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踏月而去(1 / 1)

南楼录 危余 2723 字 2022-10-15

(南楼还是心软了,她宁愿让他觉得是威胁让她转变了心意,也不肯叫南骋知道是她服了输。对不认识的人,旁人怎么欺她辱她,她都可以加倍奉还回去。但他们冷着她,这算是什么欺辱呢?可放在血亲之间,这就是无比的伤害了。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比什么都做了,还做错了,更要伤人心。南楼夺回了信,还没有看,便说,“明日我会跟你回去看一眼她,但此后我和宗伯府桥归桥路归路。”南骋在她脸上想看出半点伤心,然而只见到一张冷漠的面孔。于是他也冷了心,既然只有这样能拿捏她,那也无需多说了。二人就这么各自朝两个方向走去,谁也没有回头。董秉实听见他们最后一句话,缓缓打开了门。这时他看见南楼半个身子侧着,回身看着南骋的背影,董秉实看不见南楼的正脸,他想,她一定难过极了。如果不是还有期待,她也不会回到邵京。南楼打开信,夜间房中只点了一盏灯。白日里这个房间天光最是好,清晨打开窗子便能听见远处鸟儿叽喳,清晨的日头慢慢扫入房中,南楼会坐在窗边缓缓将竹简打开,她看得不快,但总比发呆来的好。潜华就在她手边,即使她白日里撑伞在董府中走来走去,也从没有人议论,南楼常常在想,或许是有的,不过董秉实一定早就告诫了他们。她想象着明日的阳光洒进来,她依然可以看书晒太阳。可是她此刻坐在灯下,却觉得天再也不会亮起来了。生老病死,人间别离,世事难料。舅父说,人人皆是如此,像是一滴水回到了河流中,滴落回去的时候会溅起涟漪,但终归会归于平静。就算是今日启程,回到兰溪最快也要小半年。骑马呢?也许会更快,四个月。她推开房门。女奴问她,“要不要叫公子陪同?”南楼说不必,“帮我牵一匹马来。”“公子会担心。”“说我去去就回。”她看着夜幕,一个人一夜不睡,能赶多少路,八千里路云和月,伴她一路同行也足矣。“驾——”南楼一溜烟出了此地。董秉实接过女奴手里的信,眸色一深。“要跟着南楼女郎么?”“她是要走了,给她备好行李,不要太厚重,金银备着就行。”“诺。”宗伯府外,夜扣大门。见来人是她,老管家顿觉棘手,“女郎……回来了?”南楼道,“只是途经,来看夫人一眼,就要离开了。”他拦住了她,“女郎不要让小人难做事。”南楼叹气道,“我为人子女,并未尽孝,见她最后一面,不算过分吧?”“叫她进来!”南骋在他身后冷道。管家听见他的声音才放人。“看过信了?”“我的鸽子,你养着?”“难不成它还能飞到董秉实家中去?”南骋没好气,“就知道你看了信会着急。”南楼一怔,“你早就收到信,等着这一天到来,想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南骋无言。竟是如此,一封信也能成为他手中要挟她的筹码,可笑可笑。“你不怕误了我回兰溪的日子!若我见不到耶耶最后一面又该怎么办?”她的心慢慢寒了。转念一想,回去的路途遥远,他怕是觉得早一天晚一天也没那样重要了。南楼自哂,“是我从来不懂你们的私心,我总以为……罢了。”她不再多言。门外遇见了宗伯大人,南骋恭恭敬敬行了礼,“见过父亲。”南楼不动,不言,她看着面前这个男子,全然不识,自入府来,他和她见面次数寥寥可数。他不关心她,不在意她。生了病,她咳嗽一声,他只嫌弃厌恶,叫人封了院落关着她,一个叫女儿等死的父亲,国都的小宗伯大人,多么威风!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这样憎恶,南楼不知。明明她脸上的疤痕已经消失不见了,嬢嬢说过,她已经成为了好看的女郎,要是已经变得好看了,他们为何还是不爱她,从前抛弃,如今回来了,还是远离。比恶言恶语更厉害的,是那冰冷刺骨的忽视。他匆匆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此地。院落中的奴隶们来来往往忙活,有人端着热水,有人在煎药,远远听见南欣的声音,似带着些喜悦。南楼走了进去,见她缓缓回过头,原来南欣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她只是故作轻松,像往常一样快活的一样拉着母亲的手撒娇。“姐姐来啦。”这是南楼第一次没有甩开南欣的手,任由她拉着到母亲面前。那个女子病得双眼发红,脸颊凹陷。她费力地伸长手臂,朝着南楼的方向迟迟不放。南楼不肯再走近,她僵在原地。没人教过她这种生离死别她该如何做。“南楼,永远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即使人这一辈子要做无数件傻事,那些会让你悔恨一生的事,不要做。”她想起嬢嬢这样教她。不再想了。她将手放到她手里。她的手冰冷,消瘦得不成样子。指甲上的蔻丹已经淡了色。南楼忽然想起第一日见到她,林间的七彩阳光缀在她身上,如宝石一样,纵她眉间有化不开的忧愁,在见到南楼的那一刻,也隐于微笑中。冥冥之中,南楼觉得自己和她很像,但具体是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她叫南欣和南骋都出去等着。只留下了南楼一人。“坐近些吧。”她有气无力地对南楼说。南楼便靠近了些,“你要喝些茶水么?”她摇摇头,“我……我想靠在你膝盖上。”夫人那样瘦,南楼很容易将她的头轻轻护在自己腿上,待她躺好了,几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对不起,南楼,母亲全错了。”南楼忍住了眼泪,“不碍事,我已经好起来了。”“你是不是恨极了我?”“……”“我在荣华富贵和你之间选了前者,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也恨自己。”“兄长总是写信过来,你六岁的时候瞒着父亲去爬树,结果上去……咳咳……便下不来了……你哭得那样厉害,可是没有人接你下来,后来你便蹦下来,头磕在石头上,流了好多好多血……”“七岁的那个夏日里,你在院里的竹床上睡觉,一只碗口那样粗的长蛇从你床下爬过,你睡得熟,后来醒了,听你嬢嬢说了一遍,再也不敢一个人睡那张床……”她说了很久,每说一句,就要歇一会儿。到了最后,她慢慢在她怀里睡着了。南楼在她耳边轻声道,“从来没有,我没有恨你。”背后是南欣和南骋撕心裂肺的哭声,越来越远了,她没有回头。月亮升到最高处,董秉实等到了她回来。她的神色如常。“已经都给你准备好了。”“好,多谢。”董秉实无奈,“若不是婚事在即,我便能随你一起回去,你一人,实在危险,但我也知道,你等不及我。”南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碍事,不碍事。”她已经够麻烦他了,还要让他替她做多少事,董秉实不欠她的,相反,他为她所作的,南楼永远都还不清。她抄小道出城,夜间万籁俱寂,一道马蹄声打破山间寂静。山风吹来,更显萧索。她临去前流出的眼泪,如一把刀子插入南楼的心,苦痛无处宣泄,在她心中踏出一条血迹泠泠的死路,南楼终究明白了,少年时失去的,永远也讨不回了。头顶的月亮正好。她曾说要带她去踏月节。从胸口蔓延而出的疼痛终于无法容忍。南楼不肯停马。几步之后,从马上坠下。倒下了,她才觉好一些,有沉重的土地撑着她的背,那种痛苦不会彻底压垮她了。“伤得重吗?”恍惚之间,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南楼闻声回头,是一张少年的脸。那少年客气地笑了一下又重复。南楼慢慢撑着地,“我被摔了一跤,马也跑了。”少年道,“我们看见你的马了,它确实跑远了,要是女郎有急事,不如我们借一匹给女郎?”南楼愣了一下,少顷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我再也不回邵京了,所以这马算是我买你们的,如何?”少年牵过来,是一匹品相上好的马,毛发光洁,在月光下熠熠生光。少年将马给她,却不收钱,蓦然回头去寻什么。南楼顺着他的所看的方向瞧过去。不远处,一辆马车正在等候,马车后面似乎坐了一个男子。车帘拢住一大半,他露出半张脸,不过,这会儿又隔着山中的风和夜晚的暗,神情样貌,全模糊一片。“你不要金子?”南楼不想浪费时间。少年走回了马车旁说了些话,不久好像得了什么指令,跑到南楼身侧说,“我们家主人说,马你就骑走吧,若有缘,再见女郎,马自然还能还回来。”如银的月光流淌在马车上,南楼看了几眼。她向来不喜欢施舍,然而此时少年已经驾车离开。彼时山林间风骤起,掀开了窗内的布帷,南楼的目光掠过马车,却因为模糊而无法看清他的脸。即便如此,她却能够感觉到马车内那人的目光细腻如一张大网,远远一望,也似朝水中撒去,漫天的大网罩下来,让人无法躲避,南楼顿时觉得山风寒气深重,朝着山路奔走,渐渐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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