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一直以为只要我能操纵舆论就能左右结局,可是呢,他们的死虽不是我造成的,却也与我息息相关。若不是我发了那打油诗,皇上就不会派他们去查,这些人就不会……不会来这静坐,就……就不会死……”话至末尾,奚音已然哽咽。在皇权面前,舆论太过单薄无力。百姓的命就如草芥。这就是永宁。“奚音,不怪你。错的是他。”他……他是谁呢?奚音泪眼婆娑,无暇思索林梧言辞中的深意。那日结尾,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府邸的,只晓得自己一直被林梧搂在怀中,分明是那样温暖的怀抱,她却是浑身发凉。好像再也不会感知温暖。她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奚音,休息一会罢。睡一会,会好的。”林梧温柔地将她送上了床,替她盖好被子。睁着眼望着帐顶,奚音神情木然。她不言语,林梧就静静地守着她。二人待了不多时。荆南在外头通禀:“殿下,柳少卿来了。”奚音知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林梧必然还有一堆事等着去处理。她不想耽误他,合了眼应声:“嗯,我睡一会就好了。”林梧又交代了两句,才行色匆匆地走出去。听得那脚步声走远,奚音再度睁开眼来。眼前仍旧止不住地浮现卫兵刺死百姓的场景。她不禁想,那汨汨流出的血,也是温热的吗?就在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在这以看热闹的心态与喜玲逗乐。彼时,她全然不觉百姓的力量会这般单薄。她甚至妄想那些示威者能与皇权分庭抗礼。“小姐。”喜玲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头唤道。“你睡了吗?”奚音应声:“醒着。”闻此,喜玲走了进来,“姑爷殿下同我说,你应当没睡,遣我来陪陪你。姑爷殿下很担心你。”奚音坐起身,靠在床沿,“我还好。”她招招手,喜玲立即走了过去。奚音揽过她,与她额头贴着额头。有喜玲陪在身侧,奚音安心许多。那日,共有五名百姓被当场刺死,受伤的百姓也有十七八。五名百姓的尸体被挂在宫门墙头,以儆效尤。那日之后,京都城上笼罩着一片阴霾。在那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大抵是,经得此事后,不少朝臣惊醒,看清了平和假象下的暴政,向林梧递来了拜帖。来与林梧论政的人越来越多,反倒为这府邸带来了些许生机。——早朝。“近来民心涣散,此前……”白泾瞥了林祁一眼,“宫门之变引发诸多异议。臣以为,当早立太子,以稳民心。”立太子。早几年便时常有人提起,皇上多以皇子们年纪尚轻为由,一一驳回了。当下,几位皇子均有长进,也确实是时候了。听得白泾的提议,皇上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皇上自认尚未老去,打心眼里对立太子之事不以为然。但他也是心知肚明,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掀起眼皮,问道:“白相既然提起,莫不是心中早有人选?”料到皇上会如此发问,白泾拱手,低眉顺眼:“禀皇上,臣对几位皇子均是钦佩,臣也不知哪位更为合适,只是,臣想来,太子当仁德,以平近日来的民怨。”“仁德。”皇上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他手一抬:“薛少傅,你是几位皇子的老师,以你对几位皇子的了解,认为谁更能担得起‘仁德’二字?”薛少傅出列进谏:“微臣有幸与几位皇子都相处些时日,细看来,各位皇子各有千秋,就年纪而言,更适入主东宫的当属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二皇子爽利,四皇子张扬,五皇子性子温和,待人和善。”性子温和,待人和善。不正与白泾的“仁德”相呼应吗?薛少傅看似挨个都夸了一遍,实则给出了他的答案。眸光浮浮沉沉,皇上面上不动声色。他又唤了几位老臣答话,一个人一个说法。出乎皇上意料的是,整体竟以林梧呼声居高,不少臣子都对其赞不绝口。皇上虽然素来知晓朝臣们认可林梧的学识,但林梧性子孤僻,不与人交好,怎么笼络朝臣呢?对于大家的说法,皇上均是不置可否。立太子不是件小事,他还需多方权衡。不过,他心中早已有最为合适的人选。退朝后,李公公又来寻林祁。林祁已然习惯被单独留下来谈话。这一回,他抵达时,皇上不复往日里的闲情惬意,没有在写字,而是正襟危坐等候他的到来。“祁儿,你对晨间一事如何看待?”皇上神色凝重。事关太子之位,林祁自然明白皇上留下他的意思,必然是有意栽培他。这分明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林祁在听到后竟没有一丝心潮澎湃的感觉,而仅仅是恍惚。他忽而记起,四年前,皇上第一次同他说起立太子的情形。皇上:“祁儿,虽然你年纪商浅,但你学识丝毫不输你的哥哥。你可肖想过成为太子一事?”初初听得,林祁当即感受到皇上的看重,惊喜得恨不得绕着宫殿跑上三圈。而随后,皇上就交给了他缉拿池霖一事。他不得不承认,当年,他便是被“你可肖想过成为太子一事”所蛊惑。他自然晓得池霖一事疑点重重,可彼时,皇上说什么,他都是一心相信的。他也的确按照皇上所说的去做了,那之后,便是他噩梦的开始。如今再听得这相似的问题,他学会了淡然处之,“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兹事体大,当多加考量,现下,儿臣并无想法。”走出御书房时,他心如止水,平静得似是什么都没发生。他走在漫长的甬道中,漫无目的,只是向前。就这么走着,走出了宫门。待他有所意识时,已经站在了迎星坊的门口。迎星坊已好几日都没演幕戏了,生意淡去不少,正在用膳的人不多,略显空荡。“我是来找你们二掌柜的。”林祁同迎上来招呼他的小厮说道。小厮领着他上了三楼,通传后,就先离去了。偌大的雅间内,只有林祁与奚音,二人坐在圆桌对面。林祁未开口,奚音就也不开口,室内弥漫着一股尴尬氛围。“小侯爷不在?”林祁竟主动替奚音斟了茶。戒备地瞧着他,奚音“嗯”了声。她之所以还愿意听听林祁要说什么,完全是因那日,她瞧见了,制造混乱的是林瑜,不是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祁也是这场事变的受害者。至少,据她得知,现如今,在整个京都,“四皇子”的名声已经臭了。提起四皇子,人人喊打。“就我们俩。”林祁再道。他没了往日里张扬恣意的精气神,一夜之间从璞玉变成了石头,丧失了原本的光泽。奚音打量着他,又“嗯”了一声。林祁半低着脑袋,恹恹的。若是从前,奚音定当会感到怜惜,可如今,他已不是值得她怜惜的人。“我……”林祁欲言又止。奚音蹙眉:“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何必吞吞吐吐?”从前,林祁遇到了不爽快的事,都是同池青分享。池青虽说年纪不大,却很有想法,与寻常女子不同。她既会温柔地宽慰他,也会为他出主意。从前,他以为这不过是一般人,现下才知晓,这仅是池青。“没什么。”林祁垂眼。奚音审视着他,好一会,问道:“你当日可是受了你父皇的指使?”林祁没答话。沉默,便说明了一切。奚音再道:“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又为何摇摆不定?”林祁依旧没答话。这些事,他不想面对。奚音没再开口,他们就这么面对面枯坐了会,林祁才灰溜溜地走了。站在窗边目送林祁的马车远去,奚音怔了良久。——“报——”一封八百里加急信从云水传来京都。朝堂上,来报的卫兵向皇上禀告:“汴金此番攻城来势汹汹,云水将士不敌,请求粮草、兵士支援!”汴金向永宁开战了。汴金与永宁的关系十分微妙,两国邻近,在过去的若干年间都是互通友好。而在四年前,皇上再起征途之野心,想要趁汴金东侧受敌时,趁机以位置优势,从西侧向汴金发起攻击,令其腹背受敌。当时,身为大将军的池霖极力反对。池霖甚至放出了狠话:“倘若皇上定要臣帅兵攻打汴金,那臣宁可不做这个大将军!”后来,他被构陷与汴金尖细往来,再后来,池家覆灭。池霖死后,皇上仍旧派了兵去攻打汴金,只是敌方顽强,打了,却没得结果。那之后,皇上再未提起过大一统的目标。听完卫兵的来报,皇上愁眉紧锁。如今的朝野之中,能用的武将太少。要么不成气候,要么不愿挺身而出。目光扫过下面众人,皇上默然叹息。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之时,一人站了出来。正是戚平安的父亲,戚鸣。“老臣愿请缨出战!”他虽已头发花白,但精神抖擞,丝毫不怵。深深看了眼戚鸣,皇上手抬起许久,才记得应一声:“好。”此番支援十分紧急,戚鸣需携三千名精兵下午即出发。临行前,戚鸣将戚平安叫到了身边。彼时,戚平安尚且在赌坊里摇色子,被小厮找到叫回时,甚是不满,可当听到他家老爷子要带兵出征时,还是头也没回地跑回了家中。“爹!”见戚鸣换上了以前的铠甲,戚平安没出息地哭泣了鼻子。他大哥就是那样死去的,死在了战场上。一想到父亲去了,极有可能落得和大哥一样的下场,他就忍不住地抽噎。“老子还没死呢!”戚鸣骂了一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