?可以那样说,她和狗已经感情深厚,甚至超过了对我的感情。实在找不到小黄了,我才硬着头皮回家。

乔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就在卧房里叫喊:“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为什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讨厌我了,烦我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的哭声。

我关上门,站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敢进卧房里去,我怕面对她。

她还在叫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回答我呀,回答我呀!是不是不敢进来见我了?你要走可以,走呀,不要再回来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我要不进去,她会一直叫喊下去,还有可能气急了,一头撞死。

在一刹那间,我突然想逃。

是的,我想逃,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家,逃离她,像潘晓鸥一样,逃得远远的。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逃离的念头,可是现在产生了。我是懦夫,不负责任的男人,是畜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无论怎么样,我产生了如此罪恶的念头。

我没有逃,我不能逃。

我要逃了,乔就真的没法活了。

我进了卧房。

透过泪眼,她看到了凄惶的我。我站在她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浑身瑟瑟发抖。此时,我不是个男人,只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我无法面对乔,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看到了我,却没有看到小黄。

乔哽咽地说:“小黄,我的小黄呢?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连小黄也扔了?”

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珠却不停地滚落。

我极少流泪,这个寒夜,冽风呼啸的寒夜,我却哭了。我竟然不知道为何而泣。

乔看见了我的泪水。

她看见了我脸上的两条泪水之河。

突然,她说:“来,来,过来抱抱我,不要离开我——”

小黄的丢失,对我是个考验,对我们的爱情是种考验。乔说:“一定要找回小黄,找不回来,我就死!”我说:“去买一条和小黄一模一样的狗可以吗,也叫它小黄?”乔说:“不行,我就要小黄!”

没有任何余地,我必须找回小黄。

我复印了100多份《寻狗启示》,四处张贴,希望捡到小黄的人把它还给我,还承诺重谢。晚上,我就到街上去寻找小黄,在这个大城里四处奔走,其实我自己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没有人会来找我。

半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找到小黄,也没有人和我联系。

有时,我就在街上游荡到天亮,我害怕见到乔的泪眼。可是这样是不行的,乔会骂我,甚至说我借着寻找狗的机会,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她有时也会说软话。她靠在我身上,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只要你找回小黄,我就同意你出去和别的女人玩,你找潘晓鸥,找任何女人都没有问题。”我胸口堵得慌,我说:“请你别说这样的话了,你这是用刀子在捅我的心。”她说:“我说的是心里话,你知道小黄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我无语。

我厌恶这个冬天。

也厌恶这个冬天的自己。

说实在话,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有想到过出轨,没有想过要做对不起乔的事情。生活已经逼得我连性欲都没有了,我如何能够出轨?况且,我还爱着乔,我的心里容不下别的女人,尽管有赏心悦目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会本能地瞟上一眼。

我没有想到A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A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我也没有问。A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和我有过短暂关系的女人的符号。

冬至那天晚上,我把乔伺候上床之后,就离开家,继续去寻找小黄。

走前,乔还让我多穿点衣服,早点回家。

我答应她早点回家。

我在街上游荡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这个女人不是乔,也不是潘晓鸥,是个陌生女人。她的声音十分柔软,柔软得要让人心融化。

她就是A。

A告诉我,小黄在她那里。

听到这个消息,我仿佛从寒冬一下进入了春天,许多日子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心里很清楚小黄对我和乔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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