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2 / 2)

七条命的狗 李西闽.. 28953 字 5个月前

吴雯雯说:“那位顾客看上了一件外套,她嫌太贵了,要低折扣。”

钱秀娟说:“哪件?”

吴雯雯拿过那件外套,递给钱秀娟。那个顾客也走到她面前说:“老板娘,你就便宜点吧,我是你们的老顾客了,还经常带公司的姐妹到你店里买衣服,你也是知道的,我们都很熟。”

钱秀娟笑笑说:“雯雯,你给她打折了吗?”

吴雯雯说:“打了八折。”

女顾客说:“八折打完,也太贵了。我知道,这牌子也是仿的,都快赶上正品的价格了。”

钱秀娟说:“好了好了,别说了,七折,这已经是跳水价了,就算我不赚你的钱了。”

女顾客笑了,说:“算了,我也不讨价还价了,我真的是喜欢这衣服。不过,就是打七折,你们也是有赚头的。”

钱秀娟说:“雯雯,去给她把衣服包上吧,以后这事情你做主吧,不要老是让我拿主意。”

吴雯雯答应了一声,就带着女顾客到里面去了。

钱秀娟突然说:“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此时也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她对里面的吴雯雯说:“雯雯,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你看好店,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吴雯雯说:“放心去吧,秀娟姐。”钱秀娟走后,女顾客说:“你们老板娘对你不错呀。”吴雯雯说:“是呀,她是个好人,把我们当她的妹妹看待。本来我都准备回老家去结婚了,看她最近心情不好,就推迟了婚期,留下来再帮她做一段时间。”女顾客说:“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现在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看不懂了,都是金钱关系,唉,像你们这样的人很难得了,比大熊猫还稀有。我们公司那个老板,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员工当回事,拼死拼活替他工作,他还变着法子克扣我们的工资。实在把我惹急了,我就辞职,干脆到你店里来卖衣服算了。”吴雯雯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大学生,公司的白领,到我们服装店里来,大材小用。”女顾客说:“你是在骂我吧?什么大学生哟,现在大学生不值钱的。”

……

钱秀娟来到徐家汇的建国宾馆,站在门口时,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进去。乘电梯,上十楼,来到1015房间门口,她按了一下门铃。门开了一半,一个穿着白色棉睡袍的老男人把她拉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了。老男人一把抱住钱秀娟,那张满是黑牙的嘴巴凑上去就亲。钱秀娟一把推开了他,说:“老东西,嘴巴臭得像马桶,还想亲老娘?!”

老男人干笑道:“嘿嘿,我的心肝宝贝,想死你了。”

钱秀娟把包扔在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没好气地说:“想个屁,出去那么久也不打个电话。是不是又在外面勾搭上什么小狐狸精了?”

老男人挨着她坐了下来,说:“你看我去进个货,忙得像个鬼,哪有时间勾搭女人?况且,谁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呀?凭良心说,我可是每天都想着你哩。”

说着,他的手搂住了钱秀娟的腰。

钱秀娟说:“我看你就是个鬼!不要我的时候就两三个月见不到鬼影,发骚了,需要老娘了,就出现了,谁知道你有没有离开上海出去进货呀!老娘早就看出了你的鬼把戏,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就是一个免费的玩物!以后别在老娘面前说想我,听了恶心!你留着这些话去对那些小狐狸精说吧!你说,我和你在一起这几年,你什么时候真正给过我安全感,哪怕一点点?每次睡完觉,提上裤子就消失了。告诉你,老娘不想再伺候你了!”

老男人说:“秀娟,你今天吃枪药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钱秀娟说:“老娘一直就是这样想的,只是我憋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老娘今天忍不住了,不说出来不开心!我看我们还是断了吧,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睡个觉还要到宾馆里来,像做贼一样。”

老男人说:“你不是自己说,我们不要结婚的嘛!你只要同意和我结婚,我马上和她离婚!你现在就说,结不结?”

钱秀娟冷笑道:“结婚?说得比唱得好听,我说不结婚,只是思量你麻烦!你什么时候真正想到要和我结婚?真要那样,你家那老八婆不把你撕碎了!你还是省省吧,你这把老骨头也折腾不了几天了。说真的,对你,我也乏味了,没有精力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老男人说:“秀娟,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够帮你解决。”

钱秀娟说:“就你,你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自己那一大堆烂事都解决不了,还要帮我解决问题?告诉你吧,我女儿失踪很久了,你有办法给我找回来吗?你要是能帮我把女儿找回来,你要我怎么伺候你,我都答应!但是,在没有找回我女儿之前,你别想再碰我。”说着,她把他搂着腰的手扯开,霍地站了起来。

老男人愣住了,眼巴巴地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钱秀娟冷冷地对他说:“没有话了吧?平常想要和我睡时,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什么事情都可以为我做。现在我要你做什么了你就沉默了。当然,那是我的女儿,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需要的是我的肉体,你从来都不会在乎我的感受。你自个在这里待着吧,老娘不奉陪了!”

钱秀娟提起桌子上的包,头也不回就走了。

钱秀娟走出建国宾馆的旋转门,一阵冷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寒噤,冬天已经不知不觉地降临了。在过去的一些冬夜里,老男人毕竟给过她一些温暖——肉体的和心灵的,而且,她困难的时候,也给过她不少钱,支持她做生意,他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想想,钱秀娟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她也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她没有心情和他缠绵,她为女儿张伊娜焦虑不安,也为张鸣担心。

此时,女儿和张鸣到底在哪里?

钱秀娟突然想起了张鸣的父母。

自己曾经的公公是公安局的老干部,在公安局里说不准还有些老熟人,是不是找他出面说说,在寻找女儿和前夫的问题上,他们会积极一点?老头子对她一直不错,老太太却对她有成见,见到她不冷不热的,有时还会挖苦她两句。没有和张鸣离婚时,她也很少到他们家里去,就怕婆婆损她。钱秀娟顾不了那么多了,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就打了个的士,直奔老头老太太的家。

给钱秀娟开门的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神情十分奇怪:“你,你认错门了吧?”

钱秀娟有点尴尬,心想,死老太太,还是那么刻薄。她的脸上还是堆起了笑容:“妈,我是秀娟呀,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老太太装模作样地凑近她,审视着她的脸说:“哦,是你呀,富态多了,我都看不出来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对了,以后不要管我叫妈,我受用不起啊!你来,是——”

钱秀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耐着性子说:“妈,你让我进屋说,好吗?”

老太太拉下了脸,说:“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不丢人,怕什么呀?”

钱秀娟心想,要不是为了你的儿子和孙女,老娘才不会来受你这个死老太婆的气呢,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呀!她说:“妈,我来,是关于大鸣和娜娜的事情。”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娜娜,对不对?你害阿鸣害得还不够呀!你现在还敢来要娜娜,你真是歹毒的女人!阿鸣现在是比较困难,他就是饿死,也不会让娜娜饿着的。你放心吧,娜娜也不会跟你走的,别看你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富婆!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还是走吧,你就是说破天也没有用的!”

钱秀娟内心又气又恨又委屈,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说:“妈,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来要娜娜的,是,是——”

老太太说:“那你说来干什么?说呀?”

这时,老头子走出来说:“老婆子,你在和谁说话呀?”他看到钱秀娟后,马上笑着说:“啊,是秀娟呀!快进屋,有什么话快进屋里来说。”

钱秀娟叫了声:“爸——”

说着,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老太太说:“还是那样,挺能装的。”

老头子朝自己的老伴怒喝了声:“闭嘴!秀娟和阿鸣离婚,都怪你从中瞎搅和!现在秀娟来看我们,你还胡说八道!”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进屋去了,扔下一句话:“就你把她当宝!”

老头子笑着说:“秀娟,别理她,她刀子嘴豆腐心,就那样的人,来,进屋吧。”

钱秀娟跟着老头子进了屋。

老头子让她坐下,还递过纸巾,让她擦眼泪。接着,他给钱秀娟沏了杯茶,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和蔼可亲地说:“秀娟,喝点热茶,这样暖和些,今天外面冷。”

钱秀娟双手接过茶杯,哽咽地说:“谢谢爸爸。”

老头子说:“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你过得还好吧?”

钱秀娟说:“我过得很好,在襄阳路市场开了个服装店,收入还不错,在上海这个地方,只要肯努力,饭总是有的吃。”

老头子说:“你说得对,做人就是要努力,在哪里都一样。唉,那混蛋要是像你一样,那我们就省心了。可他,烂泥扶不上墙哪!”

钱秀娟说:“爸,你不要说他了,他——”

老头子说:“他怎么了?他是不是又去找你麻烦了?你来,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个?秀娟,你说,不要怕,我给你撑腰!反了他了!”

钱秀娟说:“爸,不是,大鸣他没有找我麻烦。他——”

老头子皱起了眉头,问道:“那是?”

钱秀娟迟疑了会儿说:“爸,我就直说了吧,阿鸣和娜娜都失踪了……”

老头子的眼睛睁得溜圆:“啊——”

老太太虽然说生气进了房间,可她还是竖起耳朵,警觉地听他们在客厅里说话。她听到钱秀娟说儿子和孙女失踪的事情后,急匆匆地走出来,瞪着眼睛说:“钱秀娟,你,你说的是真的?”

钱秀娟点了点头说:“真的!我来就是看爸能不能和公安局的人说说,让他们关照一下,加大点力度寻找他们,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她的话刚刚说完,老太太两眼一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张鸣父女失踪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呢,老太太又出问题了,钱秀娟卷进了一个旋涡,她特别后悔来到他们家。没有办法,她只好把老太太送进了医院……

11

这个城市里一定包藏着许多许多的秘密。很多秘密,陆右安无法揭开,那些秘密封存在城市的细节里,需要不懈的探索和认知。陆右安开始涉足上海的房地产业,他明白,这个行业将会火得难以想象。尽管很多烂尾楼看上去无限凄凉,相反的,他的目光盯在了那些烂尾楼上。生意上的事情,他觉得努力去做就可以了,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现在,困扰他的还是张鸣。

自从殡仪馆认尸后,陆右安总会做噩梦。

在梦中,张鸣浑身是血,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朝他走来。走到陆右安面前,张鸣阴沉地对他说:“右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钱。我现在来还你钱了。”说着,张鸣就用手指把自己的右眼珠子挖出来,递给了陆右安。陆右安不敢去接,直往后退。张鸣又把左眼珠子挖出来,放在手心,递给陆右安。陆右安的背靠在一堵墙上,已经无路可退。他惊骇地看着张鸣流着血的空洞眼睛,喃喃地说:“阿鸣,阿鸣,我不要你还钱了,不要还了——”这时,他发现张鸣身后站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手中拿着一瓶低劣的香水,她阴恻恻地说:“我说过,他不会还你钱了的……”陆右安惊恐万状,大声喊叫起来。

每次他从噩梦中醒来,睡衣都湿透了。一次,他从床上爬起来,脱掉睡衣,去盥洗室里冲热水澡。冲完热水澡,他重新躺回床上,老婆问他:“右安,你有心事?”陆右安没把张鸣的事情告诉她,所以也没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噩梦,他说:“没有,睡吧。”老婆说:“那你怎么老做噩梦?”陆右安说:“真的没有什么,睡吧!”老婆说:“你这个人,心里藏了很多事情,从来都不愿意告诉我,好像我会出卖你,你要明白,我是你的妻子,我不可能害你的,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也好安慰你,否则,我就像个傻瓜一样。”陆右安不说话了。老婆了解他的脾气,他要是不想说什么,就是用钢钎把他的嘴巴撬开,他也不会说半句的。于是,老婆叹了口气,翻过身,也不理他了。

陆右安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围绕着张鸣胡思乱想。

他会想起在崇明一起插队时的事情。有一件事情,让他难忘。那时的陆右安是一个文静瘦弱的人。他喜欢一个叫张文玲的女知青,因为懦弱,他不敢向她表白。张文玲开朗活泼,还喜欢吹口琴唱歌。她经常会在收工后的黄昏,坐在江边的草地上吹口琴或者唱歌。陆右安喜欢她,却躲着她,害怕和她对视,不像其他知青,和她在一起玩,一起闹,一起唱歌。张文玲不算是长得很漂亮的那种女孩子,可是她身上洋溢着一种那个年代特有的激情,这一点特别让陆右安心动,这种激情是陆右安所缺乏的。张文玲在江边吹口琴时,陆右安就会像贼一样躲在芦苇丛中偷窥,口琴声随风飘过来,他的内心充满了爱恋。他幻想着,张文玲只为他一个人吹口琴,只为他一个人唱歌,只为他一个人跳舞……他的目光里积满了感动的泪水,他为自己的爱情感动。知青点里,没有几个人喜欢陆右安,他们都瞧不起他,有人还欺负他。如果不是张鸣,陆右安的日子会十分难过,他不明白张鸣为什么会保护自己。别人欺负他时,只要被张鸣看到,张鸣就会把欺负他的人打跑。张鸣人高马大,力气也大,知青点的男知青如果单挑的话,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陆右安对张文玲的爱恋之情越来越浓烈,终于抑制不住了,他就偷偷地给张文玲写了封求爱信。奇怪的是,他忘了在那封求爱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陆右安没有想到的是,开朗活泼的张文玲收到他的求爱信后,竟然号啕大哭,而且把信公开了,说是有流氓调戏她。其实,那时也有几个知青喜欢她,他们气不过,发誓要找出写信的人。陆右安惶恐不安,他躲在芦苇丛里不敢出来。通过字迹,他们很快知道,这信是谁写的了,于是群情激愤,他们要教训陆右安,张鸣无法阻止他们。他们在芦苇丛中找到了陆右安,把他拖了出来,当然少不了一顿纷乱的拳脚,打得他鼻青脸肿。有人出了个馊主义,要把瘦弱不堪的陆右安扔到江里,这帮家伙真的就把他扔进了波涛滚滚的江中。他们不知道,陆右安不会游泳,本来是想教训他一下,却差点断送了一个未来富翁的性命。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右安在浑黄的江水里挣扎沉浮时,张鸣飞快地跑过来,跳进了长江。他救起了陆右安,朝那些知青大吼道:“你们这些王八蛋,以后再欺负右安,我就把你们的脑袋卸下来当球踢!”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张鸣背着陆右安朝知青点走去……陆右安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想到这事,他就觉得自己特别小人,为了10万块钱,斤斤计较。也因为此事,他担心张鸣,希望张鸣能够平安归来,并且他会帮助张鸣。陆右安也试图去寻找张鸣,可是,世界如此之大,连警察都找不到他,他陆右安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那个叫张文玲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他偶尔会这样想。

那天请张鸣喝酒,他问过张鸣。张鸣说:“张文玲呀,知道,她后来上了卫校,毕业后分在第六人民医院当护士,现在好像是护士长了,去年还碰到过一次,胖得像头猪。”陆右安真想把她约出来,谈谈过去,谈谈现在,就是不谈未来。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了,因为他还是没有勇气面对她,尽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12

天越来越冷了。

钱秀娟对女儿和张鸣也越来越担心,在服装店里,终日魂不守舍。中午,吴雯雯叫的外卖送来了,她把一份盒饭送到钱秀娟的手中,说:“秀娟姐,吃饭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钱秀娟说:“不想吃,没有胃口。”她把盒饭放在一边。吴雯雯说:“人是铁,饭是钢,你总是这样不吃饭,身体会垮掉的,你看你都瘦了。”钱秀娟笑笑,说:“瘦了好呀,就当减肥了。雯雯,你快吃吧,一会儿客人多了,就没有时间吃了。”吴雯雯就不管她,走到一边吃饭去了。

钱秀娟突然看到了那个老男人,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微笑着走了进来。钱秀娟像见到鬼一样,霍地站起来,把他拉了出去。老男人说:“秀娟,你干什么呀?”钱秀娟说:“我和你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到店里来找我,你怎么不长记性呢?!要是你家的老妖婆跟踪你,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在我店里耍泼,那我还做什么生意?!”老男人说:“她在家摸麻将呢,不会跟来的,你放心吧。”钱秀娟说:“那样也不行!”

他们来到一个街角,钱秀娟阴沉着脸说:“老东西,不是说不要再找我了吗,你怎么还来?”

老男人笑了笑说:“你不是说过,只要我找到张鸣和你女儿,你就——”

钱秀娟狐疑地盯着他问:“你有他们的消息?”

老男人伸出手,在她的脸蛋上摸了一下,说:“你说呢?”

钱秀娟说:“别动手动脚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快说,有什么消息?”

老男人说:“我发现张鸣了。”

钱秀娟说:“那娜娜呢?”

老男人说:“没有看到她,可是找到张鸣,也许就找到娜娜了,说不定他们在一起。”

钱秀娟说:“快告诉我,张鸣在哪里?”

老男人说:“昨天晚上,有人看到他在虹口的一个菜市场里出现过。”

钱秀娟说:“什么菜市场?”

老男人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她:“详细地点写在纸条上,你自己看吧。你最好晚上自己过去看看,也许真的能碰到他。”

钱秀娟说:“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出现过?”

老男人说:“这你就不要问了,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说过的事情,我是要去办的,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唉,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对你一直是真心的!”

钱秀娟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好听的话了,我都听腻了。你说的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我还不能肯定,等找到人再说吧。好了,你该走了。”

老男人说:“你真是个绝情的女人,我算看明白了。”

钱秀娟说:“看明白就看明白了,我走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老娘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又不是第一次见识!对了,我告诉你,在我没有找到娜娜之前,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不会理你的!你也不要给老娘打电话,我烦得很,不会接的!你给我记牢了,老东西!”

……

天没有黑,钱秀娟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那个地方。菜市场在虹口的一片老城区里,这里马路狭窄,楼房低矮破旧,让人感觉就是上海的贫民窟。她躲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观察着菜市场里的人们,此时,她觉得自己像个特务。

晚上8点左右,菜市场里的人就收摊了,菜市场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钱秀娟琢磨,老男人的话是不是真的?要是骗她的话,她非剥了他的皮不可!问题是,张鸣来菜市场干什么呢?她正在琢磨,突然看到有几个人闯进了菜市场。那几个人蓬头垢面,穿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仿佛散发出和菜市场一样的腥臭味。那几个人手上都拿着塑料袋子,他们进入菜市场后,就开始在地上一堆堆的烂菜叶子中挑拣出一些好点的菜叶子,放进塑料袋里。这是一些什么人?乞丐?还是什么人?看到他们,钱秀娟直反胃,想吐又吐不出来,她实在不敢相信上海还有这样一群人。

突然,钱秀娟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虽然他弯着腰在捡菜叶,但还是可以看出来,这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的头发很长,蓬乱得像狗窝,胡子拉碴的,脸上脏得像黏着屎疤的公共厕所里的地板。钱秀娟盯着他看了几分钟,心里突然颤抖了一下:没错,这个人就是张鸣!他的一个动作出卖了他,那就是他偶尔抬起头时,使劲地用手揉他的大鼻子,揉完后,会干咳两声。张鸣一直是这样的,钱秀娟很讨厌他这个动作,曾经多次要让他改掉,都没有得逞。钱秀娟想到女儿,她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像张鸣一样也在别的菜市场捡烂菜叶子?钱秀娟心如刀割,大叫了一声:“张鸣,还我娜娜——”

张鸣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喊叫,继续在捡他的菜叶子。钱秀娟疯狂地冲到他跟前,大声喊道:“张鸣,你把娜娜弄到哪里去了!”张鸣抬起头来,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是谁?谁是张鸣?”他身上的确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钱秀娟捂住了嘴巴。他瞪着她,大声吼道:“哪来的臭娘们,滚开!”钱秀娟的思想产生了动摇,也许她真的认错人了,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张鸣,可是——

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这时,那几个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朝钱秀娟围了过来。他们用歹毒的目光审视着钱秀娟,仿佛她是个怪物。钱秀娟觉得自己被埋进了垃圾堆里,他们身上的臭味让她难以忍受。不管他了,不管他是不是张鸣了,钱秀娟对他们说:“给我让开!”他们让出了一个口子,钱秀娟疯了般冲出那个口子,奔逃而去。她身后传来一阵邪恶的笑声,那笑声令她毛骨悚然。

这些人在她的眼里,都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他们不是人!

钱秀娟在奔跑。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她才停下了脚步。钱秀娟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路的人都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一阵冷风吹过来,钱秀娟浑身发抖,大脑也清醒起来。她又想起了张鸣的那个习惯动作,没错,她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就是他!而且,张鸣的声音也没错,他生气了也是那样吼叫的!他只是不想认她,或者说还在仇恨她,看他现在那个样子,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他还能够和她好好说话?

钱秀娟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还得回去找他,他不承认也得承认,我就不相信!”

她转过身,往菜市场方向快步走过去。

钱秀娟回到了菜市场,菜市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了,那些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强烈的失落感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的眼睛湿了,喃喃地说:“阿鸣,你在哪里?你知道娜娜在哪里吗?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娜娜是我的亲骨肉呀,我怎么能不牵挂她?!”

寒风呼啸,钱秀娟凄凉地走出菜市场,站在老街上,茫然四顾。

13

“张鸣一定还会出现在那个菜市场里!”钱秀娟对陆右安说。陆右安边开车边说:“如果真是他,我一定要让他回家!我可以让他到我的公司里上班,他要是不想在我的公司上班,我可以给他钱,让他做点小生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样下去!可是,我还是不相信,他怎么会沦落到那个地步,在菜市场里捡烂菜叶子呢?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况且,他还拿走了我的10万块钱,不可能那么快就花完了吧?”钱秀娟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可是,他真的是张鸣,不会错的,不会错的!”陆右安说:“真要是他,那最好不过了!去看看再说吧!”

陆右安找个地方停好车,钱秀娟就带着他朝菜市场走去。

他们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等待着那群人的到来。陆右安在身边,钱秀娟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想和陆右安说点什么,可是又找不到什么话题,陆右安也沉默着,他在等待着张鸣的出现。晚上8点钟左右,那群人又进入了菜市场。这群人里竟然没有张鸣!

陆右安终于开了口:“哪个是张鸣?”

钱秀娟说:“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来呀,昨天都来了,就是和这些人一起来的。再等等,也许他在后面。”

陆右安说:“那就再等等吧。”

他们等了好大一会儿,还是不见张鸣的身影。陆右安说:“也许你昨天真的看错了,我怎么也无法想象,阿鸣会和他们一样在这里捡烂菜叶子,这些人一看就是盲流,也不可能是上海本地人。”钱秀娟说:“昨天晚上,我真的看到张鸣了,相信我,陆老板,我没有骗你!”陆右安说:“好吧,我相信你,我们现在就出去,问问他们,张鸣到底在哪里?”钱秀娟说:“只能这样了。”

那些人捡得差不多了,汇集在一起,正要离开菜市场,陆右安和钱秀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用漠然的目光看着他俩,钱秀娟有些害怕,躲在陆右安的后面。钱秀娟伸出头对他们说:“昨天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大个子,今天怎么没有来呀?”他们还是用漠然的目光看着他俩,谁都不说话。陆右安心想,这些到底是什么人,看他们的眼神,呆滞无神,像是某种病人。钱秀娟说:“就是昨天晚上我和他说话的那个人,难道你们忘记了?他为什么没有来?”其中一个人开了口:“你说的什么人呀,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昨天晚上也没有看到过你!”钱秀娟急了:“你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你们分明把我围起来,怎么就忘了呢?”陆右安说:“只要你们告诉我,这位女士昨天看到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我每人给你们100块钱。”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又从钱包里掏出了一沓钱,在他们面前扬了扬。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冷笑了一声说:“谁稀罕你的100块钱!”说完,他朝那些人挥了一下手说:“我们走!”

他们扬长而去。

他们边走还边爆发出阵阵笑声,好像是在嘲笑刚才陆右安的那句话,根本就不把陆右安手中的钱放在眼里。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之中,陆右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实在弄不清楚这些人的真面目,对他的钱不屑一顾,还要来捡烂菜叶子。

钱秀娟则瞪着大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来到停车的地方。

陆右安正要打开车门,突然惊叫起来:“啊——”

钱秀娟说:“陆老板,你怎么了?”

陆右安心疼而又气愤地说:“你看,你看,我的车呀!”

钱秀娟过去,看到车身被刮了几道长长的痕,那痕很深,一看就是用金属锐器狠劲划的。是谁和陆右安有这么大的仇恨,要拿他的车来出气?钱秀娟说:“谁那么缺德呀?报警吧,陆老板!”

陆右安叹了口气说:“报警有什么用,你找谁去?又能找到谁?就连张鸣都找不到,还能找到划车的人?”

钱秀娟说:“那怎么办?”

陆右安说:“还能怎么办,自认倒霉呗。上车吧,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车开动后,钱秀娟诚惶诚恐地说:“对不起呀,陆老板,都怪我,让你和我一起来找张鸣,害你的车被划了。”

陆右安说:“不怪你,是我自愿来的。”

钱秀娟说:“会不会是张鸣划的?”

陆右安笑了笑说:“不可能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的人心变了,不像从前了。我从深圳回来,不到半年,车已经第三次被划了,就是停在小区的停车场,保安24小时值班,还有人去划我的车,问保安,他们一问三不知,推脱得干干净净。有些人看到别人贫穷,不会同情,没有悲悯,还百般嘲笑;看到别人富,又产生仇视的心理,总认为富人赚的钱是不干净的,但是他们又不敢和有钱人正面对抗,只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发泄他们心中的怨恨。”

钱秀娟说:“陆老板,你赚的钱是干净的吗?”

陆右安噎住了,一时语塞。

过了好大一会儿,陆右安才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有人是干净的!”

钱秀娟笑了笑说:“陆老板,别生气呀,和你开玩笑的,不过,听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老有腔调了。”

陆右安说:“每个人都有腔调,每个人的腔调都是不一样的。对了,我们就近找个地方吃饭吧,饿了。”

钱秀娟说:“好吧,我请你。”

陆右安说:“谁请都一样。”

钱秀娟说:“看起来,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像样的饭店。”

陆右安说:“随便吧,吃什么都是吃,我们都是苦出身,没有什么大讲究。”

他们在路边找了个小馆子,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两碗大排面,吃起来。吃饭时,他们没有什么话,钱秀娟用目光瞟他,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知道他实在太饿了,心里有些内疚,又有些怜爱。钱秀娟也改变了一些对他这个阶层的人的看法,归根到底,他们也还是人,不是魔鬼,也不是神仙。吃完饭,他们刚刚走出门,就碰到了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

路边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白色西装的高个男人在和一个警察纠缠。围了不少人,围观者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敢情他们是在看戏。

陆右安和钱秀娟也过去围观。

男人显然喝多了,他用手指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年轻警察说:“你别牛×,你敢动我一下,我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你下岗!”年轻警察说:“你喝多了,让你不要躺在马路上,难道有错吗?”醉酒男大声说:“我躺在哪里关你什么事,我犯法了吗?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躺在马路上了?啊!你说,哪条法律?”年轻警察看来刚上岗不久,没有什么经验,面对气势汹汹的醉酒男,有些紧张:“你是在胡搅蛮缠!”醉酒男又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才胡搅蛮缠,你再胡搅蛮缠,我就让你下岗,看你还神气什么!”年轻警察用手把他的手挡开,说:“你不要动手动脚的。”醉酒男说:“你是不是想打我?有种你打呀!打呀!”说着,整个身体就朝年轻警察靠了过去。年轻警察躲了一下,他就跌倒在地上。年轻警察弯下腰拉他起来,没有想到,他起来后就朝年轻警察的脸上打了一拳。

围观者骚动了,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

挨了一拳的年轻警察气得发抖,他从腰间拿出对讲机,呼叫他的同事过来。醉酒男愤怒地说:“我今天打的就是你,你们这些警察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纳税人白养你们了!”年轻警察站在那里不说话,等着同事前来。酒醉男摇摇晃晃要走,年轻警察拦住他说:“你不能走!”醉酒男说:“我为什么不能走?我累了,要回家睡觉了,没工夫和你啰唆!让开,不让开就叫你下岗!”年轻警察的声音突然大了:“就是下岗,今天也不能让你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乌青块,这是醉酒男那一拳的结果。醉酒男坚持要走,年轻警察不让他走,他们俩扯在了一起。

陆右安说:“秀娟,我们走吧,没有什么意思。”

钱秀娟说:“等等,等等,我觉得蛮有意思的,看他们怎么搞。”

陆右安无奈,只好点上一根香烟,继续围观。

过了一会儿,一辆警车呼啸而来。醉酒男见势不好,使劲推倒年轻警察,奔逃。警车上下来三个警察,追了上去,很快抓住了他。他大声说:“你们警察欺负人,我要让你们都下岗!”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警察问年轻警察:“怎么回事?”年轻警察说:“张所长,这个人喝醉酒了,躺在马路上,把车堵了,我把他拉起来,他就骂我,还动手打人。”醉酒男说:“是他先动手打我的,我要投诉他,让他下岗!”所长冷冷地对他说:“你别口口声声下岗什么的,说说,他怎么先动手打你的?”醉酒男说:“他先把我打倒在地,我气不过,爬起来才动手的。”所长问年轻警察:“是这样吗?”年轻警察十分委屈地说:“他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打他,是他自己跌倒在地上,我拉他起来,他就往我脸上打了一拳。而且,他打了我,我根本就没有还手。大家可以做证。”

所长就问围观者:“你们说,是这样的吗?”

有人说:“是这样的。”

所长又说:“你们有谁能够跟我回派出所录个做证的笔录?”

他这么一说,那些围观者四散而去。这时,钱秀娟对陆右安说:“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右安没有理她,而是对派出所所长说:“我去吧!”

年轻警察感激地望着陆右安说:“谢谢你!”

……

到了派出所,醉酒男嚣张不起来了。他低着头坐在那里。陆右安在笔录上签了字,把派出所所长拉到一边说:“所长,我有一件事情想麻烦你。”所长说:“你说,你说,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帮你办。”陆右安说:“我有个朋友叫张鸣,一个多月前失踪了,昨天晚上,我们发现他和一群人在菜市场里捡烂菜叶子……我想,如果你们能够帮我找回他,感激不尽!”所长说:“哦,我知道了,这个张鸣,我们好像也接到过协查的通知,有什么消息,我打电话给你,你留个电话给我吧。”陆右安递给他一张名片,所长拿着那张名片看了看,说:“你放心吧,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陆右安和钱秀娟离开了派出所。

14

陆右安和钱秀娟都没有料到,那个晚上去派出所录口供,录出了转机。倒不是派出所所长有多卖力去找张鸣,他只是说说,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主要是那个挨酒鬼打的年轻警察,听了陆右安和所长说的话后,上了心,也许是为了报答陆右安替他做证,也许不是。

那个年轻的警察叫许钦。

这个傍晚,许钦下班后,换上了便衣。他从电脑里调出了张鸣和张伊娜的照片,打印出来,放进了包里。这个大男孩挎着个帆布包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在暮色中看上去是那么的阳光,一个姑娘走过去了,还回头张望。他的样子就像个中学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警察。

他在一个便利店买了一块面包和一瓶矿泉水,边走边吃。

他来到了陆右安对所长说的那个菜市场。菜市场里还有不少人,这是菜市场一天里的最后一次高峰,那些忙碌了一天的人要买菜回去做晚饭。许钦在菜市场里溜达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他到附近的一个台球室里打台球,边打台球目光边往菜市场那边瞟。台球室的主人是个干瘦的老头,坐在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打了一会儿,许钦觉得没劲,就坐在老头旁边,和他说话。

老头说:“年轻人,怎么不去谈恋爱?”

许钦说:“不好玩。”

老头说:“瞎讲,怎么不好玩?我是谈不动了,否则还要去找个姑娘好好谈一场恋爱。想当年,我每天都到百乐门跳舞,每天都在谈恋爱,不让时光虚度。你看你年纪轻轻的,正是谈恋爱的好时光呀,青春不会永驻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人这一生呀,就是年轻时谈恋爱有滋味,一过那个时段,就变酸了,不好玩了。如果说年轻时谈恋爱是酿酒,那么,中老年谈恋爱就是酿醋。”

许钦笑了,说:“您说得有点道理,可是现在谈恋爱没有钱不行呀,漂亮姑娘都跟着钱走,认钱不认人。”

老头说:“什么时候都一样,我年轻时候,要不是我父亲是大地主,我哪有那么快活?那是挥金如土呀,女孩子都喜欢我,很多女孩子我还看不上呢,挑挑拣拣,结果找了个老婆是个母夜叉,管了我一辈子。去年,她终于死了,我想没有人管我了,我又可以去风流快活了,却发现自己不行了。唉,人哪,真正的好时光也就那么几年。我现在是等死的人了,每天坐在这里,看女孩子们花蝴蝶一样飞过来飞过去,只有流口水的份儿了,顶多也就是过过眼瘾。”

许钦心里骂了声:“老流氓!”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老头说:“你别笑话我,你也会有那么一天的,等着瞧吧!”

许钦说:“老大爷,您这个台球室晚上一般开到几点?”

老头说:“11点关门,雷打不动。”

许钦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斜对面的菜市场里,每天晚上8点多的时候有几个捡烂菜叶子的人?”

老头摇了摇头说:“我不注意那些乡下人,我只看美女。”

许钦不说话了。

老头还在喋喋不休:“你看,那个刚刚走过去的姑娘,屁股多翘……”

许钦没有再搭理他,而是注意着菜市场那边的动静。他看了看表,马上就8点了。就在这时,他看到几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人从台球室门口走过去,他们都不说话,脸色阴沉。许钦看着他们走进了菜市场。他们走过去时,许钦快速地审视了他们一遍,没有发现要找的人,张鸣明显不在他们中间。许钦相信陆右安的话,他想张鸣一定出现过,自己怎么才能找到张鸣呢?

老头说:“年轻人,你想陪我这个孤老头子一直坐下去吗?”

许钦说:“一会儿就走。老大爷,您难道没有儿女?”

老头叹了口气说:“有是有,但和没有一样。”

许钦说:“怎么讲?”

老头说:“他们为了给我养老闹得像仇人一样,一见面就吵架,我看着烦,就不要他们给赡养费了,也不要他们来看我了,我现在守着这个台球室,饿不死。等我死了,他们还会来啃我这把老骨头的,还有这个老房子呢,那时我也管不着了,就让他们争吧抢吧,最好打个你死我活!现在人心坏了!”

许钦说:“他们也太不像话了。”

老头说:“不谈他们了,就算我从来没有养过他们。”

他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天,许钦就看到那几个人出来了。他们依然沉默地从台球室外面走过。他们走出一段路后,许钦就跟了上去。老头对着他离去的背影说:“年轻人,有时间要多谈谈恋爱,到老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许钦没有回头,心想,也许这个老头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他说的那些都是他的想象。

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要到哪里去?许钦边走边想。

他们走得很快,风一样在老街上穿行。许钦也加快了脚步。他们越走越远,穿过了好几条街道,最后一个一个钻进了一幢废置的老楼里。许钦在不远处望着那幢老楼,老楼的楼顶已经没有了,残墙黑乎乎地矗立着。他经常路过这里,知道这楼几年前被大火烧了后就一直这样废置着。他还知道,本来政府要开发这块地方,因为没有钱就把开发的事情搁置了。

许钦想,这些人在里面干什么呢?里面还能够住人吗?

他想进去看个究竟,却担心会有什么危险,只好先离开。他心里有了个主意,回派出所,向所长汇报后,让巡警队过来搜查一下,也许能够发现什么秘密。回到所里,许钦给所长打了个电话,从电话里,许钦听出所长在和人喝酒,所长说,有什么事情明天上班再说吧,说完他就放下了电话。许钦心里特别不舒服,他担心那些人在晚上就转移了。

许钦的担心是多余的。

第二天上午,所长听了他的汇报后,就派了巡警过去搜查那个破败的老楼,许钦也跟着去了。楼里根本就无法住人,那些人到哪里去了?许钦怀疑自己看走眼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分明看着那些人溜进破楼里的。巡警们没有发现什么,准备离开。就在这时,许钦在底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可疑之处,一块旧木板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掀开了那块沉重的木板,发现了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里竟然藏了几十个人……

15

陆右安正在开会,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他喜出望外,会也不开了,马上去接钱秀娟。接到钱秀娟后,就直奔虹口。一路上,钱秀娟老是对他说:“陆老板,你能不能开快点?!”陆右安说:“着什么急呀,反正人已经在派出所了,跑不掉的!”钱秀娟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娜娜真的和张鸣在一起?”陆右安说:“是的。”钱秀娟说:“我还是不太相信!”陆右安说:“到派出所,你就明白了。”

钱秀娟浑身发抖,她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女儿终于找到了,悲的是,不晓得如何面对女儿,甚至见到女儿后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女儿和她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她和张鸣离婚,简直是一场可怕的战争,本来就没有什么财产,还搞来搞去,生怕吃了大亏。在女儿的抚养问题上,他们也争了个你死我活,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由张伊娜自己选择。因为张鸣从小就心疼女儿,加上钱秀娟那些日子迷恋跳舞,并且和别人勾搭,对张伊娜爱管不管,她的心灵受到了创伤,张伊娜自然选择跟父亲过。钱秀娟因此也仇恨女儿,骂她没有良心,对她更加不闻不问了,如果不是出于公理,她连抚养费也不想出。张伊娜的失踪,唤醒了钱秀娟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母爱,她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疼爱女儿。

想着想着,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陆右安笑了笑说:“你哭什么呀?人都找到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钱秀娟说:“我心里特别难受,我对不起孩子。”

……

他们来到了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所长正在对许钦说着什么,见他们来了,站起来说:“陆老板,你们来了!请坐,请坐!”陆右安笑着说:“不坐了,不坐了,我们急着想看到人。”所长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小许,你领他们去吧。对不起了,陆老板,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陪你们去了,一会儿见到人后,让小许给你们办个手续,你们就可以把人带回家。”陆右安连声说:“谢谢,谢谢!改天我请你吃饭!”所长说:“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出了所长办公室的门,许钦对他们说:“人都在会议室里。我带你们去吧。”

陆右安说:“阿鸣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许钦说:“他们误入了一个非法传销组织,头头跑掉了,正在通缉。这次我们解救出来了50多人,包括张鸣和张伊娜。”

陆右安说:“原来是这样。”

50多个人,有男有女,他们都挤在派出所的会议室里,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椅子和桌子上,有的站着,他们都沉默着。会议室里充满了难闻的臭味,那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这些人有多长时间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了?看他们的样子就可想而知。

头发蓬乱、衣服脏污的张鸣和张伊娜紧挨着坐在椅子上,他们低着头,不说话,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有个大男孩坐在离张伊娜不远的地板上,不停地用目光瞟她。陆右安走到张鸣面前,说:“阿鸣,你还好吧?”张鸣抬头看了看他,眼神慌乱,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说:“我很好,很好!我能不好吗,我是张鸣哪!张鸣什么时候不好过!”与此同时,钱秀娟走到女儿面前,弓下腰说:“娜娜,娜娜……”说着哽咽起来,眼泪也扑簌簌地滚落。张伊娜头也没抬,说:“你来干什么,我和你有什么关系?”钱秀娟伸出手去拉女儿的手,被她一把拨开,张伊娜叫道:“别碰我,你的手脏!”钱秀娟浑身颤抖,突然直起腰,猛地朝张鸣扑过去,双手掐住张鸣的脖子,撕心裂肺地喊叫:“张鸣,臭瘪三,你看你把我女儿毁了!我要掐死你!掐死你!”张鸣瞪着她,一动不动。陆右安和许钦赶紧把钱秀娟拉开了。张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用手使劲地揉了揉鼻子,干咳了两声,然后一声不吭。

陆右安在许钦那里办完手续,就把他们带出了派出所。他们离开派出所会议室时,坐在地板上的那个大男孩冲张伊娜说:“伊娜,我——”张伊娜没有回头。张鸣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低吼道:“狗东西,以后再靠近娜娜,老子就杀了你!”大男孩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哭出了声。

上车后,钱秀娟还在抽泣。

张鸣茫然地和女儿坐在后面,张伊娜还是低着头,十指用力地搅在一起。

钱秀娟好像记起了什么,拿起手机拨电话。

电话拨通后,她说:“爸,是我,秀娟。他们找到了……是的,都找到了,现在在回家的路上,你们放心吧。……好的好的,我让她和你说话。”

钱秀娟回过头,把手机递给张伊娜:“你爷爷要和你说话。”

张伊娜推开了她的手。

钱秀娟收回手,重新说:“爸,她现在不想说话。”

老头子说:“好吧,回来再说!你把她直接带回我家里,不要和那个不争气的混蛋回去,以后娜娜和我们一起住!”

钱秀娟说:“好吧。”

挂了电话后,钱秀娟对陆右安说:“先把娜娜送到她爷爷奶奶家去吧,他们都急死了,她奶奶还因为这事病倒住院了。”

陆右安说:“好吧。”

张鸣突然朝钱秀娟吼道:“谁让你把这事告诉他们的!你有什么权利管我们的事情!你是什么东西!”

钱秀娟也不示弱:“娜娜是我女儿,我怎么不能管!要是你个人的事情,关我屁事!你就是死了,老娘也装作不知道!你看你把女儿弄成这个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还有理了!”

陆右安说:“你们别吵了!狗咬狗一嘴毛,你们能说得清楚吗?人回来了,就没事了,千万别吵了,让人笑话!”

他们都不吭气了。

车停在了老头子家的楼下,老头子老太太已经眼巴巴地等在那里了。张伊娜下车后就朝奶奶扑了过去,趴在她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老太太抚摸着她蓬乱的头发,哽咽地说:“娜娜,我的好孙女,不哭,不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想死你了。”

钱秀娟也下了车,站在那里抹泪。

张鸣没有下车,他低着头,不敢面对父母。

老头子说:“你们别在这里哭了,赶快回家吧,让娜娜好好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饱饱地吃上一顿饭。”

老太太就拉着张伊娜的手走进了楼门。

老头子对钱秀娟说:“秀娟,多亏你了。一块上楼吧,喝杯热茶。”

钱秀娟含泪笑笑说:“爸,我就不上去了,服装店忙,我得赶回去。反正娜娜回来了,我也放心了,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

老头子说:“那好吧!我会说服娜娜去看你的。”

钱秀娟说:“爸,你们要保重身体,我走了。”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有和陆右安打招呼。

陆右安看着她凄凉的背影叹了口气,她忙活了一场,到头来仿佛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钱秀娟打了个的士。上车后,她擦干了眼泪,心里说:我哭什么呀,我伤什么心呀,我凭什么受他们的气呀!然后,她给老男人打了个电话:“老东西,去建国宾馆开房吧,在那里洗干净了等老娘!”挂了电话后,的士司机回过头怪异地瞟了她一眼,她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没有见过下贱女人呀!”的士司机吐了吐舌头。

老头子上楼后,陆右安才开车离开。

陆右安说:“大鸣,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安排好了宾馆,你先到宾馆洗个澡,然后一起喝两杯,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一切重新开始。”

张鸣粗声粗气地说:“放心,那10万块钱我会还你的!”

那感觉好像是陆右安欠了他的钱。

陆右安淡淡一笑。

16

张鸣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就是一个噩梦。

噩梦醒来,他骂自己是个大傻蛋!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他误入传销团伙的事情,老公房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样多少保住了他一些面子,否则,真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多年的街坊邻居。陆右安还真够哥们,让他在宾馆休息好后,就带他去理发,还给他买了新衣服。他很体面地回到老公房,沈姨碰到他说:“哟,阿鸣,你回来了,像个归国华侨呀!”张鸣朝她笑笑。沈姨又说:“到哪里去了呀,那么久都没有见到你?”张鸣说:“出门做了一趟生意。”沈姨说:“看来发财了呀,下次出去,让我儿子也跟你去吧,也发发财,这样我也享几天清福。”张鸣没有再理她,匆匆上楼去了。就是这样,他还是在家里待了两天,门都没有出。

回忆这些日子的种种境况,张鸣不停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那天,阳光灿烂,张鸣的内心却异常的灰暗。一大早,他就出门,到处寻找女儿张伊娜。上海那么大,他到哪里去寻找?中国那么大,他到哪里去寻找?张鸣就是一只无头苍蝇,瞎撞。他希望自己有好运气,顺利地把女儿找回来。

这个中午,张鸣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外滩。

阳光照耀在黄浦江上,波光粼粼,这条大江还是散发出臭味。外滩的游人还是那么多,他们是来闻黄浦江臭味的还是来体味当年十里洋场残存的气息的?张鸣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会不会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如果会,他一眼就可以把她找出来。外滩已经不是他少年时代的外滩,已经做了改造,宽敞多了。江对面的浦东新区高楼林立,高高矗立的东方电视塔直插云霄。张鸣听人说过,有人把东方电视塔说成是一根大**,他认为不像,倒像是种在上海的一棵巨大的摇钱树。上海的变化的确太大了,这种变化给张鸣造成了一种压力,甚至是一种恐惧。这种感觉在他下岗前是没有的,那种旱涝保收的日子给了他安全感,如今,这种安全感消失了,无影无踪了。站在江边,人们纷纷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就像当年随父母亲来到上海时一样。

他的目光苍凉而茫然。

这时,一个提着皮包、衣冠楚楚的人靠近了他。那人看了看他,然后说:“先生,你是来上海旅游的吧?”张鸣侧过脸,说:“不是。”那人笑了笑说:“我看就不是,先生看上去一表人才,可是好像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张鸣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那人说:“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张鸣说:“那你说说,我有什么麻烦。”那人装模作样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不好,你最近破财了。”张鸣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自己碰到高人了?那人又说:“我说对了吧?”张鸣故意说:“不对。”那人说:“呵呵,那算我没有说。”张鸣说:“没有关系。”那人说:“看你的样子以后不是池中之物,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交个朋友,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张鸣接过名片,上面写着“美国蓝得公司上海办事处游可凡”,下面还有地址和电话。然后,那人就走了,消失在人流之中。

那张名片充满了魔力。

让茫然无助的张鸣蠢蠢欲动。

他还是找上门去了。

那是虹口区的一个小招待所。游可凡就住在里面。他住的房间外面并没有“美国蓝得公司上海办事处”的牌子。游可凡热情地接待了他,还请他吃了顿晚饭。吃完饭,他就把张鸣带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那是城乡结合部的一幢三层楼的楼房,楼房里没有房间,每层都是一个大厅,楼房里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密不透风。

“这是什么地方?”张鸣问。

游可凡说:“是我们公司的培训基地。”

他把张鸣带上了二楼。张鸣呆了,二楼有100多人在听讲台上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讲着什么。游可凡对他说:“你知道吗,这个人原来是个穷光蛋,加入我们公司前,什么也不是。他只在我们公司干了几个月,就变成百万富翁了。”

张鸣吃惊地问:“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

游可凡说:“你先听他讲,他讲完后,我再和你说。”

那个百万富翁在讲台上用极富煽动力的语言夸夸其谈,讲他如何发展下线,如何得到公司的回报。最让张鸣心动的一段话是:“以前,我想都不敢想,我能够发财,能够住上高档的商品房,还能穿上名牌西装……从前的我是多么的自卑呀,看到有钱人都躲着走,仿佛我自己就是瘟疫。是的,贫穷就是瘟疫,它让我们没有尊严。现在,我终于挺起了胸膛,我是一个大写的人!蓝得让我懂得了丑小鸭也能够变成白天鹅,野百合也有春天!我想用我的成功经验告诉大家,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成功,一定能够成为人上人!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我,相信我,光明就在前面!我们的梦想一定会变为现实!”

他讲完后,有个小伙子跳上台,他像喊口号一样挥着手叫道:“我们要发财!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成功!我们要成功!”那些人也跟着他一起挥手喊:“我们要发财!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成功!我们要成功!”他们疯狂地喊着。不知不觉,张鸣也挥着手,和他们一起喊叫起来。此时,张鸣忘记了寻找失踪的女儿,他被这个疯狂的氛围感染,仿佛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那小伙子喊完口号,竟然唱起了《国际歌》:“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张鸣也和大家一起唱了起来,歌声把这些人的情绪燃烧到了极点。

游可凡看着张鸣,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容。

活动搞完后,那100多人都上楼去了。游可凡告诉张鸣,楼上是他们住宿的地方。二楼只剩下了3个人,游可凡和张鸣,还有那个演讲的百万富翁。游可凡给了他500块钱,他就走了。游可凡说:“他现在是百万富翁了,有身份的人了,请他回来讲课,要出场费了。”张鸣心想,哪天能够混得像他一样,那就牛×了。

游可凡走到一个角落,打开了角落里的那个铁箱,拿出一个小瓶说:“你过来。”张鸣走过去。游可凡把手中的瓶子递给他。张鸣接过瓶子,仔细端详起来,瓶子的标签上全部是英文字母,瓶子里装的是透明无色的液体。张鸣说:“这是?”游可凡说:“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你知道这瓶药水值多少钱吗?说出来吓死你!”张鸣说:“多少钱?”游可凡说:“15000元一瓶。”张鸣睁大了眼睛说:“这么贵?”游可凡说:“当然,你知道这是什么药水吗?告诉你吧,这是我们公司研发出来的治疗癌症的奇药!只要服用三个疗程就能够治愈,一个疗程只需要两瓶。这种药厉害的就是什么癌症都能够治疗,是一种神药呀!现在在国内供不应求,虽然拿到了国家的批文,但因为产量小,都不敢公开宣传和销售。”张鸣听得目瞪口呆。游可凡说:“我们现在准备在国内生产这种药,已经拿到批文了,政府也支持我们,我不想让大资本介入,因为我想让贫穷的人致富,大家富了,这个社会才能够健康地发展。所以,我们采取入股的方式,让广大贫苦的人富起来。刚才那个百万富翁,加入我们后,很快就发财了。入股后,当场就可以返还30%,这是第一次分红,以后每年都有分红。我们的回报率是世界上最高的。因为我们掌握了高端的技术,成本是很低的,所以说,科学就是生产力!你看楼上那些人,也很快会成为百万富翁的。”张鸣说:“怎么入股呢?”游可凡说:“我们并不是谁都吸收,先要经过我们的培训,然后择优加入我们公司。楼上那些人就是来参加培训的。”张鸣激动地说:“我要参加培训!”游可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有问题!”

当天晚上,他就留在了那里。

他不知道,自从踏进这个地方,他就已经被控制了,出不去了。经过三天的洗脑,张鸣已经彻底相信了游可凡的话。他在一个深夜,在两个大汉的陪同下,悄悄潜回了家,取走了从陆右安那里骗来的另外5万块钱,交给了游可凡。游可凡马上给他返回了30%的钱,张鸣又把钱还给了他,说多入点股,以后多分点。游可凡称赞他有眼光,张鸣还十分得意,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又过了几天,游可凡就让他介绍自己的亲朋加入这个队伍。

这可让张鸣犯难了:一来,他那些工友都不富裕,拿不出钱来入股;二来,他也不想让他们加入,他只希望自己发财,以后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游可凡说,只要他介绍来的人入的股,也是可以给他提成的。张鸣还是没有答应。游可凡也没有说什么。

不久,他就被送到了废置的地下室里。

那些人把他送去地下室里的理由是要磨炼他的意志,只有经过磨炼的人,以后才能成为公司里的高级管理人员。其实,这些人都是榨不出油水的人,游可凡怕他们出去后会泄露秘密,就把他们控制在废置老楼的地下室里。他们对游可凡的话却坚信不疑,而且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张鸣和另外几个人是在深夜被送到地下室里的。地下室里隔了两个房间,里面是女的,外面是男的。他们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走进去,臭气熏天。张鸣已经麻木了,对这样的环境也没有任何反应,管事的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那个晚上,张鸣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他听到里面的房间里有女人在哭,他觉得这哭声特别耳熟,而且女人的哭声听起来还十分的稚嫩,他不敢往深里想了,他感觉到了恐惧。突然,他听到旁边有个男孩在对着里面轻声说话:“伊娜,不要哭,再哭,他们又要打你了。”里面的女孩说:“都怪你,都怪你,我才不要这样发财呢,我受不了了。”男孩说:“你别说了,再说就麻烦了,坚持坚持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想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都不怕,我们就是吃点苦罢了,而且是为了我们自己发财吃苦,一定要坚持呀!”张鸣一把抓过了他,低吼道:“小兔崽子,你刚才在和谁说话?”男孩说:“和我的女朋友张伊娜说话呀!”张鸣的脑袋“嗡”的一声,怒火顿时涌上心头,他一拳打在男孩脸上。男孩哇哇地叫起来:“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张鸣说:“老子打的就是你!”这时,扑上来两个人,把张鸣拉到一边,拳打脚踢,边打边说:“狗东西,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竟敢打架!平常是怎么教育你的?我们要团结,我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张鸣被打得嗷嗷直叫。

里面的张伊娜听出了他的声音,高声喊道:“你们别打我爸,别打我爸,我再也不哭了,好好锻炼。”

张鸣明白了,那真的是他的女儿张伊娜,原来她骗他5万块钱,也是为了到这里来发财。

那两个人放了他,警告他说:“以后再打架,有你好看的!”

那个男孩就是和张伊娜一起骗张鸣钱的李小刚。

无论如何,找到张伊娜了,张鸣心安了许多。那时,他们都鬼迷心窍了,张鸣想,只要父女俩一起发大财了,他就送女儿出国留学,高考不高考已经不重要了。见父亲也在这里,张伊娜不哭了,因为有了安全感。父女俩还相互鼓励,做着发财的春秋大梦。张伊娜好受了,李小刚可遭罪了,因为张鸣恨他。张鸣不让他和女儿说话,也不许他再和女儿恋爱了。他还动不动就给李小刚一脚,还威胁他:“你敢叫,敢叫出去后就弄死你!”李小刚痛得龇牙咧嘴,就是不敢喊出声来。张鸣还在大家入睡后的深夜,把手放在李小刚的脖子上,在他耳边低语:“你有没有和娜娜那个?说,不说我掐死你!”李小刚迫于他的淫威,说:“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呢?”张鸣又说:“真的没有?”李小刚说:“真的没有!”张鸣说:“如果被我知道有过,我就把你的**割了喂狗!”李小刚吓出了一身冷汗,整个晚上偷偷流泪。

在这里,每天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是进行洗脑的,还是那一套,大家在一起发狂。每天晚上,管事的人就带着几个人出去,到菜市场里去捡烂菜叶子,回来煮面条给大家吃。他们一天才吃一顿饭。张鸣心疼女儿,经常把自己的那碗面条留一半给她吃,他知道女儿吃不饱。

张鸣怎么也没想到,钱秀娟会在菜市场里找到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钱秀娟相好的那个老男人花了不少钱,雇了许多地皮上的人在整个上海市搜寻他和张伊娜的下落,发现他的踪迹后,老男人就罢手了。

……

17

回家后,张鸣还是会在晚上,听到女人的声音。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身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女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着话——他听不懂的话。女人浑身冰冷,散发出一股香水味儿。他觉得不是在做梦。他使劲地推开她,从床上滚下来,打亮了电灯,发现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香水味却还在。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角落的那瓶紫罗兰香水上,这是那个叫梅玲玲的女人从劳教所出来后,留在这里的唯一物件,而且,这瓶花几块钱在地摊上买来的香水,是他和她第一次上床后,他送给她的礼物。他走过去,一把抓起了那个还剩下半瓶香水的瓶子,走到窗户边,打开窗门,准备扔下去。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有扔,放回了原处。他想,如果以后还有女人和自己睡觉,还可以把这瓶香水给她用。

18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派出所抓住了那个传销头子游可凡,这个人竟然就是那天晚上醉酒打警察许钦的人。因为其他受骗者大都是外地人,解救出来后都遣返回去了,派出所就让张鸣去指证他。

陆右安真的把张鸣安排在了自己的公司里,考虑到张鸣能说会道,而且几栋烂尾楼接过来后,需要售楼人员,他就把张鸣安排在了售楼部。派出所所长把电话打到陆右安这里,要求他带张鸣过去指证游可凡,陆右安就开车把张鸣带到了派出所。

陆右安一看到游可凡,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指着游可凡说:“原来是你呀——”

张鸣说:“你们认识?”

陆右安说:“见过,当初,他可狂了,多灌了几杯黄汤,还要小许警察下岗呢,没想到呀,真没有想到,哈哈哈哈……”

游可凡也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个当初为许警官做证的人,成了事情败露的***。

张鸣云里雾里的。

派出所所长也哈哈大笑。

张鸣走到游可凡面前,一手把他拎起来,恶狠狠地说:“去你妈的,大骗子!你差点就把我和女儿毁了!老子揍死你!”

派出所所长过去拦住了他,说:“你别胡来,放手!”

张鸣松了手,瞪着他!

派出所所长说:“是他吗?”

张鸣点了点头说:“就是他,剥了皮我也认得他!”

派出所所长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就是游可凡告诉张鸣装治癌药水的那个瓶子,说:“他是不是用这个东西骗你说是治癌药水?”

张鸣说:“是的,没错,就是这东西。”

派出所所长把瓶子递给张鸣:“你看看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张鸣接过来,拧开盖子,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他倒了一点瓶子里的液体在手心,放在嘴边,用舌头舔了舔,然后说:“妈的,这不就是自来水嘛!”

派出所所长笑了,说:“只有你们这些傻瓜才会上当受骗。”

陆右安又哈哈大笑起来。

游可凡突然也笑了起来,而且竟然把眼泪也笑出来了。

张鸣说:“你笑什么?”

游可凡停住了笑,咬着牙说:“我笑天下可笑之人!”

张鸣脸色阴沉下来。

派出所所长朝游可凡怒喝道:“你给我放老实点!”

过了会儿,张鸣对派出所所长说:“我那10万块钱能要回来吗?”

派出所所长说:“悬!可能都被他挥霍光了。”

19

自从到陆右安的公司上班后,张鸣觉得生活真的有了希望。有个星期天,他去父母亲家里接女儿出来吃饭,他问女儿:“娜娜,你想吃什么?”张伊娜说:“随便吧,反正和你吃饭只是例行公事。”张鸣说:“你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张伊娜说:“爸,你还是省省吧,你以为你是百万富翁呀!别做梦了!”张鸣笑着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要这样干下去,还真有可能成为百万富翁。你陆叔叔让我给他卖房子,提成可高了,你猜我这个月拿到了多少钱?”张伊娜说:“我哪猜得出来?”张鸣得意地说:“3万!”张伊娜说:“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算税。就算有这么多钱,你也该先把陆叔叔的那10万块钱还上吧?我看我们还是随便吃个麦当劳什么的拉倒吧。”张鸣说:“你陆叔叔说,那钱就不要还了。”张伊娜说:“爸,做人不能这么赖皮,该还的还是要还的!”张鸣说:“你陆叔叔说,那钱给我也是应该的,他还提起我插队时救他的事情,说我对他有恩,他要不说,我都忘了那事。”张伊娜说:“爸,你真不要脸。”张鸣涎皮赖脸地说:“我就是不要脸了,怎么着!”张伊娜说:“我无话可说了。”

……

陆右安渐渐地疏远了张鸣。

张鸣刚刚开始上班时,对陆右安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的,尽管总是在下面的员工面前吹牛说他和陆右安的关系如何如何铁,还救过陆右安的命。陆右安也有所耳闻,没有表露出什么态度。慢慢地,张鸣有点不像话了,经常大大咧咧地走到陆右安的办公室里,大声和陆右安说话,有时还端起陆右安的茶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喝起来。陆右安十分克制地说:“阿鸣,我另外给你倒一杯吧?”张鸣说:“不用,不用!我们哥俩谁跟谁呀!想当年,我们在崇明的时候,不也经常共用一个杯子喝水吗?”陆右安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让陆右安更不舒服的是,张鸣总是跟着他,陆右安去请客吃饭,他也跟着去。去了不要紧,拼命喝酒不说,还喧宾夺主,仿佛他是老板,陆右安是他的随从,经常弄得陆右安很没有面子。

……

终于有一天,陆右安找张鸣好好谈了一次。

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张鸣刚刚进他办公室时,还有说有笑,后来就没有声音从陆右安办公室里传出来了。不久,公司的人就看见张鸣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回他的售楼部去了。人们都在猜测,陆右安到底和张鸣说了些什么。有人说,陆右安要他离开公司,张鸣死活不走。有人说,陆右安对他说,帮了他那么多,就算他以前救过陆右安,现在也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张鸣应该识相点,无论怎么样,陆右安还是他的老板……自从那次谈话后,张鸣在公司里收敛多了,轻易也不到陆右安办公室里去了,也不跟着陆右安去吃饭了,甚至连话也很少在公司里说了。

张鸣这样一个话唠,真能管得住他那张臭嘴?

当然管不住,他在公司里憋着,装得不言不语,可是在给客户推介房屋时,那可是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呀。他把那房子说得就像皇宫一样,经常说得客户心花怒放,本来不买房子的都决定买了。

有时,这个混蛋也会和客户抬杠。比如碰到在上海工作的北京人说北京比上海好,他就摆出一副老上海的架势,说:“北京有什么好的,土不拉叽的,上个街,风一吹,灰头土脸!要不是中央政府在那里,鬼都不想去!上海多好呀,多洋气,姑娘们一个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看着心里就美滋滋的!还有,上海人有文化,那素质可是中国一流的,在世界上也可以排到前几名!”

要是碰到上海本地人说到北京不好,他也来劲,沉下脸说:“你知道吗,我就是北京人,你说我们北京的坏话,我可饶不了你!你说北京不好,哪里不好了?上海好什么呀?上海有长安街吗?能找出一条像长安街那样的大道来吗?你们上海的街道就像鸡肠子一样,曲里拐弯的,小气!懂吗,小气!就像你们上海人一样小气!抠抠搜搜的,受不了!上海滩,你们以为上海滩有多牛?上海滩再大也是个滩!我们北京可不一样,说出来,把你的魂都吓没了!光中南海那个海就牛×大了,还有后海、什刹海……”

和客户抬杠,往往弄得客户心里特别不爽,准备不买房子了。张鸣不愧是张鸣,他可好了,摆出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人家要走了,他在后面说:“我们这么好的房子,就剩几套了,你不买,我还省得费口舌呢,自然有识货的人来买。我的话放在这里,不出两天,我就可以回家睡大觉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房子都卖光了,我还待在这里干球呀!”

客户一听他的话,又心动了,免不了回心转意。

张鸣并不是靠卖楼讨生活。

有人经常看到他在八万人体育馆倒卖票子。

有什么明星的演唱会,总能看到他在人群中穿梭,挨个地问:“要票吗?只剩两张了,这可是内场的,就在台下,女明星走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明星的屁股和一般女人的可不一样。”手上的那两张票子卖掉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两张,继续走到人家面前说:“要票吗?只剩两张了……”偶尔也会被抓住,抓住后,他就和抓他的人吵:“我一下岗工人容易吗,你以为我愿意当黄牛吗?我要不倒几张票,你让我全家人喝西北风……”吵着吵着,趁人家一不留神,他就泥鳅般溜了,钻进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那天晚上,刘若英的演唱会。

卖完票子,他也进场去看。他看完后,意犹未尽,找了家小馆子,点了俩小菜,要了瓶二锅头,喝起来,边喝酒还边和邻桌的人吹:“刘若英呀,真是个大美女,要是能够和她睡一晚上,死了也甘心。唉,我没这个福分哪,为什么漂亮女人都是别人的呢!”

喝完酒,张鸣哼着小调往家走,路过那个洗头店时,停住了脚步,他突然想起了梅玲玲,她原来就在这个洗头店里干活。

正好洗头店的老板娘看到了他,朝他叫道:“张鸣,来,来!”

看着风骚的老板娘,张鸣说:“你又没有刘若英漂亮,叫我干什么!”

老板娘说:“快来,有话对你讲。”

张鸣走进了洗头店。

老板娘说:“你知道吗,梅玲玲死了!”

张鸣睁大眼睛说:“你说什么?”

老板娘说:“梅玲玲死了。”

张鸣说:“她怎么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老板娘说:“早几年就死了,我后悔没有留下她,她来找过我的。就是她从劳教所放出来的那年,她被人杀了,凶手把她埋在了漕溪公园里。最近,公安破获了一个连环杀人案,抓住了那个凶手,他供出了当时杀害梅玲玲的事情,果然在漕溪公园里挖出了她的尸骨。可怜的梅玲玲……”

张鸣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老板娘说:“张鸣,你和她相好一场,你家里有没有她用过的东西?如果有,赶快扔掉吧。按我们老家的说法,鬼魂会附在上面,况且,你家房子后面就是漕溪公园。”

……

张鸣回到家,仿佛听到房间里有女人的哭声。他突然想起了那瓶香水。那是他爱过的一个女人用过的香水,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直保存着那瓶香水,和他最后一次交欢后还把香水留在了他家。张鸣不寒而栗。他走进房间,开了灯,仿佛看到那装着半瓶香水的瓶子上有一双眼睛,那是梅玲玲的眼睛,眼睛里还含着泪。张鸣一阵心痛,然后,他抓起那瓶香水,走到窗边,推开窗门,手一扬,香水瓶就落在地上,碎了。

张鸣好像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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