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想,城里头该是什么样子?他对城市有限的想象模糊不清,他和小狗一样,长那么大还没有到过县城。有时,他们就会有种向往,心中萌发去县城里看看的念头,至于要到县城里干什么,去看什么,他们也含混不清。如果要是说得清楚,那他们或许就不会有那种向往了。
黄春秀临走时,对大狗小狗说:“大狗小狗你们也到城里去玩吧,就住我爹那里。”大狗小狗当时心里忐忑不安,他们真想和黄春秀一起去城里玩,但他们下不了决心,他们连买一张从樟树镇到县城里的车票钱都没有,那时从樟树镇到县城的车票才五毛钱。
那个夏天,大狗总有一种到城里去看看的冲动。他不知那未知的世界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也许是因为黄春秀在城里的缘故,是黄春秀吸引着他产生那种上城的冲动。
大狗有时就想,只要沿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就一定能走到县城,他问蒲卫红,那样对不对?蒲卫红去过县城,他本来就住在县城里,父亲举家迁到樟树镇茶果场的具体原因蒲卫红一直没有听父亲讲过。蒲卫红对大狗说:“没错,沿着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走到城里。”
大狗考虑了老半天提议:“那我们一起走路去县城吧。”
蒲卫红摇了摇头:“不行不行,那样会把腿走断的。”
“胆小鬼!”大狗说,他的目光在那条山间公路上游离。
大狗对小狗说:“我们一起去吧。”
小狗没说话,他在这个夏天的愿望是和郑文杰学杀猪,县城对他的吸引力等于零,他不像大狗那样渴望到县城里去猎奇,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小狗的无言让大狗沮丧。要是小狗响应一下大狗,大狗的心里会有安慰。可是小狗对他的意见一点感觉都没有。
大狗于是在一个有满天星星的夏夜穿了一件布满补丁的褂子,拖着一双磨光了底的塑料泡沫拖鞋,独自走向了通往县城的路。
大狗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北走。
他觉得老是在上坡,一个一个坡上着,他起初走得很带劲,几乎是脚下生风。对县城的那种向往和一丝莫名的恐惧刺激着他。他很担心自己的拖鞋还没有到县城就磨破了,听说城里人大热天也是穿鞋袜的,要是在县城的大街上走时光着脚,城里人肯定会笑话他,骂他山猴子,山猴子是城里人骂乡下人的一句非常刻薄的话,就是乡巴佬的意思。樟树镇的人管镇子以外山里乡村的人也叫山猴子,而城里人一律管乡下人叫山猴子,不管乡镇山村的人都一视同仁。大狗那样走着走着,就把拖鞋脱了,拎在手上。手里拎着拖鞋走路,不是那么顺当,走着走着,他就把拖鞋塞在裤腰带里面,左腰间别一只拖鞋,右腰间也别着一只拖鞋,感觉像别着两支手枪,对呀,这样子感觉挺棒,大狗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豪气,仿佛自己是个夜行军的老游击队员,在进行夜间的奔袭,目标就是县城。他想到这里,独自笑了,他想,当初的游击队员也是这样行军的吧,他挺起了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山间公路上。
公路边的山林是黑乎乎的,风刮过之后,松涛声一阵一阵的,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这个星夜漫过山林。
大狗听说过,通往县城的路上有一座很陡的山,叫野猪岽,野猪岽在解放前是土匪出没的地方,这里死过许多人,听说现在还有鬼魂出现,那些鬼魂在白天也会出现,让经过这里的汽车翻掉。大狗不信鬼神,但一个人走在这山间公路上,夜鸟惊起时也会让他心惊肉跳。走着走着,恐惧感就涌上了心头,那时,他就不是一个老游击队员了,而是一个星夜里奔逃的胆小鬼。
他每过一个坡,心里就说,野猪岽该过去了吧。他不敢朝两边看,而是一直往前看。沙面的公路在星光下泛着白光。他能准确地辨明方向。因为路面是沙子路面,他走着走着,脚底就火辣辣的痛,他想穿上拖鞋,又忍住了,为了不让城里人笑话,他还是不能穿。
大狗自己对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
他走到了野猪岽,但他不知道这就是野猪岽,他只知道这个坡特别的陡,特别的长,他怎么也走不过去。走到一半时,他气喘吁吁的,他站在那里,看了看身后的路,又往前望了望,他的小腿已经开始胀痛,脚底也火辣辣的痛。一停下来,他就感到了心虚,他有些后悔,怎么一个人来到这荒山野岭上来了呢,他突然十分想念小狗。小狗此刻正在沉睡,香甜地沉睡。大狗真想往回走,回到家里,躺在家里的大木床上沉睡,香甜地沉睡。
是往前走还是退后,大狗内心在打仗,激烈地打仗。他心中两个大狗在斗争着,一个坚持要走下去,走了那么久了,很快就可以到达县城了;另一个说,放弃吧,快回家睡觉,你去城里干什么呢。他站了一会儿,一股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走,走到底。
他又挪动了脚步,这是他这次夜行中最困难的时候,他到了一个极限,他只要翻过了野猪岽,他就会度过这个极限,就会一直沿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下坡路,到达他想到达的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地方是无法到达的,只要你坚持不停地走着。
他来到了野猪岽。
山风吹过来,有一丝凉意,他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山野的清新的空气,好舒服呀,他像一条在浑水里游了许久的鱼突然碰到一股清流,他感到了畅快,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
野猪岽的路边有一个茶亭。
茶亭是客家人给行路的顾客设置的一个休息的停靠点,里面常备着一大水缸的茶水供过路的人饮用。大狗走了进去,借着星光,他看到了那口大水缸,水缸上面盖着木盖,以防蛇虫钻到茶水里弄脏茶水。他打开了木盖,准确地找到了浮在茶水上面的瓢,他用那个葫芦瓢勺了一瓢的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喝着凉茶,他又觉得轻松许多,一股山泉流到了一块干涸的土地上。他喝完茶,走出了茶亭。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那叫声怕人极了,他的头皮一下子发麻,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个一个地冒出来,他十分紧张,会不会真有什么邪气的东西出现,他回了一下头,看到茶亭的旁边兀立着一个人。那个人很高大,他在那阴暗处,似乎正狰狞地朝他走过来,他还听到山林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大叫一声,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多快的速度往坡下冲去。他跌了一跤,手都擦破皮了,一点也不觉得痛,爬起来继续狂奔。
跑出老长一段路了,他回头一看,空无一人,只有满天的星光在天空中眨巴着眼睛,看着一个少年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大狗的心狂跳不止。
就这样,他怀着不安和被惊吓过后的恐惧感走着那段漫长的道路。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片闪亮的星星,那是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的灯火。他听到了鸟儿的欢叫,一刹那间,所有的鸟儿都从黑夜中苏醒过来一起欢唱。
他惊喜极了,四十公里的路,他走了整整一夜。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从腰间抽出那双拖鞋,穿在脚上,他这时发现脚底磨起了大泡,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因为他看到城市了。他脸上浮起了笑意,他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挺起了干瘪的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县城。
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英雄。
走在县城的街上,他又迷惘了。到哪里去找黄春秀呢?他问街边的一个老人:“你知道黄苗子住哪里吗?”
老人问:“黄苗子是谁?”
大狗认真地说:“黄苗子就是黄春秀的爹呀。”
老人摇了摇头,他木然地望着大狗,他实在无法回答这个乡下的少年,在这县城里住着二十多万人,他怎么知道黄苗子是谁,又怎么知道黄春秀是谁呢。
大狗很失望,自己怎么这么傻呢,走时问一下郑杨梅阿姨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自己怎么这么傻呢?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大狗四顾茫然。
他不明白县城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汽车,那么多的喧闹和嘈杂。在樟树镇,郑文杰杀猪的声音,整个镇子的人都听得到,而在城里,你在大街上听到的声音都是那么响亮,那么杂乱。
大狗看着街上花花绿绿的人群,他在人群中寻找着黄春秀或者黄苗子还有黄春洪的脸,只要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惊喜地跳起来。
这时,他的肩头被人撞了一下。
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看到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穿着漂亮汗衫的男孩朝他哈哈大笑。
他知道是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大男孩故意撞他的,郑**就喜欢在赶集的时候,用同样的方式挑衅樟树镇以外的山村里来樟树镇的孩子们。
见他们那样得意地笑,大狗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说:“你们凭什么撞我?”
一个男孩说:“你们听见他在说什么?”
那两个男孩摇了摇头。
那男孩对大狗说:“咱哥们没听见你说什么,你能不能说大声点?让我们大家听清楚一些,你在放什么屁?”
大狗的脸色铁青,他直着脖子,双拳紧握,他真想冲上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他没有立即那样做,他知道,在这里打架,他是会吃亏的,强龙难斗地头蛇,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况且他们人多,真要打起来,他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再来,他已经走了一夜的路,两腿酸胀酸胀的,都快迈不动步子了,哪有力气和他们打。
撞他的那个胖男孩说:“你们看,他长得那么瘦,像什么玩意儿?”
一个男孩笑了笑:“还用说吗,猴子!”
另一个男孩也叽叽笑起来:“山里的猴子,你们看,他身上多脏,不知有没有长虱子,可能三年没有洗澡了。”
大狗气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