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乱不乱,何时乱,甜奴儿不关心,不想管,更不想知道,他只知道秋池一身狼狈地回来,如今正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他很担心,望岚岛其他精灵也是。望岚岛不是岛,而是一方专门供养神树的小世界,这里虽然没有巍峨秀丽的峰峦叠翠,没有美轮美奂的楼台殿宇,也没有来来往往数不清的仙人,但四季如春,林密花盛,处处草长莺飞,是所有精灵们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他们这些精灵身份各异,有的是跟随神君大人一起从神域而来,有的是神君大人在这里扎根之后用神力点化,有的是妖山里道行高深的小妖,因缘际会拜在神侍无度座下,升为神格,成为精灵。现在几乎所有精灵们都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屋子里,围着一张藤床忧心忡忡。甜奴儿坐在床边认真观察,时不时轻轻拍打床上之人肩头的棉被,想要把人唤醒:“秋池?秋池你醒醒。喂?”“诶,醒了醒了!我看到她睁眼睛了!”甜奴儿立刻凑近几分,只高兴了一瞬便泄了气:“没有,你看错了。”“我来瞧瞧怎么回事。”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挤开甜奴儿,一屁股坐在床边,却小心翼翼伸手挑了挑秋池的眼皮,又按住她左侧脖子试了试,然后那手移开了,悬空对准了秋池心口,探了些灵力进去。“咦?”她惊讶了一下。“怎么样怎么样?秋丫头还好么?”那精灵迟疑道:“好倒是好,就是……”“就是什么快说呀,急死个藤了。”“就是摸不着脉呀,秋丫头体内不是有神脉的吗?怎么摸不着?”“当真?我来试试。”“试试试,试什么试啊,红衣,你别忘了自己是根有毒的藤,连灵力都是带毒的,你想害死秋丫头么。”“这……我,我一时情急嘛。我不试了,不试了。”“啊,无度大人!”一声小小的惊呼传来,立刻响应一片:“无度大人。”“都出去吧。”“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远去,有冰凉的手贴上了额头。秋池瞬间清醒,只是还未睁眼,却先流下一行清泪。她方才做了一场美梦,梦见了许多年前,公子还在望岚岛里的时候,她被公子罚去无相楼抄书。梦自然是假的,所以秋池更难过,话也不想说了。她睁眼打量着屋子,入眼正是那张熟悉的圆拱形攀架藤床,藤条编织的拱架上开着疏落有致的袅娜花,火红色艳丽而热情,叫人看了就暖。无度身上却是冷的,像是从冰天雪地里走来,寒气尚未褪尽。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坐在床边,而是立在床侧,隔着一些距离为她测试体温,因为这一点点距离,他免不了要弓个腰,乍一看,有些像在行礼。无度是岛中除了公子以外身份最尊贵的人,不,神灵。除了公子,没人能受得起他的礼。所以秋池不会误会:“无度。”她虚弱地唤了一声,“是善因救了我么?我方才好像听到揉蓝提过一嘴。”“不是,不过她确实帮了大忙,否则你浑身上下可没一块好皮了。”无度慈爱地笑了笑,又问,“冷不冷?”冷?多稀奇。望岚岛是中天界裂土而封的仙境,外有结界为壁垒,可令结界中四季如春,天象温和,又怎会冷呢?可她皱了皱眉,竟真的感觉到了冷。于是挺身抬头看向屋外。藤床离大门很远,门关着,方向也不对,窗倒是开的,照进来的光比平时亮些,有风呼呼刮进来,还有些可疑的白色飞絮卷在风里,随风扑了一地的白,又渐渐化了,成了一滩浅浅的水渍。秋池惊讶极了!是雪?她又看了看室内,确实是她的自然居没错。“无度,怎么会下雪?结界出问题了?”无度只道:“没有神君大人的神力支撑,结界能到现在才失控,已经很难得了。”他身上的寒气终于散了,此刻坐下来,开始替秋池探脉,探的是人体经络,不是灵脉,所以没用灵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心口疼不疼?”秋池恹恹的:“还好,就是累,想睡觉。”下一刻头顶一冰,她打了个激灵,缩脖子道,“无度,你的手好冷。”无度动作僵了一下,他本是看她委屈巴巴,模样可人疼,才想安抚一下子,却完全忘了考虑自己特殊的体质:“我是蛇么,一向不怎么能控制体温的。睡吧,等你睡饱了再说。”“说什么?”“先睡。”无度其实是个很有些顽童心态的老神灵,只不过长年陪伴神君大人陪出了心得,性子已经磨得很沉稳了,但再沉稳,也不会如此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秋池拉住他,酸软的手臂登时如被万蚁噬咬,又麻又痒,她龇了一嘴,倒吸一口凉气,忍耐道:“无度,你,你说。”“不睡?”“说吧,你不说,我便挂了事在心里,睡不着。”无度没法子:“你断了一臂,已无法施展转魂术,所以我趁你昏睡时将神脉取了出来,免得到时毁在你体内。”秋池不懂:“你既然取得了神脉,为什么不把神木之心也一块儿……”“除了你自己,没人能从你体内取出神木之心。”无度回答她,“你是它的容器,它也只认你。”“可没有神脉,我便无法调用灵力和神力,又能做什么呢?”“简单。”无度认真看着她,良久道,“当初它是怎么从神君大人体内出来的,如今便也怎么出去。”秋池:“……挖,挖心?”无度点头,安慰道:“我已为你准备好了假身,待你三魂七魄离体,我会助你寄生。”假身?寄生?“哪里来的假身?你杀人了?无度,神灵不能杀人的?这有损功德,会遭反噬!”“不是人身,是……”“无度大人!无度大人您快去看看吧!”一身紫蓝色衣裙,神色慌张的女子跑进来,直奔床边,“那个疯子又在发癫了!”无度难得紧张,豁地起身道:“又怎么了?”“才织成的护心灯,又被他劈没了,说什么假的就是假的,不该留在世上碍眼,直嚷着要劈了神君大人!”秋池立刻明白了,这岛中能被众精灵称为神君大人的,只有是非亭里那截精心看护的枝丫,虽是一截枝丫,将来也有一半机会重生成神君大人,只要她把神木之心挖出来,只要她挖心……不过,是哪个精灵那么大胆,竟敢扬言劈了神君大人?待无度离开自然居,秋池缠着蓝紫色女子帮忙,也跟了出去,只是陡一出门,便扑了一脸的雪。“啊切!”她揉了揉鼻子,忘了外头还下着雪,“窈窕,你那里有厚衣服没有?”窈窕性子有些欢脱,说话也咋呼:“你这不是问秃子要头发么?我是翠鸟,是精灵,会怕冷,会有厚衣服么?”但很快又机智道,“我记得九阳厅里有许多女孩子衣裳,应该有适合你的,我去给你找去,等着啊!”不等秋池反应,窈窕旋身一变,已化作一只灵巧的鸟态,倏地从窗口飞了出去,连远一点的门都不愿意走,生怕耽误时间。秋池于是又窝回被子里,她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她的藤床上从来没有垫过这么厚的褥子,也没盖过这么厚的被子,屋里的地上甚至见缝插针地铺了一层绒毯。这么细心,想来应该是松风安排的了。秋池等啊等,等啊等,等得都快睡着了,才听见一阵急促紊乱的奔跑声:“累,累死我了,谁知道神君大人做的衣裳竟然全是人间料子,变化不得,否则我早来了。快快快,快换上,我还赶着去看打架呢!”五花八门的冬衣堆得高高的,压得窈窕昂首挺腰,几乎倒仰。怪不得她脚步那么凌乱,说话又闷声闷气的。九阳厅在是非亭附近,离这里有些远,她一路抱着这些衣裳,看不到路,又埋了脸,可不就累得乱了闷了?秋池哭笑不得。穿好衣裳,裹得厚厚的,窈窕已经等不及,忙扶着她从自然居出来,两人穿过一片杂树林,上曲桥,渐渐就听到一阵喝骂声,骂什么的都有,但都还克制,不,不应该说是克制,因为这岛中所有精灵都没出过结界,凡起行坐卧,言谈举止都由无度教化,实在学不到什么难听之言,难看之举。除了绝色。绝色也很久没回来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想远了。秋池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出去,借着窈窕的搀扶,一步一步尽力走得稳健而快速。雪很大,是真正的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得枝柯乱摇,簌簌作响,也刮得人脸皮生痛。秋池更缩紧了一些。前方围了许多精灵,正偎在无度身边冲是非亭外瘫软在雪地上的一抹青色身影指指点点,怒气冲天。“无度大人,将他关起来!”“不,他竟敢伤害神君大人,肯定是他上次对神君大人出了手,才叫这结界坏了,我最怕雪了,好冷!无度大人,应该罚他三十鞭,就叫……就叫红衣执刑!打得他十天半个月动弹不得!红衣!你敢不敢!”“有什么不敢!”红衣跳出来,撩起袖子磨刀霍霍,“无度大人,您发话吧!”“才三十鞭?应该一百鞭才对!那可是神君大人啊!”“揉蓝,”有精灵悄悄提醒道,“一百鞭会死人的。”“啊?那,那五十鞭好了,反正不能三十鞭。”秋池已经走到那人面前,立刻有精灵发现了:“秋池,你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呢。你穿暖和没有?”又有说:“是啊秋丫头,外头冷,还是回去歇着吧。”也有直接过来搀扶她,要把她往回带的。秋池伸手阻止了搀扶,仍靠着窈窕,眼睛却被那青色身影吸引了,一刻也不曾挪开:“无度,那是谁?”无度道:“刘显。”一听是姓刘,秋池便觉得自己没看错了,只是奇怪这人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能进来?”传送阵是望岚岛唯一出入外界的通道,外人不得法门便无法进入。枝丫是神君大人的分枝一事也是望岚岛的不可为外人道的绝密。这人不但知道了绝密,还顺利进来了,甚至还敢对枝丫出手,似乎与神君大人渊源颇深,更颇有怨念?无度回答他:“神君大人曾经为了寻找神力继承人,下界游历了数十年。无相楼里有七幅面壁而挂的画像,他是第五个。”无相楼,楼高十层,以天干为序,一层一名。甲层为阏逢,级别最高。整栋楼只有那里有画,且还面壁而挂,可见此事隐密。在场只有秋池听明白,因为有资格出入无相楼的除了公子和无度,便只有她。至于善因,她是神君大人的伴生神武,身份特殊,这望岚岛任何一处她都去得,无所谓资格不资格。无度出入无相楼,是因为他兼任教导岛中众多精灵的职责,礼不可废,文不能荒。公子则是神君大人的继承人,是一岛之主。她呢,说出来都丢脸,她是被罚进去的。试问一个天生不爱读书的人偏偏被罚进了秘卷满地的高楼里,若不能在有限时间里做完布置的任务便会惩罚加倍,更不许出来,谁还有什么劳什子的心情四处观赏打量?所以她只知道那里有画,却不知画的什么。秋池走过去,缓缓蹲下身,揭开被风雪刮落在那人头上的衣裳,看到的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脸。无度还在说:“我没教过他进入传送阵的方法,也没泄露过任何秘密。”其实不用他说,秋池也不会怀疑他,她怀疑的是另一个人——公子。“扶他起来。”“秋丫头你……无度大人?”无度大人也点头:“扶起来,从哪儿来送哪儿去,好生安置。”众精灵哗然一片,不能理解。他们了解秋池,知道她一旦下了决定,便极难更改,于是都不约而同看向无度,指望他能下达正确的指令,没想到连无度大人也……“无度大人,他是个疯子!”“不能这么饶过他!”红衣又跳出来,“至少让我打他三十鞭!”揉蓝附和:“对!至少要揍一顿让他长长记性!”方才喊着怕冷的甜奴儿也附和:“对对对,打他!打他打他!”无度没有应答,只是看秋池,众精灵便也跟着看向秋池。秋池面容有些憔悴,精神却还好,说话也斩钉截铁的:“他是公子的朋友。”是公子的朋友,就是望岚岛的朋友。公子已经死了,是为了封印突然出现在寒鸦岭的裂缝而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守护融了神君大人神躯的那柱乾坤钉,为了守护望岚岛的出口而死。谁会舍得,谁会愿意伤害公子的朋友?没有。于是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声如泣如诉,催人肝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