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要翻墙进去,一个说要走正道。往常走正道的那个都是董家小公子,而不走寻常路的是智濯尚。今日却反了过来。“难不成我去说一说要见她,宗伯府的人还能连夜把她藏起来喽?”智濯尚实在不理解。董秉实气没消,“她落水之事,你为何不早告诉我?”智濯尚有私心,“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当时把她捞上来,她还好好的呢!”“那你也该告诉我一声的,她在邵京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又不是无亲无故,她爹是宗伯大人,哪里轮到你为她操心。”智濯尚嘟囔。他不理他,悄悄往黑暗里走。智濯尚上来扯住他衣角,“我看不见,又没灯,你带了火折子吗?”“别拉着我,走不动道了。”董秉实虚虚踢了他一脚。“大晚上不去睡觉,跑人府中来窥伺女郎,丢不丢脸。”董秉实叫他回去,“谁让你跟过来的,败露了我一人担着,与你何干?”他靠近了问道,“你不会真对她情深难掩吧?”“我去你大爷。”他低沉骂了一句。似乎有人朝这边来。“是谁?”起夜的女奴不敢上前。董秉实知道要被发现了,“你去引开她,我溜进去看看南楼的情况。”“凭什么我引开她,南楼在此处还是我告诉你的,她落水也是我告诉你的,你什么功劳都没有,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他压低声音。“这都什么时候了?”董秉实在心里已经将他骂了一百遍。“你去引开她,我进去找南楼。”“这不行。”“怎么不行?”“到底是谁在那边?!”“该死,她往这边来了。”灯笼的光慢慢凑来。“分头行动。”董秉实没法子,只好按照他说的做,这人比起他,无赖的程度不仅仅是深了一点点。房里没有点灯,半分光亮都没有。智濯尚摸索半天,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董秉实不让他带的火折子。“呼——”他点了一盏蜡烛。屋子中有股沉闷已久的气味,轻而缓慢的呼吸声在昏暗中显得十分飘渺,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不过走了这半路,身上已经出了汗,屋中这样闷热,她是如何忍受了这些天?智濯尚越发接近床榻,灯光下,床边似乎有一滩水迹。“这!”他大惊失色。竟是一滩血。走近了,方才看见她枕边惊心动魄的红色。“哇——”董秉实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别叫!”虽然早就听董秉实说过,她脸上有一枚朱红色的胎记,自她出生时便有,如影随形十余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南楼脸上的胎记。董秉实见了却也只是略瞪大了眼睛,很快恢复如常,他慢慢坐在南楼身边,见床榻上血迹斑斑。心中一时间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嗓子眼又如吊了块石头一样沉重。智濯尚失望透顶,不是说这胎记早就痊愈了吗?董秉实不以为意,“你走远点,咯血这样厉害,说不定是肺痨。”智濯尚干巴巴笑了两声,缓缓向后退了几步,“真的假的?”董秉实推了推南楼,“快醒醒。”南楼好容易在咳嗽中睡去,眼窝底下乌青,“是你?”“还好,没病得认不出人。”南楼忽然紧闭双眼,像是十分痛苦。他连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的厉害?”南楼一字一句道,“你压我头发了。”“啊,对不住,对不住。”他起了身,“咱们走吧?”“去哪儿?”“我把你带回叔父家里,叫人给你看病。”南楼说,是肺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要看出他的局促不安。可董秉实只是说,“不要紧,能治好的,我带你走。”她摇摇头,闭了眼继续睡。“怎么了,你不愿意跟我走,要留在这里等死?”南楼说,“我不会死的。”她睁开眼来,看见了几步之外的智濯尚,“是你救了我?”智濯尚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接近,“也没有什么,只是举手之劳。”南楼却问他,“你怎么会来宗伯府?”像是质问。他心里不舒服,要不是他,她早就淹死了。“我姑姑在宗伯府,难道我不能来做客?”“姑姑?”“是啊,你应该认识她。”“不认识。”南楼说。“是宗伯府的岚夫人。”他提醒道。“原来是这样,那再托你一件事。”南楼淡漠道,“请帮我把潜华拿回来。”“什么潜华?”他不知。“你把潜华弄丢了?”董秉实急问,怪不得会这样,潜华不能离她太远。来邵京的路上,他便发现了端倪,即使南楼有意瞒着他。有一日天光刺眼,他们在白日里赶路,车轴断了,众人只好停下,荒郊野岭,马车也无法修好,只好弃车骑马。她撑着潜华,山里有风,一不当心,手里的伞登时飞了出去。南楼想要没想就顺着伞的路径追回去。叔父无奈,“这小丫头,一把伞,丢了便丢了。”他叫叔父先在此等候,自己则跟了上去。南楼在前,他在后,行了一刻,他正要叫回她,看样子伞是找不回来了,山风难测,一阵急一阵缓。没等他开口,前面一个人影忽然从马背跌落。他吓了一跳,冲上去将南楼扶了起来。像是花朵绽开,那诡异的胎记再次出现,南楼晕倒在地上。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山风却又将伞送了回来,他的手比脑子快,伸出手去接回了伞,学着她平日的模样撑在二人头顶。不过刹那,胎记便消失不见,若此时是清晨或者傍晚,他甚至会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南楼的胎记同时也好像是一只蝴蝶。不过这蝶,让她吃尽了苦头。他怎么会不知,那些孩子叫她妖怪。南楼惶恐的样子一开始让他觉得可笑,后来便是难过了,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蝶化飞之前没有破茧,就始终被束缚着。如同她的童稚岁月,一个小女孩的双翅也被那朱红色的诅咒牢牢束缚,平凡于她是都触不可及的。董秉实如今长大才明白为何南楼从前总不讨他喜欢,旁的人说好话讨他开心,她从不,那女郎污蔑她偷盗,她开始还辩解,后来见众人耻笑,便一言不发。或许正是因为她的敏感,他才会从那后产生一些怜悯。然而董秉实从没让她发现这种怜悯。她不会怕敌视与嘲笑,不会惧人人伸出手来推她打她,谁欺负她,她就欺负回去就是。唯独怕怜悯。原本站在同等位置的两个对手,若因为怜悯她,小心翼翼对待她,让出胜利给她,她只会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这世间不是一尘不染,人生下来就已有三六九等,容貌也各有不同,那些相貌堂堂、衣着不凡的孩子总是众星捧月。她天生容貌有异,努力在人前挺直腰杆,一步步争强好胜才不被视为怪物。南楼说,“你们走吧,别在这里了,记得回去叫郎中给你们瞧瞧。”“说什么傻话?”董秉实道。智濯尚听见她沙哑的声音,走到茶壶前正想给她倒杯水,结果一壶里面倒不出一滴水。“这些仗势欺人的玩意儿!”他怒道。南楼看着智濯尚,“我欠了你一条命,外加五两银子,以后要是我还能活着,一定会还给你。”“什么五两银子?”董秉实问道。智濯尚连忙说道,“她……她病糊涂了,把她先从这里带出去吧。”“请你去问岚夫人要回我的伞来。”南楼只说这样一句。“她好端端拿你的伞做什么?”智濯尚觉得没理由。“就像她也好端端叫人把我往水里推一样。”她漫不经心地说。董秉实和智濯尚都不言语了。他竟有些心虚,“不会的,她不会这么做。”智濯尚却渐渐低下头去。屋子散发着一股浓重草药的味道,还有一种鲜血的腥气。突然,他说,“我给你要回来。”董秉实一只手搂过她的腰,正好碰到了她冰冷的指尖,“现在就走,这里一刻也待不住了。”南楼有些局促,急忙躲开了他,“我说了,我不走。”“到底为什么,你做傻事也得有个理由吧,宗伯府甚至没将你当做客人,你嬢嬢和耶耶看见了,心要碎了,我将你带来此地,却没有照顾好你,我又怎么和他们交代?”南楼苦笑,“我自己爹娘都不管我,他们都不怕我死在此地给不了嬢嬢交代,你怕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