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字桥黍鱼坊有一早市,市衢中心有间腥膻铺。每日东方既白时,铺主便会从屠宰场拉来一车肉来贩卖,将铺子挂得满满当当的。但铺主的肉,却从不愁卖不完,因为在辰时之前,他铺子上的肉,必将告罄一空。当屠夫的,哪个瞧着像面善的良人?此铺主更是如此,因为他只有一只耳朵,乍然一望,必然生畏,虽然铺主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恶人模样,但铺子却极受老百姓尊敬,因为他正是井泉书院的先生——朱屠。朱先生壮而不肥,魁而不悍,虽缺了一只耳朵,但莫名给人一种亲近感,这或许与他是教书先生有关,也或许与他爱笑有关。所以,朱先生就如桃符上的门神一般,虽然瞧着吓人,但却不畏惧。至于朱先生为何会少一只耳朵,还得从他坏了这卖肉的规矩说起。肉可是奢贵物,只要暗地里动点手脚,便能多赚不少,哪个肉贩不是背地里注水,便是在秤上动手脚,反正就是缺斤少两。朱家世代都是屠夫,自然深谙其道,这缺德事也没少干。但朱屠继承家业之后,决意要一扫此不良风气,便在铺子上挂了一面木牌,上面书写道“缺斤少两,偿还十倍”。身为书院先生,本就口碑极佳,有此承诺,自是令人信服。自此,上朱氏肉铺买肉者络绎不绝。其他肉贩见此,无不眼红,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免就起了歪脑筋,打算坏其名声。一群肉贩合计了一番,决计买通一人去污蔑朱屠缺斤少两。那人先是买了一扇猪耳朵,离去之后,便将其调包,换成一扇更小的猪耳朵,然后再拿回肉铺,大肆诽谤朱屠缺斤少两。街市热闹,顿时引来许多人围观,肉铺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人更是摘下木牌,将之一脚折断,并指着朱屠的鼻子臭骂:“为了蝇头小利,以此噱头,哄骗百姓,此乃奸商,如何配为人师?”旁边更有几个托儿,起哄附和。但更多人则是持以怀疑的态度,不信朱屠先生会做如此败坏名声之事。朱屠拿不出证据,自知强行辩解,只会越描越黑,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语,而且他神色始终如常。人群中,一位孩童为老师辩解道:“朱先生才不会干这种缺德事!”说完,便哇哇大哭起来,仿佛受尽了委屈。朱先生是才动容,拿起屠刀,对那污蔑他的人,冷哼道:“卑鄙小人,欲坏我名声,我便教你知晓,这世间读书人,胆魄之雄浑,岂会惧怕尔等宵小!”话音未落,只见他手起刀落,割下左耳,然后丢弃于那人身前。朱先生任血直流,冷漠道:“我朱屠卖肉,以性命担保,绝不缺斤少两。”围观者且不说有孩子就读于井泉书院,更有不少本人就曾在井泉书院求学过。见此一幕,众人先是心惊,后是愤怒。不知谁人怒喝一声,打死这卑鄙小人,众人便蜂拥而上,将那污蔑者打得半死。最后那人捱不住打,便吐露了真相。朱氏肉铺的生意也就更上一层楼,火爆异常。后来,有人问道,“若那人买的不是猪耳朵,而是猪心,先生又当如何,难道将心挖出来给他?”朱屠笑道:“挖了便是!”“如此未免太过偏激!”那人讶然道,“人无心,何以活命?”朱屠淡然道:“人可死,名不可臭也!读书人背负污名而苟活,便如鸾栖樊笼,鲸困池渊,不得快活,活着有何意!”每日卖完肉之后,朱先生便会回家沐浴更衣,而后再去书院教书,日复一日,寒暑不断。按理说,朱屠靠卖肉营生,已然不缺钱,但他家反而愈发清贫,其父死后下葬,更是连一副好棺木都买不起,好在其学生听闻此事,凑钱为其买了一副。朱家之所以穷,是因为他将钱,用以修缮书院,并资助那些穷学生,且资助的对象,不论天资,只论求学之心。所有人知道,等井泉书院那位人瑞老山长过世,下任山长板上钉钉,非朱屠莫属。但只有少许人知晓,老山长早就想告老让贤,颐养天年,奈何朱屠死活不答应,说是当了山长,便没时间卖猪肉了,赚不到钱,不少学生就要辍学了。今夜,朱屠所写之信,尽皆是为还一人情。这人情欠于一位少年,少年正是雨生,雨生每次在书院旁听的时间段,正巧都是朱屠在授业。雨生后来打听到朱先生家之所在,便每日用荷叶包裹一块豆腐,偷偷放置于其家门口,而后敲响门板,惊动朱屠的妻子后,立马溜走。朱屠自然知晓是谁干的,他本想付给雨生豆腐钱,又怕伤了其一片好意,故而想着以后下堂后,送给雨生一些书,或者笔墨纸砚,但雨生每次一下堂就跑的飞快。此事,朱屠惦记了许久,不曾想少年却遭受横祸,含冤而死。朱屠亦曾想过为其翻案,但他有太多顾及了,一旦出头,他那些门生,必会支持他,而只是庶民的他,士族们对他的顾忌,可远不如楚冬青,稍有不慎,便会酿成更大的悲剧。而今有楚冬青有起头,他必然要全力相助,他写信便是号召曾经的学生,为楚冬青撑腰造势,虽是寒门书生,但比之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老百姓,更有分量。朱屠二十五岁便开始教书育人,如今年近花甲,其门生之多,可想而知。洪止楚只觉重任在身,当是义不容辞,就算一夜不停歇,也要将信送完。好在裴氏知晓此事,派来不少马车,任他们驱使,让他们轻松了许多。......楚冬青陪同在娘亲身旁,一如往常般,将今日经历之事,讲述于她听。苏氏听罢,叹息摇头:“庶族百姓之性命,在士族眼中,真真如砧板鱼肉般,任其宰割?也难怪你兄弟俩都要为之出头。但娘还是那句话,别断送卿卿性命。”楚冬青点头道:“娘亲放心,孩儿定会万分小心。”“今日那顾小郎君,也是个侠义心肠的好少年,往后你们要彼此关照,一如你阿兄那般待友如亲,不过说来也巧,你们那麻衣客三人之姓,竟然与你阿兄的麻衣客相对应,想来是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儿终将是继承兄长之志。”苏氏感慨道,“之前忘了问顾小郎君,他与顾笛公子,是否有渊源。”楚冬青笑道:“当歌若是有顾笛阿兄哪怕有半点关系,他早就昭告天下了。”苏氏轻叹道:“唉,许久没见过顾笛公子,你阿兄在时,时常会邀请他们上门做客,但自你阿兄过世后,他们每每来看望我,我便忍不住思念你阿兄,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后来害上眼疾,他们怕我哭瞎,故而很少就不敢上门拜访了,但是逢年过节,仍是会派人送来礼物孝敬,今日上巳节,也不例外。他日你休沐,便请顾笛公子来家坐坐,不为别的,就说他干娘想他了。”楚冬青望着那一桌的礼品,答应道:“好的,下次休沐,孩儿就去请顾笛阿兄来做客。”“可惜,裴缺公子去了镇北城,要不然便可邀他一道上门,这些年,若非有裴氏商行的照拂,否则咱家定要穷得揭不开锅。”苏氏悲声道,“虎头,裴氏于咱家是有恩的,这有恩就得报,此恩你要铭记于心,他日定当报答。”自苏氏患了眼疾,仍是坚持织布刺绣,哪怕是卧病之后,效率不高,但也不曾停止,因为一旦停了,楚家便没了营生,无法生存。虽然苏氏的刺绣的手艺高超,但一个近乎快瞎了的人,又能绣出什么花来?哪怕明知是糟粕,但楚冬青一拿去街市上叫卖,必有人争先抢购,且最后的价格,每每都要超出原价数倍有余。楚氏家主楚原虽不在家,但苏氏却秉持一贯的家风,无功不受禄。裴氏虽有意帮衬,但也得拐弯抹角的来,只不过这拐弯抹角实属太明显,没办法,谁叫楚家的织绣越来越少呢,价格不高点,哪来的钱买药买米。后来,楚冬青学会了编织竹筐,苏氏便不再织绣了。卖竹筐的情况,也没差多少,虽然量大,但物贱,不抬高价格不行。但是,不管是卖刺绣,还是卖竹筐,楚冬青只收取勉强够买药买米的钱,家中一直过着十分拮据的生活。而裴氏之所以照拂楚家,只因裴缺临走前,在城门口对他老爹吩咐了一句,“楚家若是缺钱,我就让教你断子绝孙。”裴氏家主裴裕不屑道:“我不信,你会舍得自宫?”“放心,宁死我也不会自宫的,但男儿战死沙场,才算善终,所以别让楚家缺钱,否则我不死不归!”裴缺说完,便潇洒随军而去。裴裕没好气道:“死了,你就不要回来了,还有,你一月不归,我便每月娶一房,我就不信再生不出个儿子。”如今裴裕已经纳了五十多个妾了,但裴缺却已经没回来。四年前,一个胖小子从北境送了回来,说是袍泽的遗子,被裴缺收养为义子。那胖小子一进裴家,见到裴裕便磕头叫爷爷,说从此以后改姓裴了,这胖小子便是裴丕。裴裕也没多想,收了一个便宜孙子,快活得不得了,因为裴丕的性格,简直与他如出一辙。苏氏随后又说道:“要不,将顾小郎君与裴小郎君一同请来,让娘亲也见见他们,家里好久没有热闹了。”“只要娘亲高兴,孩儿以后天天请他们到家来。”楚冬青笑道。苏氏面色憔悴地笑了笑,话锋一转,沉声道:“今日你爹来信,顾小郎君替我收的,娘也让他念了。”“信呢?给孩儿看看。”楚冬青问道。苏氏轻声道:“信你就必看了,娘告诉你信中说了些什么!你爹说,百渠已建成,四渎也相通了,不久他便可回京复命了。”“爹终于要回来了!”楚冬青惊讶道,自从阿兄死后,他回来过一次,此后四年便再也没回来过了。苏氏微微点头,脸上忧色泛起,哀声道:“你爹打算让你去岭南梅城!”“为什么?”楚冬青一脸诧异,但转念又明白过来,呢喃道,“爹是准备去完成虞公的夙愿,担心孩儿受牵连?但孩儿已经不是愚笨的虎头,如今的孩儿,留在京城完全能助爹一臂之力。”苏氏摇头道:“你爹还并不知晓,你在京城的动静,等他回来,也许会改变主意。”楚冬青袖中的拳头悄然攥紧,心下暗道:“若我能如阿兄那般才干出众,想必爹就不会让我去岭南了,这次我一定要让爹刮目相看才行。”苏氏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咱家与虞家有过口头婚约,原本是你阿兄与虞氏小娘子,喜结连理。其实,你阿兄本来早就该到了婚娶的年纪。当年许多士族,愿与楚氏联姻,皆是有意招你阿兄为东床快婿,其中不乏岭北八大世家,但均被你爹拒绝了。除非你爹死,否则他是不会答应的,因为虞氏对楚氏而言,恩情说是重如山深似海,也毫不为过。而你阿兄之所以一直没娶虞小娘子过门,是因为她年幼你阿兄七岁,所以你阿兄一直在等她长大。虽说那些年,你阿兄终日流连于青楼,但却一直守身如玉,不曾坏了名声,只为不负虞小娘子。两家商定,等虞小娘子到了及笄之年,便将其迎娶过门。但是,你阿兄死于及冠之龄,虞小娘子也不过十三岁,而你那时才十岁。”说着说着,苏氏便伤心欲绝,潸然泪下。楚冬青连忙劝慰娘亲,并问道:“娘亲为何突然提起此事!”苏氏抹泪道:“虞小娘子与你阿兄有婚约之事,岭南各士族皆知,但你阿兄一死,她便成了望门寡。虞氏号称岭南第一书香门第,最是守礼教重承诺,因为是口头婚约,并未讲是将虞小娘子嫁于你阿兄,还是嫁于你,所以虞氏仍要将虞小娘子嫁入楚家,也就是嫁于你。”楚冬青听罢,一脸愕然。苏氏问道:“虎头,你可想娶虞小娘子?”“孩儿不知,孩儿还不曾想过婚娶之事。”楚冬青如实回答道。苏氏叹息道:“那虞小娘子虽未见过你阿兄,但却对他十分倾慕,说是此生宁愿替你阿兄守活寡,也不愿再嫁他人。”楚冬青惊愕不语,他没想到虞小娘子性子如此贞烈。当然,但他也很清楚,宁愿当望门寡,也不愿嫁给自己,想必也是嫌弃自己平庸,但他一点都不介怀,反倒觉得虞小娘子很有趣。苏氏双目朦胧地盯望着儿子,握住其双手,认真道:“娘希望你能娶虞小娘子过门,这是娘亲最想看到的,在娘亲心里,你不比你阿兄差分毫,娘亲觉得你配得上虞小娘子。”楚冬青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爹在信中,是让苏氏劝他放弃这段婚约,另寻良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