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邪退避,百事无忌。”李喻端着酒,心中默默诵念。身上的灰白袍子胸口印着一个大大的“奴”字,十几个汉子席地而坐,各自端着酒,围着一棵有十人合抱之粗、枝繁叶茂、开满了桃花的树,神色肃穆,迎着挂着冰碴的寒风,时不时哆嗦一下。刚下过雪,正是冷的时候。与其他人枯瘦矮小的身材不同,李喻比他们要高出两个头,体态称不上多么魁梧,但有棱有角,也还蛮结实的。在他们身后,领头的慕容昕穿着暗青长袍,胸口绣着一个小巧的“神”字,不离手的佩剑与腰间挂着的玉牌同样都刻着“神”字,昭示着他的身份。神隐,天下十三宗之第六。慕容昕旁边还有两人,一左一右。身上穿的还是灰白袍子,只不过袍子胸口印着的是“役”字,显然,他们是随从。“上!喜!”慕容昕沙哑的嗓子高声吆喝。今天是上喜的日子。而李喻等人,便是喜奴。闻声,李喻将碗口送到嘴边,热腾腾的酒大口灌入,喉结鼓动几下,满满一大碗便下了肚。酒劲儿很大,也很快。李喻放下碗,顺势往地上一趟的功夫,就已经脸色通红,冒着腾腾热气。这还是他身体不错。其余十几人碗里的酒还没喝完,就已经摇摇晃晃,眼皮打架,有点神志不清了。“赶紧的,一群畜……”慕容昕冷着脸,颇为不耐,正要发怒时,目光注意到刚躺下的李喻,然后记忆很不知趣地涌现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慕容昕脸色发青,不过语气却是不自觉地弱了些:“别耽误功夫。”心里则暗暗嘀咕“他娘的迟早弄死你”。即便如此,几个胆小的还是吓地一哆嗦,急忙往嘴里灌,呛到止不住地咳。不过,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便鼾声大作。“上!喜!”慕容昕冷着脸低喝。两名“役”衣汉子抬着半人高的酒坛,绕行间将剩下的酒浇在横七竖八躺着的喜奴身上。令人暖心的是,轮到李喻是,二人心照不宣,刻意地多停留了一会儿,也多浇了两下。在他们还是喜奴时,身强体壮的李喻并没有恃强凌弱,反而对他们颇为照顾,此时二人也是知恩图报。酒坛快要见底,两人又合力抛洒,将剩余的酒泼到桃树主干。腾腾热气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慕容昕走上前,抽出佩剑插在地面。蓦地。荧光从剑身亮起,越来越亮。仔细看去,荧光里竟是一枚又一枚小巧的符印,繁冗、玄奥甚至透着些许妖异的纹路,如同无尽深渊,吸引着目光堕入其中。它们前赴后继地蠕动着,从剑身而下,顺着地面、沿着酒渍爬满十几个喜奴的身体,然后继续向上,爬上那棵桃树“把眼睛闭上!”慕容昕修为不浅,仍是克制不住,提醒两名随从后,索性转过身不看。荧光蠕动着攀上,覆盖了一朵又一朵桃花。猛然间,荧光大亮。一朵朵桃花微微一颤,脱离了枝干,在空中逆着寒风划出一条条诡异的弧线,一一落在喜奴身上,正巧一人一朵。光晕里,桃花多了一抹血色。没过多久,便结成了一个个红彤彤的、熟透了的桃子。随着荧光的减弱,符印如潮水般退回剑身。慕容昕回身收剑,看着一个个饱满的桃子,馨香入鼻间,原本冷峻的神色也变得享受和贪婪。突然,他眼光一顿,死死地盯着李喻。“连心桃!”“罕见呐!”慕容昕眼神里满是激动。这是上等货!不顾形象,抢步上前,单膝跪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桃子,摸出锦盒,放入其中。然后他收敛神色,开始冷笑着盯着躺在地面上的李喻,持剑的手几次握紧,最终只是冷哼一声:“要不是正事缠身,要你好看!”旁边的两名随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采摘收纳,偶尔目光扫过李喻时,也颇是敬畏,能让外门弟子咬牙切齿的,喜奴里仅此一位。随着一颗颗桃子的采摘,冰天雪地里,有人已经呼吸薄弱,逐渐失去体温。喜奴。便是这般。因为这棵桃树有灵蕴,正常开花结果,供不上修炼所需,所以就多了这样一种催生的方法。以特制的沧霖酒为引,以人之气血为养料,用符印激发、催化,只要有人,就能一直产出!就算桃树上桃花掉没了,也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催生桃花。而神隐亦是逢一三五生花,二四六生果,以此类推,周而复始。只要有人就行!而今天下纷争,乱世当道,灾荒经年,流民无数……三条腿的金蟾不好找,两条腿、给口饭就卖身的人遍地都是。如这桃树一般的灵植有很多,瓜果谷蔬,品类繁杂。除了修炼所需,达官显贵也很喜欢这一口,所以,这些灵植很有价值,一些珍贵的品种、果实,甚至只接受以物易物,可想而知。这次收获的连心桃,显然是个稀罕货。慕容昕单独拿着连心桃的锦盒,领着挑担子的两名随从离开。而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的十几人,只能自求多福。……李喻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脚下踩得不像实地,四周灰蒙蒙的,没什么光亮,但又好像什么都能看清。耳边缭绕着轰轰隆隆的声音,怪异、却又有些恢弘和奇妙,但是根本听不懂。忽然,某一个瞬间。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仿佛有一个漩涡,吞噬着五感,感觉从身体到灵魂都被扭曲了。但正是这时,耳边的声音突兀的能听懂了。“生长。”感觉到一股清凉的能量在身体里涌动,蓦地,李喻眼前一亮。他醒了。“又来了……”李喻仍然有些沉浸在刚刚的感知里,眩晕感还没完全消失,五感像是重新矫正一样缓慢回归。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从他记事时起,每次上喜结束都会如此。偶尔精神集中时,亦会如此。而……生长,似乎是一种能力。一开始他并没有留意,但随着次数的增多,李喻开始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能从大地、空气里吸收一种莫名的能量,涌入四肢百骸,无比舒爽。尤其是脚下的大地,就像此时此刻,李喻躺在地面上并不觉得冷,反而涌来阵阵温热的能量,如火炕一般。而有时能量之强,如洪流一般,李喻甚至想把自己埋了,多多享受那般时光。李喻当然清楚,这是天地元气。修行的第一步就是引元气入体、开经拓脉。可惜,李喻没有功法,只能顺其自然。不过,这么多年下来,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也早就达到了经脉贯通,百川汇流之境。但李喻感觉自己没有什么特别,也就是身板比别人硬朗一些,力气大一些,精神好一些,冬天不怎么觉得冷,夏天不怎么觉得热,除此之外,跟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喻哥,你醒啦……看你睡得真香,其他人早就冻醒了。”那两名随从正抬着三个僵硬的尸体放到板车上。“他们……”李喻看着尸体,不禁陷入回忆,几人交情不深,但吃喝玩乐也常有交集。两名随从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按惯例……喂狗。”“……”看着推动板车越来越远的背影,等待着迟钝的感官慢慢恢复,李喻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操蛋的世道。”李喻漠然地望着远处。许久。耳边突兀地吹来一股热气,伴随着怨气满满的声音。“想要不这么死,就他娘得换个活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