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冻得干硬的路面,轮声辘辘。伊若缩在马车车板的卧槽中,阵阵寒意透过木板缝隙钻进来,她觉得自己快冻透了。不知留在地牢的绮罗怎样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南宫瀛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然而绮罗毕竟不是寻常人,阿伊达久不见人,定然查问。这么一来,就会有仆人报告说,绮罗去地牢看望伊若了。南宫瀛和伊若从地牢出来时,由于天黑,加上披风兜帽的遮掩,没人认出两个女孩已经互换。巡逻的兵士先是看见绮罗进了地牢,随后是南宫瀛。之后,出来的依旧是南宫瀛,后面跟着的女孩自然是绮罗无疑。就这样,伊若来到城堡后院,那辆马车已经在等着她。南宫瀛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将马车派了出去。车夫赶着马车,避开所有大路,沿着小道,在黑暗中前行。当辘辘声忽然变得柔和,先前的空旷干冷渐渐消失,伊若知道,马车已经进入风语森林深处。初冬的林间略微暖和些。白日阳光残留的余温,在地面薄薄蓄积着。伊若裹紧身上的披风,清晰地感觉到,雪狼堡已经越来越远。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了。车夫跳下车,将苫布掀开。“小姐,遵照瀛公子的命令,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车夫说。伊若坐起身,眨眨眼睛,努力适应着林子里的光线。四周矗立着密密麻麻的树木。月光透过林梢,在地面投下斑驳的浅淡光影。伊若不由得不久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只是稍稍温暖些。当时她从马车藏身处直起身,忽然伸过来一双手臂,将她抱下车的情形。时隔数月,发生了多少事啊。她跳下车,感激地望着车夫。“谢谢你。”车夫摇头,“我只是遵照命令而已。”他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递给伊若。“这是瀛公子让我交给你的,应该用得着。”伊若接过。匕首插在刃鞘中,手柄半金半银,鞘身则是纯银打造,布满雕刻,精致华美。车夫走到马车前,从车辕上解下一匹马,牵过来,将缰绳递给伊若。“小姐放心骑,这马是瀛公子挑选的,性子温和。”伊若接过缰绳,客气道,“替我谢过瀛公子。”车夫朝左侧一指。“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就是尼尔河。”伊若点点头,“我知道了。”车夫微微鞠了一躬,随后跳上马车,驱赶着剩下的一匹马,调转方向,回雪狼堡了。伊若定了定神,想着离开前,南宫瀛的叮嘱。“不可走大路。不可理睬陌生人。”“不可去北境。郑卓不可靠。““野狼岭嘛……随你,”南宫瀛眯起眼睛,不置可否,“不过,沿途风险很大。狼人和人类一样,内部并不和谐。你若能活着到那,算你命大。”然而除了野狼岭,伊若别无可选之处。任何一个村落,出现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都会引起注意,这是必然的。至于北境,她当然更不能去。无论丛叁的话是真是假,眼下北境阿博作为人质,被阿伊达牢牢掌握着,郑卓断然不会揽这个麻烦。正思索着,伊若耳边忽然想起一句话:“找个机会出宫,去格朗高原。阿伊达的手暂时伸不到那么远。”这是昔日在庆阳宫,颐楠的老师周达说过的话。或许当时周达本是无心,顺水人情。而此刻,这句话仿佛一只火把,为伊若指明了方向。格朗高原只有寥寥几座城池,颐楠所住之处是其中最繁华的,叫海姆城。从这儿到高原,至少要三四天的路程。伊若仍迟疑着。这些日子,她的心早已飞去野狼岭。无论如何,她要先去那里,见南宫昃一面。至于今后怎样,届时再说吧。主意已定,她上了马,朝着尼尔河方向走去。天快亮时,尼尔河到了。透过树干间的缝隙,一条白练在眼前漂着。河水汩汩声传入耳际,清晰明快。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水洗,静谧安详。伊若的心情也轻快起来。她知道,沿着尼尔河继续向北,就能到达野狼岭。她当然不能趟过河水走大路,万一遇上北境或者阿伊达的追兵,就糟了。即便沿着河岸走,也算不上多安全。伊若唯一的希望是,阿伊达不会兴师动众地派人到处搜查,自己没那么重要。在河岸边,她下了马,将马拴在岸边一棵树上,摘下水囊,将水接满。除了水囊,马背另一侧还系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一些银钱和肉干面包。南宫瀛心细至此,倒让伊若有些感动。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一块肉干嚼着,就着水咽下去,眺望着周围的景色。晨曦中,河水,树林,隐隐发青,仿佛一夜之间被冻透了似的。过了河,沿着对岸乱石遍地的斜坡走上大约二十米,就是通往三岔路口的大路。她朝大路上张望,由于离得太远,单河面就有五六米宽,加上路边草丛遮挡,她几乎看不到什么。是河水的声响,还是注意力太过集中,她没听见脚步声。“小姐,你去哪儿?”伊若吓了一跳,立即站起身,循声望去。身后站着两个男人,一高一矮,均一身农民打扮,正静静看着她。“呃,我去野狼岭。”伊若忙回答。前面的高个男人上下打量她,“去看亲戚吗?那个地方不容易找到人,容易迷路。”“没关系,我去过。”伊若说。被打量的同时,伊若也在仔细端详对方。高个男人长得精瘦,蓝灰眼珠儿犹如蒙了层薄膜,毫无生命流动的迹象。他说话时,脸上的肌肉几乎完全不动,身子站得笔直。后面的矮个男人一副邋遢样子,身上的衣服很脏,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布满脓疮,呆愣的眼神,看着极为可怖。伊若只看了一眼,就立即移开视线。她走到树下,将包袱重新系在马背上,解开缰绳,牵着马,朝上游走去。她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却有种清晰的感觉,那两个人正盯着自己。走出大约十米远,她决定上马,刚转过身,立即吓了一跳:那两个男人一直不声不响地尾随着自己,间隔不到五米。“你们想干什么?”伊若沉声道,一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两个人站住了,目不转睛地瞧着伊若,一声不响。“再跟着我,就不客气了。”高个男人循着她的动作,瞥见匕首。鞘身的银色落入视野,他脸上露出一丝畏惧。伊若驱赶马儿,后退了几步,转身飞快上马。她策马疾行。过了会儿,回头望去,那两人不见了。她松了口气。日头快正午时,野狼岭还未到。目之所及,到处是密不透风的树林,丝毫看不到山峦起伏的线条。此刻,伊若感到后悔,问问绮罗或者南宫瀛就好了。野狼岭究竟有多远,心里多少有个数儿。好在尼尔河始终在右侧,指引着方向。河面忽宽忽窄,河水忽深忽浅。深处波澜不惊,浅处看得见水底的青色卵石。随着岸边地势越来越崎岖不平,不时隆起一块高地挡住视野,浓密惊人的灌木丛于狭窄处,将两岸连接起来,尼尔河便隐匿了踪迹,随后又重现。伊若不时绕开障碍物,凭着感觉,继续向北走。然而,尼尔河终究不见了,无影无踪。很多年后,伊若才知道,自尼尔河河面消失处,就是野狼岭的起点。它隐入地下暗沟中,直到北境境内,才重新冒出地面。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伊若坐在马上,环顾四周高大的树木,一筹莫展。如若折返,就有希望回到岸边,可若期间继续迷路,将适得其反。而此时,天已经黑了。她思索良久,决定继续向前,找找看。就在这时,黑黢黢的树影中,她看到那座泛着白色的林间小木屋,立即奔了过去。木屋前是一块空地,左侧有个长方形水池,里面的水污浊发臭,都快溢出池沿了。小屋木门虚掩着。伊若将马拴在水池旁的木桩上,转身回到屋前,站在门口,轻叩门扉。“有人吗?”她礼貌地问。林间传来回响,“——有人吗?——有人吗?”屋内静静的,无人回应。伊若等了会儿,轻轻拉开门。顿时,一股潮湿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后退几步,等那气味散尽。今晚只能在这里过夜了。过了好一会儿,伊若觉得差不多了,走进小屋。木屋没有窗,光线幽暗。地面和墙面一样,均是粗糙的松木板。墙角有张小床,墙上挂着几件衣物,上面的灰尘看上去至少两三年了。伊若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判断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孤零零的护林人,或者昔日的山民。屋外的水池用来饮马或者其它牲畜。应该没有女主人,否则建造时,不会忽略窗子。对女人来说,窗子的作用仅次于镜子。后者用来照己,前者用来看物,都可愉悦心情。在屋角的木板缝隙间,她发现几缕沾着血的毛发,干结着凝成一团。她蹲下仔细察看,察觉到越来越多的可疑之处。木桥拼接的墙面,处处残留着黑呼呼渍。有块木板断裂,塌进地面,尘土蓄积较厚。一个白花花的什么东西埋在尘土间。伊若用靴底扒拉一下,那东西露了出来。她定睛一瞧,顿时脸发白,深吸一口冷气:那是一颗牙齿,人类的牙齿。齿根还挂着碎肉,已风干发黑。对面墙角有摊东西,形状十分奇怪。她走了过去,蹲下仔细查看。当她看清那是什么,几乎魂飞魄散:那是一团头发,女人的头发,被血肉凝结成在一起,颜色还透着新鲜。显然,这个悲惨的女人才死去不久。一阵阴风袭进屋内,仿佛有人从外面狠狠推了把似的,木门啪的一声关上。顿时,黑暗裹挟着浓浓的可怖氛围,将伊若紧紧拥裹。她也来不及细想,猛地站起身,朝门口冲去。推开门,站在屋前空地上,她尚来不及调匀呼吸,眼前的情景,让她浑身冰冷: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此刻正站在空地上,面无表情,望着木屋。一轮圆月由林间升起,将清冷的月辉洒下,将空地映得白晃晃一片。四只恍若蒙着云翳的眼珠儿,直愣愣地盯着伊若,透出瘆人的精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