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经过首丘,已到了初秋,颜色正好。南楼也无暇看这万千景致,她挂念兰溪的嬢嬢和耶耶,白日夜间赶路,总觉得他们好像就在自己眼前似的。她找了个寂静的地方,一气赶路到了此地,想来已有许久没有睡个好觉,浑身都疲乏不已。离首丘城还有八九十里地,过午时分,南楼才到了一个破败的客栈。客栈对面是家豆腐坊,有个老头儿正磨豆腐。南楼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想起耶耶下地,眼睛便红了。客栈的伙计将南楼放在桌上的几十文钱拨在掌心里,“女郎可住宿?”“住。”南楼仰头道。见她一直盯着豆腐李,小伙计特地跑过去买了块豆腐,“女郎是许久没有吃过豆腐了,心里着急吧?”南楼正要说不是,却见他端着豆腐到了后厨,高声道,“等等就来,给女郎做一个盐水豆腐。”南楼尝了一口,果然好滋味,她这些时候就算是吃也只是果腹罢了,并不求好味道,心里挂着事,吃也是吃不好的,所以比原先消瘦不少。“女郎口音偏南方,是江南人?”“是江南附近,我出了趟远门,现如今要回家去。”他道,“这世道不平,女郎一个人可要当心。”“我住一夜便走,要不多少时日便回到家了,一路上也算顺利。”黄昏时候,此地家家都关门户,街上也没行人奔走。南楼从房间出来,见那小哥急忙收拾板壁。“天色还早,怎么就要关门了吗?”他怕将这阔气的女郎吓走,又担心夜间她不知轻重出来起夜,“你是远方人,不知咱们这儿危险,早早休息,不要晚上乱窜。”“有什么危险?”南楼赶路也疲了,靠着客栈的柱子上同他讲话。“说起来荒唐,女郎别怪我多嘴,从前我们这儿有个叫章小柳的汉子,就住在客栈南边。混账东西力气大,个子又高,相貌还真他娘的凶恶。平生就好斗殴生事,混闹得这附近的村民都不安生。就连公差也不敢惹他,有人将他强抢民女一事告官,才叫人去拿他,他就躲进山里,没人找得着,过两年下山,这事也没人追究了,可惜那小闺女,十七八岁,就比女郎大那么几岁,年纪轻轻的,在村里的破庙上吊了。去年正月里,也该是恶有恶报,上天有眼,他忽然得了恶疾死了。”南楼不解,“既然如此,恶人也得了惩罚,你们不该庆幸吗?”他将毛巾往桌上一丢,“去他爷爷的,谁能料到这竖子死后更了不得,一到黄昏就屡屡现形,在这村子里作祟。”南楼扑哧一笑,从未听过这样的荒唐话,“要是你不想让我晚上出去乱跑,怕被野狗咬了,倒也不必说这样的话吓唬人。”他说还真不是玩笑,“那身子不好的遇着他,轻则发病,重则晕厥。再重些的,被吓疯了,不过三两天,就送了性命。开始还只是他一个,结果从今年四月里,他又勾引着无数的游魂来。女郎我和你说,你可别不信啊,每到天阴雨湿之际,你就往我这门口一站,便见许多黑影子,像是人形,可都不是人。或哭或号,六畜不安,不到三四更天渐明都不歇。”“笃笃笃……”门口一阵敲门声。南楼和这伙计都不言语了,她觉得后背发冷。伙计道,“该死,这群要命玩意儿又来了!”伙计连忙去叫掌柜的,“女郎快回房吧,记得你那房间的窗户,晚上切记关好。”南楼道,“我这人并不信鬼神。”说着已经走近了门口,上前打开门。“不要!”伙计来不及阻止她,门外的狂风已经卷入。南楼的脸在狂风中露出,来人心下大喜,“我正找你,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了。”智濯尚?“你怎么来了?”智濯尚指着她身后,“先让我进去再说吧,这村子里妖风阵阵,真不是个好地儿。”南楼迎他进来,“瞧吧,我说没什么鬼神的。”小伙计松了一口气,“客官住店啊?”智濯尚一摸黏糊糊的桌子,嫌弃不已,忙把手抽回来,“给我找间上房。啊,不,我要住在这女郎旁边的房间。”南楼随意找了把椅子,有些逼问的口气,“你跟着我出来的?”他说是,也不是,“我是隔天听董家小子说了,才顺着他说的路线一路找你,没想到你脚程这么快,幸好在这里遇见你,不然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找我?”南楼问道,“找我做什么?”“你一个弱女子,怎么能从邵京一人回兰溪呢,我怎么……我和董秉实怎么放心你呢。”“你来了,那董秉实成婚,你不去了?”南楼道。他摆摆手,“这次就不去了,下次去。”南楼脸色一变,“你混说什么呢?”他嬉皮笑脸,“说着玩儿的,我不去也不要紧,董秉实与我不过是东学的同窗,普通朋友罢了,礼我是早就上了,人去不去的,也没那么重要。”南楼听罢,有几分不舒服,“亏了。”“亏什么?”“董秉实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南楼故意道。他脸上果然闪现一丝尴尬。重色轻友,果然叫人耻笑了。“他真这么说?”南楼知道他不会去验证,这两个人都傲着呢,“我骗你做什么?”睡到三更时候,门口似乎有人敲门,敲了一阵,南楼慢慢起身,“智濯尚,你半夜不睡起来招魂?”说着,就要去开门。潜华忽从墙上掉了下来,南楼便转了方向去捡起自己的伞,“什么钩子,连把伞都挂不住。”就要开门,门外已经没有人了。她无语地关了房门,就要去睡。“这不是折腾人吗?”迷迷糊糊又听见窗户响动。南楼彻底忍不住了,还叫不叫人睡觉了。她正要去开窗,看是谁在恶作剧。门却又响了。门响,窗也响。南楼吼了一句,“你们是拖家带口来恼人吗?”没等她开门,智濯尚已经推门进来了。“南楼,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她愣了一下,“你不睡觉跑来我房间说什么胡话?”智濯尚拽着她的手不放。忽的,窗子被踢开了。他从窗子翻进来。嘿,又是一个智濯尚。南楼疑心是自己睡懵了,怎么会有两个智濯尚。“放开她!”窗子旁的智濯尚脸上全然没有往日的嬉笑,冰冷一片。南楼一时无奈,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了,她掐了自己一把,抬头见窗外一轮好月。智濯尚不肯撒手,窗边的那个便抄起手中的柳枝迎风一晃,柳枝上竟有寒霜,寒光冷气。“这是什么戏法?”南楼觉得自己果然在做梦,此时她觉得以痛觉来判断梦境已经不可靠了。“就是不放,你能拿我怎么样?”智濯尚脸上闪过邪笑。芜草荒榛之上,数不尽的黑气从窗外一起涌进来,合拢到智濯尚身上。窗边那个执柳枝的,眼疾手快将南楼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南楼自他身后见有诡异的星火,乍远乍近,倏高倏低。纷纷攘攘的蓝色火星子叫她想起了嬢嬢把盐洒在柴火上,后来那火光就变成蓝色了,现在这房间里已经全是蓝的鬼火,往来不已,须臾红光绿焰也起来了。智濯尚大步向前走了一步,用柳条在地下画了一大圈,把呆愣愣的南楼也扯进来,二人站在圈中间。只见那些鬼火将他们两个围了一圈,却不敢入这圈内。顷刻间起一阵阴风,从鬼火中又化出了两个人形,那个假的智濯尚见诡计被拆穿,也化了原身,是个满脸横肉的男子。智濯尚有一颗火红色的珠子。他猛然朝那群玩意掷去,只见蓝色火焰忽然炸开,不久星星点点都散开了,萤火虫一样朝着窗外飞走了。火红色的珠子在空中乱飞。他将手一招,珠子又回到了南楼手里。再看那几只刚才蓝火化为的人形,已惊倒在地下。“扰乱乡村,还伤残人命,你们这些孤魂野鬼,胆子倒是很大?”智濯尚手里的柳条抽打着他们。其中一人爬起,连忙叩头,“是小鬼们有眼无珠。今魂魄无依,所以潜聚在此地游戏。但我们并无恶意,只是跟乡亲们玩玩,还请垂怜!”南楼好像现在才缓缓回过神来,“他们不是人?”智濯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按照规矩,你们都该被击散魂魄,顷刻间就得化为乌有,不过念在还没有酿成大祸,我就给你们一条自新之路。速离人间,即刻去寻阴人助你们托生。”他们又连连叩头,“承法师开恩,谁敢不听,这就走!”南楼静悄悄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切,这个智濯尚,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给她找鸽子的儿郎,还会驱鬼,奇了怪。“智濯尚,你怎么——”他的柳条一头抵在南楼额头,见他口中念叨什么,南楼的眼皮片刻就涩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