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茉莉呆了。
军官又说:“不过,黄连村还有一个活着的人没有离开,他不愿意离开那里,我们的人在做他的工作。”
杜茉莉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活着的人是谁?是谁?”
军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杜茉莉睁着眼睛说:“他是不是叫何国典?”
军官注视着她:“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我可以让一个士兵和你一起去黄连村,看看是不是你的亲人,如果是你的亲人,那样好办多了,你可以劝他赶快离开,那里还十分危险。假如不是你亲人,你应该也和他很熟悉,你帮我们劝他离开会更有效果,我们不希望看到他发生什么意外。这个时候,每一条活着的生命都是珍贵的!”
杜茉莉慌乱地点了点头,喃喃地重复了军官的那句话:“每一条活着的生命都是珍贵的!”
军官马上就叫了一个兵和她一起去黄连村。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个兵却不停地提醒她小心,因为路实在是太难走了。他们朝黄连村行走的过程中,还有几次余震,余震让杜茉莉心惊肉跳,她可以想象大地震发生时的惨烈。
可以看到黄连村了。
杜茉莉一眼就看到了一家人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新房变成了一堆废墟,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颓然地坐在地上。那个兵关切地问她:“老乡,你怎么了,怎么了?”
杜茉莉两眼痴呆。
那兵递上了军用水壶:“喝点水吧,你一定是累了。”
杜茉莉无言地推开了他递过来的水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村里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块空地上的帐篷外面,几个军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军官对着帐篷里的人说话:“老乡,你还是离开这里吧,这里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山体滑坡,你孩子已经死了,你守着他也没有用的,他不会再活过来了!你应该把他埋了,你难道忍心看着孩子腐烂掉?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不要说你了,就是我们,看到孩子这样惨死,我们的心里也不好受呀!你还活着,应该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们不会扔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不管的!走吧,老乡,我们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的!”
帐篷里传来了沙哑的声音:“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我儿子没有死,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你们不要骗我,他没有死!你们休想让我和儿子分开,休想让我离开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打死我也不会离开的!你们不要过来,谁过来我就砍死谁!”
杜茉莉听清楚了,她的确听清楚了,帐篷里传出来的声音是她丈夫何国典的声音。没错,一定是他!杜茉莉身体上一下子充满了力量,她喊叫着何国典的名字朝帐篷冲了过去。她在帐篷外面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帐篷里的人。何国典坐在一块塑料布上,手上举着一把菜刀,满头满脸都是风干了的泥土和血的混合物,他的目光充满愤怒和悲伤,还有种执拗!在他的旁边,躺着何小雨,他也浑身脏污,只有那张脸是干净的,也许是何国典给他洗过,他的眼睛紧闭,像是睡着了,仿佛可以听见他均匀的呼吸。
杜茉莉呆立了一会,喃喃地说:“国典,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小雨他又怎么了?啊——”
何国典也看见了杜茉莉,他霍地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大声喊叫:“你是谁?你来干什么?你也想让我走?老子就是不走,不走!你不要管我,给我滚开,滚开!”
杜茉莉的眼泪淌了下来,声音悲切:“国典,我是茉莉呀,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边说边朝他走过去。
两个士兵拉住了她的手,其中一个士兵说:“你不要过去,他好像是疯了,他会砍死你的,我们在想办法把他弄走。”
杜茉莉用力地挣脱他们的手说:“你们别拉我,他就是砍死我,我也要过去,他是我老公,我老公!”
那个军官叹了口气说:“别拦她,让她过去吧!或许她有办法使他清醒过来!”
杜茉莉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何国典用菜刀指着她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不会跟你们走的,不会和我儿子分离的!你滚开,给老子滚得远远的,我不想看到你!”
杜茉莉厉声哭喊道:“国典,我是茉莉呀,国典!你难道真的疯了,连你自己的老婆都认不出来了吗吗?”
何国典突然愣愣地看着杜茉莉,讷讷地说:“茉莉,茉莉——”
杜茉莉说:“我是茉莉,是我呀——”
何国典手上的菜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蹲下身体,抱着头呜呜痛哭。杜茉莉走进帐篷,她的目光落在了儿子的脸上,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呀,酱紫色的没有一点儿生气,那深陷的眼窝积满了混浊的液体。杜茉莉明白了,儿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她不顾一切地朝儿子的尸体扑了过去……
5
何国典回到了住处,看到了杜茉莉留下来的字条。他坐在椅子上,用拳头敲着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我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在街上,他看着妻子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风雨中,心里像开锅了的水一样翻滚。回来的路上,他收起了雨伞,雨水浇湿了他的全身,也让他清醒过来。大地震后,他并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他是在清醒和梦幻的交织中度过了半年悲恸的日子。清醒过来的何国典也知道这样下去是无望的,他也知道活着的宝贵,也知道体谅妻子的苦楚。那么长时间里,杜茉莉就是个母亲,而他就是个儿子,她呵护和关爱着他,把自己的痛苦隐藏在内心深处。从很多细节上,何国典明白妻子不会比自己好受到哪里去,比如她回到黄连村后,从看到儿子的尸体到把他埋葬,她就昏死过好几次。就是到了上海,何国典好几次在梦中醒来发现她摸着儿子的照片,浑身颤抖,喃喃地说:“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答应过你的,要给你买个变形金刚的,可是妈妈一直没有给你买!小雨,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何国典心里产生了深深的愧疚。
从情理上说,他应该在灾难后强大地为妻子撑起一片天空,并且安抚她受伤的心灵。他非但没有给妻子提供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胸膛,反而给她增添了无尽的悲苦和沉重的心理负担,这是多么不应该的事情呀!他不止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这样想过,可是他心里有个魔鬼在控制着他,在不能自拔时,他又把一切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沉缅在灾难留给他的巨大阴影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
他决定自己出去找工作。
何国典走出这个破旧的小区时,看到一个妩媚的女人挽着黑脸男人的手,迎面朝他走来。黑脸男人瞪了他一眼,何国典的目光慌乱地避开!他们走过去后,何国典心里说:“何国典,你为何如此窝囊!你男人的血性到哪里去了?”紧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何国典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心情随即也跟着阴霾起来,他到哪里去找工作呢?
6
杜茉莉走进“大香港”洗脚店,就听见老板娘宋丽在嚷嚷:“19号,你给我滚出来,你看看你弄得一地的水!”
19号是李珍珍,李珍珍从一个包房里走出来,气呼呼地说:“弄一地的水怎么了,下雨天的,我要不披雨披,你想让雨淋死我呀,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小汽车坐呀!”
宋丽瞪起了眼:“你他娘的还有理了,你就不能在进店前把雨披收好,弄得满地是水,客人要是滑倒摔伤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李珍珍毫不嘴软:“我负责,怎么样,我负责!我就不相信这点水就会把人摔死!”
这时,杜茉莉说:“珍珍,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
说着,她就去拿来了拖把,把地上的水拖干了。
李珍珍不说话了,宋丽却瞟了杜茉莉一眼说:“我看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珍珍又想说什么,杜茉莉把她推开了。她们来到休息室里,李珍珍气愤地说:“肥婆这几天像吃了枪药,总是对我们挑鼻子挑眼的,好像我们欠了她的钱!”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算了,珍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说什么就让她说去吧,我们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
李珍珍说:“茉莉姐,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她才老是欺负你!”
杜茉莉笑了笑说:“由她去吧,干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李珍珍端详了一会杜茉莉的脸,轻声地问道:“茉莉姐,你的脸色很差呀,你怎么老是碰到不顺心的事情呀!”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珍珍,放心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杜茉莉的手机响了。
杜茉莉从包里拿出手机,看到手机屏幕里显示的是老陈的名字时,她心里突然酸了一下,赶紧接通了电话:“喂,是陈大哥呀,你这两天怎么啦,打你手机也不接,到你公司找你也找不到,你是不是躲着我呀,怕我触你的霉头?”
老陈说:“茉莉,你误会我了,这两天碰到了麻烦的事情。我要躲着你,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我知道你着急了,所以赶快打个电话,先和你说一声。你着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和我说,这样吧,我下午三点过来做脚,顺便把你要说的事情谈了,好吗?”
杜茉莉的眼睛热辣辣的,不争气的眼泪似乎又要落下来,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眼眶,颤声说:“好嘛,我等你来,陈大哥,让你为我的事情操心真是过意不去。”
老陈说:“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了,我来了再说吧!我挂了!”
杜茉莉收起手机,就听到老板娘宋丽在外面叫道:“23号,客人点钟!”
在下午三点钟之前,杜茉莉给两个客人做了足底按摩,两个客人都这样问过她:“你好像很不开心?”她没有正面回答他们,其实自己开不开心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想把自己内心的伤口坦露在太多人的眼前,那毕竟是伤口,只要轻轻一触碰就会淌出鲜血的伤口,她并不比谁坚强。
老陈来得十分准时,刚好三点钟,他就踏进了“大香港”洗脚店。这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脸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鼻子出奇地大。老板娘宋丽赶紧迎上去,堆着笑脸说:“什么风把陈老板吹来了,你可好久没有来了呀!快请进!”她对客人永远是笑脸相迎的,和对待店里的员工判若两人。老陈朝她笑了笑:“23号在吧?”宋丽连声说:“在,在!你先到二号包房里坐,我这就去叫她。”宋丽扭着磨盘般的大屁股来到休息室门口,冷冰冰地叫道:“23号,有客人点钟,在二号包房,赶快过去!”
杜茉莉用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理了理头发,脸上挤出笑容,然后走出了休息室。杜茉莉端着一大盆里面放了中药粉的热水走进了二号包房,老陈正在抽烟,他不像张先生,喜欢看电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只要帮他做完一个钟的脚,包房里就烟雾缭绕了。
杜茉莉见到老陈,笑了笑说:“陈大哥,先泡泡脚吧!”
老陈也笑笑:“好吧,先泡泡脚!”
杜茉莉帮他脱掉了鞋袜,把他冰凉的双脚放进了木盆里:“水的热度合适吗,陈大哥?”
老陈说:“正好,正好!”
给他泡上了脚之后,杜茉莉就让他坐起来,给他捏背。老陈捏背也闲不住,还在吞云吐雾。
杜茉莉关切地说:“陈大哥,你还是少抽点烟吧,抽烟对身体不好!”
老陈说:“什么好不好的,我就好这一口,没有办法!”
杜茉莉说:“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少抽点。”
老陈没有再和她探讨烟的问题,话锋一转:“茉莉,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杜茉莉叹了口气说:“陈大哥,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老公来上海那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找到工作,在上海,我也没有其他什么熟人,不知道怎么办。我儿子死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有个工作,或者他会好起来的。大哥,你是好人,你应该理解我,如果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活!我就剩下他这一个亲人了!”
老陈吐了口浓烟,闷声闷气地说:“靠,我不是你亲人呀!好了,别捏背了,还是捏脚吧!”
说完,老陈就半躺在沙发上,双脚从木盆里拔出来,平放在按摩垫上。
杜茉莉惶惑地说:“当然,陈大哥也是我的亲人,你可别见怪,你知道我嘴笨,不会说话。”
老陈脸色凝重:“茉莉,其实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萍水相逢,看你是个善良的人,就乐意帮你做点事,你叫我大哥,我担当不起,你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说起来我都脸红,我算什么大哥!”
杜茉莉用食指在他粗糙的脚底使劲地按摩,她说:“大哥,你可别这样说,你已经够安慰我的了,在我最消沉的时候,你总是打电话关心我,还请我吃饭,带人来捧我的场,我还能说什么,大哥的情义我永生难忘。”
老陈叹口气:“唉,这些事情算什么呀!今年情况不好,又是灾难,又是经济危机的,找工作也很难呀!我不是不上心,你丈夫的事情,我问过很多朋友了,他们都没有办法。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想办就可以办到的,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只有干瞪眼!”
听了老陈的话,杜茉莉心里特别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陈吸了一口烟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说过,只要我能够帮你的,就一定会帮你,你再等等吧,我想想办法,谁让你叫我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出口,对你来说也不容易!你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你的条件不错,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到娱乐城里去陪男人唱唱歌跳跳舞也能够赚不少钱,如果你愿意和客人出台,赚得就更多了。可是你死活不干,宁愿在这里干苦力活!从这一点上,我敬重你,也就认了你这个妹子!所以,你不要再说了,这两天,我就给你回话,我也不能打包票说一定能够给你丈夫找到工作,但是我会努力的!这段时间,我也很多麻烦事缠身,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也要谅解我。”
杜茉莉哽咽地说:“陈大哥,你对茉莉的好,茉莉会记在心里!”
老陈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了,好好捏脚吧,重点,重点,别像挠痒痒一样!”
老陈的脚底永远是那么地受力,像块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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