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凛冬. 李西闽.. 4765 字 5个月前

朱阿牛到底去了哪里?

他去了殡仪馆。龙华殡仪馆离他家并不远,打出租车只是起步价,可是,生和死的距离却是那么的遥远。朱阿芳死后,一直放在殡仪馆的冷藏箱里,没有火化,也没有安葬。朱阿牛在医院时想,要把妹妹和宋斯诺安葬在一起,那样她在天堂里就不会孤单。问题是,他联系不到宋斯诺的家人,就算联系到了,宋斯诺的家人也不一定会采纳他的意见,朱阿芳和宋斯诺并没有结婚,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也是如此,宋斯诺的尸体被他家人拉回浙江宁波去了,他的尸体什么时候火化的,安葬在哪里,朱阿牛一无所知。宋斯诺也是个可怜的人,好好的一条生命如此逝去,怎不令人哀恸。

朱阿牛不能让自己亲爱的妹妹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的冷藏箱里,他要尽快让她火化。他到殡仪馆,定好了追悼会的日期,火化后就将她的骨灰装到骨灰盒里带回家,他还特地挑了一个雕花的大理石骨灰盒。原本他想在昆山父亲母亲墓地的那片墓园里买块墓地的,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天下午,殡仪馆的尸体美容师要给妹妹做美容,朱阿牛决定去看着她做。尸体美容师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的脸似笑非笑,有种出人意料的镇静。在阴冷的工作间里,她一针一线地缝补朱阿芳支离破碎的尸体。她沉默着,朱阿牛也沉默着,看着妹妹的尸体渐渐完整,他在想着妹妹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父亲母亲没有离世之前,妹妹是个天真的小姑娘,他可以真切地想起她那时的笑脸,她那时的笑声仿佛也在寂寞的工作间里回荡。朱阿牛此时没有流泪,整颗心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人一生总有些美好的回忆,哪怕十分短暂,正是这短暂的美好回忆,支撑着朱阿牛看尸体美容师完成对妹妹的完美复原。最后,当尸体美容师要给妹妹脸上上红的时候,朱阿牛开了口,他让她不要给妹妹脸上涂上色彩,也不要在她的嘴唇上涂抹口红,她短暂的一生中,最喜欢的就是素颜。妹妹的尸体变得完美后,又重新送进了冷藏箱里,当冷藏箱关起来的那一刹那间,朱阿牛的泪水奔涌而下。

回家的时候,他没有打车,而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天黑透了,他才一拐一拐地走进了小区的大门。那个保安看到了他,对他说:“朱先生,你去哪儿了,你女朋友都急死了,回家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吧。”朱阿牛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进去了。那保安嘟哝了一句:“朱先生今天很反常呀。”朱阿牛回到家里,也没有开灯,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黑暗中沉默地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直到王小四回来,他还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瞪着茫然的双眼。

王小四开了灯,发现有个人坐在沙发上,惊叫了一声。她确定是朱阿牛后才放下包,走过来,生气地说:“阿牛,你下午到底去哪里了?手机也关机!你要急死我呀!”朱阿牛还是一动不动,魔怔着,也不说话。见他这个样子,王小四忘记发火了,突然心生怜悯,坐到他旁边,轻声说:“阿牛,你怎么了,别吓我呀,阿牛。”朱阿牛还是那样,王小四握住了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像冰块一样凉。她心疼极了,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温暖的肚子上,她想让他心中的坚冰融化。突然,朱阿牛猛力抽回手,朝她大声吼叫:“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我爸爸不管我了,妈妈也不管我了,现在妹妹也不管我了,我不要你管,不要,不要——”

吼叫完后,他的脸涨得通红,左脸上的伤疤熠熠发光,他的眼神绝望而又愤怒。王小四吓坏了,她从没有见过朱阿牛如此暴怒的样子,她默默地站起来,委屈地看着这个她爱的男人,一步步往后退。这些日子来的甜酸苦辣涌上心头,加上整个下午的担心和焦虑,更加让她伤心和难过,眼泪悄然滑落。王小四想拿起包离开,可又迈不动脚步。

朱阿牛又做出了发狂的举动,他的双手握成拳头,不停地砸向自己的脑袋,痛哭流涕地吼叫:“怎么不让我一起去死?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做什么?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啊,啊——”

王小四选择了理解他,又跑过去抱住他,护着他不让拳头再落在头上,但他的拳头砸在了她的脑袋上。王小四感觉到了疼痛,她流着泪,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世上比你痛苦的人多了去了,有很多老人无人照料,有很多孤儿无人收养,但你至少还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寻死觅活?难道我不是人吗?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我到底是你的谁——”

朱阿牛的拳头越来越轻地落在她的头上,最后他松开了拳头,双手滑落在王小四柔软的背上。他抱住了王小四,喃喃地说:“小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对你,对不起——”王小四将他的头抱在丰满的胸前,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轻声说:“阿牛,好好的,不要怕,有我在,我是你的小四,永远都是你的小四。”

朱阿牛狂躁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后,王小四温存地说:“阿牛,饿了吧?”朱阿牛说:“饿了。”王小四说:“我也饿了,担心你,一直都没有吃东西。”朱阿牛又抱紧了她。王小四说:“好了,我去弄吃的,吃完饭,你再抱着我睡,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会抛下你不管的。”朱阿牛这才松了手。其实,从这天起,他们的感情就开始有了裂缝,只不过他们都没有感觉到而已。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朱阿牛不下十几次歇斯底里地朝王小四吼叫,王小四一次一次地在他忏悔后原谅他,认为他只是没有走出车祸的阴影,等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这只是王小四淳朴的愿望,她没有料到,最终等待她的结果,是分手。

就在车祸后的第九个月的一天,发生了一件王小四意料不到的事情。

那天,朱阿牛正常地去上班,当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突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眼前出现了一团火球,那团火球发出尖厉的惨叫,火球滚向了那辆红色的跑车,跑车撞向红色的火球……朱阿牛口干舌燥,惊恐万状,瑟瑟发抖。他站在讲台上,那张脸扭曲着,嘴巴张得很大,十分的吓人。学生们惊叫着逃出了教室。这事情惊动了校长,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和蔼女人,她来到了教室里,对惊慌失措的朱阿牛说:“朱老师,你怎么啦?”朱阿牛喃喃地说:“我看到了妈妈,我看到了妈妈——”校长把他带到了办公室,给他倒了杯茶。喝完那杯茶后,朱阿牛才缓过神来。他回到学校不是很久,但是教学特别不理想,校长早就想找他谈了,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校长就让他先回去休息,等情绪好了再说。离开校长办公室时,他惶恐地问:“校长,你是不是要辞退我了?”校长说:“你还是先回家调整好情绪再说吧,你的课我们先安排别的老师代着,到时我们再好好商量。先别想那么多,好吗?”

朱阿牛茫然地走出校长办公室,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离开了学校,从那以后,朱阿牛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建国路中学,从此失去了这份体面的工作。也就是这天,回到家里后,朱阿牛内心一阵一阵的恐慌,喃喃自语:“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妹妹不要我了,学校不要我了,学生们也不要我了,我是个废物,无用的废物。”这个时候,他没有想起还在面馆辛辛苦苦卖面的王小四,很多美好的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了,那只邪恶的老鼠又钻进了他的脑子里,肆意地撕咬着,发出尖厉的声音,那尖厉的声音好像在对他说:“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亡才是终极的目的。”朱阿牛自身在抵抗,内心的自我在说:“不,我不要死,不要——”可是,他自己内心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很快就被尖厉的声音吞噬。

朱阿牛绝望地睁大眼睛,大口地呼吸,漫天盖地的黑暗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关好门窗,拉上窗帘,走进了厨房。他站在燃气灶前,瑟瑟发抖,涕泪横流。不,不,不能这样——他的内心还在抗拒,可脑袋里那邪恶的老鼠继续在撕咬,根本就不给他抵抗的力量。他颤抖地伸出手,拔掉了连在燃气灶上的皮管子,打开了燃气灶的阀门,燃气哧哧地冒出来。他木讷地走出厨房,也没有把厨房门关上,来到客厅,颓然地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天然气从厨房进入了客厅,渐渐地弥漫。

朱阿牛闻到了那古怪的味道。渐渐地,平常难闻的天然气在虚幻之中变成了一种妖冶的迷香,他在妖冶的迷香中沉沦,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不能自拔。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大脑越来越迷乱。突然,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有个人站在面前,瞪着凌厉的眼睛,愤怒地说:“你这个孬种,怎么能够这样?”那是妹妹朱阿芳,她的脸是惨白的,就像一张白纸。他淡淡地笑了笑:“你管了我那么多年,为什么死了也还要管我?我很快就解脱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不想看见妹妹的样子,他只想静静地等待死亡。

他感觉到了痛苦,浑身抽搐,呼吸越来越困难,脑袋疼痛欲裂,在他的周围,有许多老鼠在吱吱冷笑,也有人在哭泣,哭泣的人是谁?他隐隐约约地记起了王小四,是她在哭?是的,她在哭,这是世上唯一一个会真心为他哭泣的女人。不,我不要死,不要——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软绵绵的,就像一团棉花。渐渐地,他要窒息,要昏死过去。

这个时候,在门外面,有个人使劲地抽动鼻翼,他也闻到了从朱阿牛家门缝里渗出来的天然气的臭味。他就是住在朱阿牛对门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一个脾气暴躁的粗壮汉子,经常在深夜和老婆大吵大闹的男人,他是平常让朱阿牛讨厌又痛恨的男人。有天深夜,朱阿牛听到他暴怒的号叫以及女人的声嘶力竭的呼救声,朱阿牛实在忍不住了,不顾妹妹的劝阻,冲出了门,敲开了邻居的家门。他看到那粗暴男人愤怒的脸,粗暴男人手上拎着一把菜刀,举过头顶,对他吼:“滚,别多管闲事,否则连你一块儿砍。”说完,他就把门重重地关上了,紧接着,又传来女人呼天抢地的喊叫声,还有菜刀在剁什么的声音。朱阿牛惊恐万状,回家对朱阿芳说:“不得了了,对门杀人了。”朱阿芳说:“别多管闲事。”朱阿牛焦急地说:“不行,赶紧报警,否则要出人命了。”后来警察来了,是虚惊一场,粗暴男人并没有用菜刀剁他老婆,而是在剁排骨,他是因为排骨的做法和老婆发生了争执,说了老婆几句。他老婆是个很作的女人,就不依不饶地和他大吵起来,他就拿排骨出气,边剁排骨边吼叫,女人也配合他没完没了地喊叫。

男人闻到天然气的臭味之后,大喊了声:“不好,是煤气泄漏,要是爆炸了,我家也完了。”

他的确是个急性子,力气也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几脚就踹开了朱阿牛的家门,赶紧冲进厨房,关掉了燃气灶的阀门,又打开了厨房的窗户。紧接着,他挨个打开了朱阿牛家里所有的窗户……是这个男人,救回了朱阿牛的一条命。不久,这个男人一家搬离了这里,朱阿牛和他再也没有联系了。也就是这次自杀事件后,朱阿牛才知道自己得了精神上的毛病,王小四也才意料到问题的严重,在此之前,她都以为朱阿牛只是没有走出车祸的阴影,她认为时间会改变一切。

朱阿牛第一次去精神卫生中心就诊,就是王小四陪他去的,王小四希望他通过治疗会恢复正常。遗憾的是,那过程太漫长,在这漫长的过程之中,朱阿牛非但伤害自己,也深深地伤害了王小四。就在朱阿牛接受吴文鑫医生治疗八个月后,王小四离开了朱阿牛。

吃完面,朱阿牛离开了王记面馆。

走出王记面馆,朱阿牛在阳光下感觉到了忧伤,他心里隐隐作痛,失去王小四,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现在覆水难收,她已经结婚了,除了伤怀,他还能怎么样?流逝的时间和情感都不可能回来,就是能够重现,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模一样了。王小四是多么细心的一个人,就是分手那么久了,她也可以感觉到他艰难的处境。他出门后,她追了出来,喊住了朱阿牛:“阿牛,你等等。”朱阿牛停住脚步,回头望着阳光下的王小四,她圆圆的粉嫩的脸被阳光染得生气勃勃。她笑出了两个甜美的酒窝,轻声说:“你家一定乱得一团糟了吧,得空我过去给你收拾收拾,看你身上穿的衣服都多久没有洗了?有味儿了。”朱阿牛心里颤动着,他突然有亲吻她的欲望,但他克制住了,她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朱阿牛笑了笑说:“谢谢你,你做你的事吧,我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秋风从门里探出头,看了看他们,眼神怪异。朱阿牛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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