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见停,人也不散。秋池目送同伴们扶着那人离开,视线一转,却盯上了是非亭。是非亭之名,是谓远离是非。听说这名字也好,亭子的模样也好,全都原模原样照搬了神域望岚秘境,不但是非亭,其他诸如九阳厅,无相楼,风雪台,红尘桥,也都一样照搬了。可见神君大人念旧,并不是那等绝情之……神明。神有三等:神明,神灵,精灵。神明天生,与天地同寿,比如神君大人,便是天地初开时就存在的神树,得阴阳造化,掌光明之能。神灵则是精灵修炼晋升的神,亦或神明之子,天生神格。精灵乃神域花草树木,走兽飞禽的精魄化生,此等精灵最高只能成为神灵。神明之子却可凭天赋加持,修成神明。可见世间种种,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是非亭八角翘檐重瓴,八方开阔,只垂薄纱,中间一桌双凳。然而此时此刻,亭内除了那根雕桌凳,还多了一张竹床,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胸口毫无起伏的人。是尸体?谁的尸体?亭子里放一具尸体干什么?“无度,那是谁?”“是神君大人的分枝炼化的假身。”无度回答她,“你昏睡了三天,她便也用护心灯温养了三天。”护心灯是木系精灵最擅长的术法,此术以人心为焰,灵脉为壑,灌注灵力后再沟通天地木灵之气,使人体内外灵力相生,循环不绝,便可达到护人生机的目的。此术原是用来温养枝丫的,仔细想想,温养假身似乎也行。秋池就明白了,这就是给她准备的假身,于是她诧异:“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神君大人连我使用不了转魂术也能算到?”是不是太厉害了点!是的,她学过转魂术。曾经公子罚她打扫无相楼时,特特指定了旃蒙层的神魂卷十册叫她誊抄,说里头至少有三种可以使神魂离体,假死逃遁的术法,其中转魂术最好学,也最好用。神魂者,元神与魂魄也。元神是神魔妖三族才有的灵体。人与仙君,则是三魂七魄。以灵力包裹三魂七魄,稳固其形态,凝结成魂核的修灵者,才能称一声修士。只有成为修士,拥有魂核,才能修炼此术,以此术将魂核逼出体外,同时备好假身寄生,才能保证三魂七魄不散,不至于丢了性命。不过到那时,没有魂核的肉身就会立刻死去,容器一死,神木之心自然也只能离体。公子说这是唯一能逼出神木之心的法子,又安慰她不用怕,有善因在,她的肉身只是暂时死去,一旦神木之心离体,善因便会以神力复苏肉身的活性,她还是能回去的。她那时很小,加上从未出过望岚岛,所以对死亡并没有什么感觉,反而觉得好玩儿,于是认真学了很久,好在终于是学成了。然而世间没有完美之物,此术亦有个弊端——身有残缺者不可习,亦不可施。这不是无缘无故的弊端。世人皆知人有三魂七魄,不曾修灵之人,其魂魄与肉身严丝合缝,相依而生,且形散易碎。肉身若残缺一处,魂魄亦残缺一处,不完整的魂魄自然凝结不出完美的魂核。魂核不完美,状态不佳,迟早魂飞魄散,还不如不凝。所以才有那句身有残缺者不可习。连魂核都凝不出,又何谈逼出体外呢?至于后面那一句,却完全是文人陋习,简化句读所致了。实则原文是断臂之人不可施,毕竟逼出魂核需要双手施术。她恰恰断了一臂,也断了自己的后路。那时她自知使不出转魂术,便用金乌火自焚,以为只要自己死了,神木之心失去活的容器同样能自发离体。加上金乌火触发了护山大阵,惊动望岚岛的同时,无度感应到异常肯定会及时赶到,取回神木之心。没想到神木之心不但不离体,反而默认此举乃容器受创,自发护起主来。所以现在她明白了:转魂术不是唯一的办法,而是唯一安全的办法。魂核离体还能保全三魂七魄,若是挖心,则魂核破碎,七魄溢散,化作游魂。如今六界已无九幽,没有神女大人的香气指引,世间游魂十之八九会恶化为鬼,甚至灰飞烟灭。死过一回的人,若再沾上一个死字,便连心尖儿都会带着颤。她脑子嗡嗡的,听见无度说:“这原是给小莲花的,她投胎下世以后,就一直留着了。你去过九幽,当知道我说的是谁。”秋池知道,是那个为三界安危独守九幽两百来年的莲花姑娘。她前不久才去过九幽,从莲花姑娘的三魂中取回神武阴阳杵,她将阴阳杵交还给薛姐姐后,才从薛姐姐那里听到关于莲花姑娘一生跌宕起伏的故事。莲花姑娘原是神域瑶池里的莲花,在即将化生之际,却被神君大人移植到望岚秘境的无垢湖,受尽痛苦才化生成人。为了神君大人的大计,莲花姑娘一生死了三次:一次是以转魂术元神离体,寄生假身。一次是以寒水刺穿心而亡,以三魂状态进入九幽。最后一次仍是寒水刺穿心,她死在她怀里,寄生的地狱莲真身随其死亡灰飞烟灭,三魂险些也陨落九幽,然而即便托了无明小和尚的福能入轮回道,没有前世记忆的莲花姑娘也不再是故人心中的莲花姑娘了,逝者已矣,前尘如烟。“无度,我什么时候?”“等你把身体养好吧。”“为何?”“神木之心须得是最佳状态离体,才能有效催生分枝的灵智,不至于记忆残缺。”她又懂了,于是点点头。回程风雪没路,天地素白,深一脚浅一脚的踩雪声格外清脆,素来欢脱的窈窕也不敢咋呼了:“秋池?”她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害怕?”不等她回答又道,“你别怕,无度大人说过了,寄生一点都不痛的。”“我是怕挖心。”窈窕便不吱声了,只是更加搂紧她。这场雪一连下了四天,到了第五日早晨,风停了,甜奴儿嗡嗡飞进来,化形落地:“秋池秋池,天晴了,要不要出去玩?”他是望岚岛里最喜欢晴天的小精灵。蜜蜂嘛,天气越好,越有花蜜可采,这是天性。秋池窝在床上,只露出一双要睁不睁的眼睛,意兴阑珊地摇头:“不去。”甜奴儿立刻悻悻:“你不去,那我也不去啦。”便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将下巴搁在床上,抬眼皮子看她,“秋池,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秋池险些又睡过去,闻言强撑道:“哪里不一样了?”说完长长打了个呵欠,又往被子里埋了埋,仿佛冬眠的兔子。甜奴儿捏着被子的一角搓了搓,又捻了捻,无聊道:“你以前最喜欢出去玩儿的,下雨天也到处疯。”他化出翅膀,扶着其中一扇给她看,“我翅膀沾了雨水,被你害得从天上摔下来,那道折损的痕迹都还在呢。”然后松开手,隐了翅膀问她,“现在你怎么这么安静了?你这么安静,总是没什么精神,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还是喜欢从前那个活泼调皮的秋池。”秋池就笑:“人哪能一直活泼调皮的,长大了,懂事了,就不会像小时候那么爱闹了嘛。”“是么?”甜奴儿努努嘴,眼珠子一转,仔细反思了一下,“我化生二十年了,相当于二十岁,比你还大呢,可是我……我好像还是没个大人样。”他怂着眉头,仿佛很为自己难过。秋池道:“这怎么一样,你是精灵,精灵的年岁与人类是不同的。你们蜂蝶一族须得五十年才长成,你现在还是小孩子呢。”甜奴儿眼睛一亮:“当真?”“自然。《神灵异兽源考》是最简单的课业,你怎么净忘了?莫非你课业上打盹了?还是逃课了?”甜奴儿连连挥手:“没有没有,我学得认真着呢,就是……就是忘了么。”蜂蝶一族的记性也没差到这地步罢?秋池无声发笑:“我今天真不想出去,你自己去玩儿吧。”甜奴儿认真看她,见她确实神色厌厌,便道:“那我去了,对了,你想不想吃蜂蜜,我新酿了槐花蜜,苔菜蜜,桂花蜜,你喜欢哪个?”“再说罢,我要睡了。”“哦。”甜奴儿识趣,应一声便化作真身,嗡嗡飞走了。外头很安静,气温明显回升,秋池扒开下巴处的被子转头看了看窗口暖黄的光,忽然就睡不着了,于是起床穿衣,推门而出。门外积了厚厚的雪,齐小儿膝盖高,不知道是谁将积雪全铲了,门前蜿蜒小路上各色黑白灰的鹅卵石都露了出来,且还是干的。可见收拾得很早。秋池紧了紧披风领子,活动了一番略麻木的手脚,缓缓朝是非亭走去。可惜这条路收拾得不够长,到杂树林尽头依旧是齐小儿膝盖高的雪。秋池只得艰难把脚抬高,踩着一地雪白踽踽而行。嬉闹的精灵们在不远处打雪仗,或许是怕吵到自然居,纵然玩乐,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甚至不敢离得太近,这才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她这几天觉多,却也不是总睡着,时常也会听到精灵们议论,说那个人每每醒来都会去是非亭外站着,从天亮站到天黑,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站着,十足像个傻子。望岚岛的精灵都讨厌他,怨他恨他。无度则满心只有望岚岛,其余事高高挂起,不多干涉。她怕那傻子冻出问题来,也有件事要找他问个明白。雪地太难走了,她走得不算快,浓厚的白汽从呼吸间散出去,化作一蓬蓬棉团似的雾,越来越急。终于。她看到了那个傻子。那傻子上回还是一身青衫,今日却多了一身杂色狐狸毛镶边的兜帽斗篷,可见有精灵在照顾他了。斗篷及地,通身也是雪白。她走过去,与他并排站着,打招呼:“刘掌柜,好久不见。”四野静谧,风如筛沙。隐约传来笑闹声。秋池单刀直入问他:“你怎么进来的?”那人不说话,像是聋了。秋池不以为意:“公子虽然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却绝对不会背叛望岚岛。”那人动了一下,干涩的嗓音终于缓缓出口:“你怀疑我杀了他?”“是。”杀了公子,同样会触发传送阵,只要公子死去的地点离传送阵够近。秋池转脸看他,面无表情,声音平淡,只一双眼睛沁了血一样红,“是么?”前一个是承认,后一个是求证。青年人也转头看来:“不是。”他嘴唇干裂起皮,脸颊冻红,眼眶也肿得厉害,看上去有些可笑,还有些可怜,“我没杀他,不是我。”“那是谁?”青年沉默着,又把头转了过去。秋池挑眉:“你认识的人?”青年仍不说话。“你不说,我便自己查出来。”“是我的错。”青年忽然开始忏悔,“是我识人不清,抉择不勇。”常人忏悔多带有激动之举,或顿足或嚎啕,或泣不成声,他没有,他只是情绪低落些,语气阴沉,像藏着狠,也像藏着恨,“我会给望岚岛一个交代,也会给你一个交代。”“当真?”“是。”秋池自始至终都看着他,知道他说的“你”,并不是自己,而是神君大人,于是道:“公子与你不一样,他眼睛好得很。他既视你为友,连传送阵的秘密都告诉你,便是信任你。我信公子,便只好也信你了。”她忽然说不下去,哽了一下,改口道:“带剑了么?”话题拐得有些厉害,青年半天才反应道:“什么?”“剑。”秋池强调,“你的贯虹。”青年默了默,抬手一召,一把携带金色灵流的长剑游鱼一般从九阳厅里拐了出来。九阳厅是神君大人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从前除了神君大人和公子,还有善因,其他人是不能进的。后来除了公子和善因,其他人依旧不能进。这剑居然从九阳厅飞出来,岂非证明其主人便歇在九阳厅中?秋池错愕了一瞬,然后像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平静了:“我没有武器了,你帮我个忙。”“你说。”“这里。”她按住心口转了个向,面向他,五指微蜷,“刺下去,把我的心脏挖出来。”这回轮到青年错愕了,本能后退了一步。秋池眼珠动了动,忽然有一丝犹豫:“你先发誓,你会手刃凶手,为我们公子报仇。”交代不等于杀人,也可能只是查明真相。她要的不止是真相,她还要杀人偿命,因为这才是报仇的意义。青年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指天发誓:“我刘望知在此立誓,终有一日会手刃杀害姜岛主之真凶,如违此誓……”“如违此誓,便不得所爱,亲友丧尽,孤独终老。”青年愣了愣,也只是愣了愣:“如违此誓,叫我孤独终老,不得所爱,亲友丧尽,孤独终老。”秋池满意了,开始掐诀。青年立刻看向自己掌心,一枚形似骷髅头的黑色咒印已经成形,他下意识道:“蛊魂咒?”又道,“我不会食言。”言语间竟有些受伤。“我知道。但时移世易,人心易变。”青年一步步后退,秋池一步步靠近,贯虹剑明明被青年按在了身后,此刻却有一股莫名力量将之一寸寸拉扯到身前,打横一送,剑尖直指秋池心口。“你……何至于此?”施展蛊魂咒需要施咒者以性命为引,神魂为祭。骷髅头显像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为此咒献祭的关键——自戕。唯有施咒者心甘情愿自戕,咒术才能成功。秋池即便失去神脉,只要彻底放开神木之心,任其同化自身血肉,便依旧拥有神力。而神力,绝无修士可以抵挡。贯虹剑尖抵上了心口,那里是同化最薄弱的地方,仙器贯虹锋利无双,毫无压力。秋池眉心狠狠皱起来!好疼!她强忍着,忽然笑了:“刘望知,记得你今天的话,我可在地狱看着你呢!”青年眉心也狠狠一皱。凡祭蛊魂咒死去之人,神魂不洁,永堕地狱。六界中没有地狱,所谓地狱,实则九幽之下的虚荒,传闻那里寂灭无声,漆黑如死,是魔族最后的归处,亦是混沌之气充盈之地。青年很不明白,他竭力控制贯虹剑,双手并握,青筋暴突,已累出一身细汗,却不敢有片刻放松:“无度!来人!快来人——”空旷的雪地上,怒吼声如洪钟激荡,震耳欲聋。无度不曾来,附近的精灵却来了一片。飞奔的身影即将靠近时,贯虹剑刃已经触碰到心脏,秋池脚下一顿,疼得整个人缩了一下:“刘望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发誓绝不食言,你不必多此一举。快放手!”青年咬牙坚持,竭力将全部灵力灌注双手,却依旧阻止不了贯虹剑的去势,他又怒吼,“你快放手!秋池!”“我告诉你,杀了我,神君大人就能复生了。”“什么?”阻力松弛片刻,就在此时,秋池上前一步握住剑刃,朝心口狠狠一送。“秋池!!!”“秋丫头!!!”“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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