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年的秋天,丁城都要去登一座山。他不是职业登山者,也不可能去挑战珠峰之类的,只能去攀登一些不是那么高也不是那么险恶的山峰。多年来,也征服了不少耸立的山峰,最高的山峰也有四五千米。
丁城是孤独的登山者,没有伙伴,总是独自前往一座山,默默地登上顶峰后,找个背风处,扎好小帐篷,休息一个晚上,在第二天日出后下山。这样其实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跌下山谷,或者碰到什么突发事情,命丧黄泉。丁城不惧怕死亡,不登山才会死,会憋死。登山是丁城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也可以说是排解内心的积郁。
哪怕真的死在哪座山上了,丁城也会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无所牵挂。
丁城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亲戚们从来都没有来往,也不会在乎他的死活。至于朋友,根本就没有几个,而且都不是那种过命的朋友,若有若无。在公司里,一切都按部就班,丁城对谁都一样,不讨好也不害人,做好自己的技术活,在同事眼中,就是个无害的老好人,没有人和他深交。
丁城有过一次婚姻。
那是他二十五岁那年,他还是部队里的一个副连长,经过领导的介绍,娶了陆军医院的一个护士。护士叫秦兵,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微胖,脸有些黑,住院的士兵们都叫她黑牡丹。黑牡丹相亲时,一眼就瞧上了丁城。尽管瘦点,丁城还算是帅气的军官,而且喜欢文学,业余时间里写些诗,偶尔会在部队内外的小报上发表一两首。秦兵很快就粘上了丁城,不久就结了婚。丁城是通信连副连长,级别不够,结婚后没有分房子,陆军医院的领导照顾秦兵,给了套一室一厅的家属房,他们才有了自己的窝。
丁城的部队离陆军医院有二十多里地,不值夜班时,他就会在傍晚时分,骑着单车回家。秦兵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等着他,如果秦兵值班,饭菜热在锅里,他回到家就能吃。秦兵值夜班,丁城去陪她,在士兵们的眼里,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好景不长,他们结婚一年后,就离婚了。开始时,丁城好长时间不回家,秦兵就到部队闹,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丁城十分狼狈,部队领导也十分烦躁。有天晚上,丁城突然回到家里,将秦兵和陆军医院的一个男医生堵在了被窝里,秦兵不得不答应离婚。秦兵后来逢人便说,丁城不是男人。那些怪话传到丁城耳朵里,他也不气恼,只是一笑而过。他从来没有说过秦兵的坏话,最多只是说他们在一起不合适,成为夫妻本来就阴差阳错。
在碰到尚小裳之前,丁城还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男人。
因为秦兵根本就激不起他的欲望,而秦兵是个欲望如火的女人。遇见尚小裳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秦兵不是没有欲望,而是没有爱,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是座坟墓。那时他已经三十八岁了,早已转业回地方的通信公司上班,诗歌也早已不写,只想平平安安过平淡的日子。丁城不相信什么缘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是个教训,像根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只要他想到婚姻,那根绳索就会自然地勒紧,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再婚的原因。
尚小裳的出现,仿佛就是一道暗夜之光,照亮了他荒芜许久的心地。
那时他没有热爱上登山,只是每年抽个时间,利用年假,去完成一次旅程。丁城光棍一人,没有什么花销,旅行是他每年最大的花费了。丁城是个生活严谨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有个良好的计划,旅行也不例外。每年的旅行,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都会几个月前就做好攻略。那年的旅行计划是稻城,他准备在成都租一部越野车,自驾完成这次旅程。也就是在这次去稻城的自驾游中,他遇见了尚小裳。
和尚小裳交往的始末,都清晰地印记在丁城的脑海。
每次去登山,他都会深刻地回忆一次尚小裳,尽管早已和她断绝关系,连微信好友都删除了。他承认自己一直爱着尚小裳,如果没有爱,他就不会一次次去登山,一次次回忆。
这是2019年的秋天,丁城计划好了去川西登海拔4860米的达古冰山。丁城今年四十三岁,也是爱上尚小裳的第五个年头。他选择了五年前和尚小裳相识的那天登山,也就是10月21日。出发前,他查看了当地的天气,登山那天,应该是个大晴天,心里踏实了些。不过,对于未来到的日子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打包票,丁城做好了遇到最危险事情的心理准备。
2
从上海飞往成都,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航程。从成都开车到黑水县城,需要一天的时间,本来不用那么长时间,汶川那里的高速公路因泥石流被中断,还没有恢复通车,只能绕道而行。丁城一大早驾驶着那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出成都,经茂县,穿过猛河大峡谷,到达黑水县城时已近黄昏。这一路上风光绮丽,丁城都有点审美疲劳了。在预订好的老兵旅馆住下来,冲了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觅食。
这天是10月19日,为了后天的登山,他必须好好休息一天,习惯如此,他不是那种急匆匆的人。黑水是个很小的城,却很干净,吃饭的地方很多,尽管此时已进入旅游淡季,很多饭馆的门还是开着,肉香依然在空气中飘荡。闻到肉香,丁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自然地想起了尚小裳。尚小裳是个肉食动物,每顿饭都是肉都没有问题,丁城领教过她吃肉的厉害,曾经戏谑地说她是匹母狼。她说自己真的是匹母狼,碰到饥荒岁月的话,小心把丁城吃了。丁城喃喃自语:“小裳,你就是将我啃得尸骨全无,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竟然离我远去。”说完,他走进了一家小饭馆。
点了凉拌牦牛肉和红烧茄子,要了瓶啤酒,丁城开始了晚餐。
长时间的孤独生活,丁城知道如何安慰自己,一块牦牛肉被嚼得有滋有味,吞下去后,再喝口冰凉的啤酒,感觉生存的美好。人如果不学会自我安慰,那注定困难重重。看了看微信,丁城的牙齿停止了嚼肉,凝视着手机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尚小裳发过来的消息,希望他加回她的微信。
这不是真的,丁城心里一个声音在喊叫。关掉手机,继续吃肉喝酒,心被一把小刀割着,疼痛异常。酒肉无味,丁城打开手机,进入微信,的确,是尚小裳发来的消息。咬了咬牙,丁城加回了她的微信。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尚小裳的情景。
她从苏州到上海来办去美国的签证,一起吃了顿午饭,在一家西餐厅。尚小裳依然那么爱吃肉,而且胃口特别好,一连吃了两份牛排。丁城什么也不想吃,只是看着她吃,这是最后的午餐,他心里十分难过,而尚小裳却像什么也不会发生,纵使“分手”两个字从她红唇白牙间吐出,也显得若无其事,笑容满面。她真切地说:“大叔,我很快就要去美国了,我男朋友要我去的,我离不开他,我们分手吧。”
丁城浑身颤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尚小裳笑得纯真,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叔,你怎么了?不高兴?”
丁城苦笑地摇了摇头。
尚小裳说:“就是嘛,大叔对我最好了,怎么会生我的气。你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说过,你都可以做我爸爸了,你比我大十八岁呢。”
丁城大脑一阵迷茫,傻傻地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尚小裳说:“这里的牛排真的很好吃,我下次来上海,你还要请我吃哟,你答应过我的,要养我一辈子的,让我一辈子都要好好吃肉,否则我就把你吃了,我可是一匹小母狼。”
这是人间喜剧还是悲剧,丁城无从判断,也许正是因为她这副天真的模样,才让他一直念念不忘,尽管她吃完午餐离开后,就将他的微信拉黑了,从此杳无音讯。他是个十分冷静和内敛的人,不会死缠烂打,也不可能再去找她,只是用登山排解一年一度积累下来的思念和怀想。
丁城喝了口酒,眼睛有些潮湿,重新加了尚小裳的微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尚小裳还是那个尚小裳,她先说了话。
“大叔,还记得我吗?”
她打出的字后面还带着一个吐舌头的淘气表情。
丁城内心波涛汹涌,却冷静地发了两个字:“记得。”
尚小裳:“哇,我以为你忘了我。”
“怎么会。”
“大叔,你还好吗?”
“还好。”
“别冷冰冰的嘛,我喜欢你叫我小丫头,像从前那样宠着我。”
“小丫头。”
“听到你叫我小丫头,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开心的事情了。”
“你开心就好。”
“大叔,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怎么了?”
“我得了病,治不好的病。”
“什么病?”
“脑瘤,不好的那种。其实,去年就得病了,动了手术,医生说,我半个脑子都被挖空了,我说剩下半个脑子也不错,反正人也用不了那么多脑子。医生很好的,也是个大叔,长得没有你帅,可是,他没有抱过我。可能是嫌我丑吧。”
“你不丑。”
“真的变得好丑,脑袋上留下了几道大疤,脸也歪了,都不敢照镜子看自己的脸了,你知道的,我以前是多么爱美。”
“可怜的小丫头。”
“可怜倒是不可怜啦,我都习惯自己的丑了。不过,有个护士姐姐,对我可好了,经常拥抱我。她拥抱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来,你的拥抱比她温暖。去年做完化疗后,我想可以多活几年了,没想到今年又复发了,前段时间又开了次颅。推进手术室前,我想我不会再活着出来了,那时多想再见你一眼,让你最后拥抱我一回。当时觉得来不及了,也不想给你电话了,你的手机号码我一直留着的。死神可能是觉得我还有愿望未了,又一次放过了我。”
“你现在在哪里?”
“你猜。”
“我猜不出来。”
“嘿嘿。”
“告诉我。”
尚小裳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微信谈话中止。丁城对她的话将信将疑,甚至怀疑和他说话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尚小裳,是男是女也搞不清楚,也许是个骗子,盗用了她的微信,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丁城也不排除她就是尚小裳,假如真的是她,她真的得了绝症……他心如刀割,哪怕是一生都不要得到她的消息,也不希望她有如此结局。丁城食之无味,结了账,匆匆地回到了旅馆。
3
黑水城的夜宁静得可怕,丁城躺在床上,焦虑不安,不停地看着微信,希望尚小裳告诉她在何方。如果得知她的消息,他将马上驾车离开黑水城,去找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的冲动。他一连发了几个消息,问她在何处,尚小裳就是不回他的消息。
丁城想起了初遇尚小裳的情景。
之前每次出游,丁城都没想到会有什么艳遇,每一处美景就是最好的艳遇。他不是什么独身主义者,主要是和秦兵的那次婚姻给他心里埋下了恐惧感,觉得婚姻是可怕的,麻烦的。一个人过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不欠任何人的,包括感情,连同物质。
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翻过一座大山,丁城看到了平静的草原和蜿蜒如蛇的河流。停下车拍了几张照片,尚小裳就出现了,她穿着火红的外套,戴着白色的绒线帽子,脸被印花的布包着,眼睛被太阳镜遮住了。这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背着背包,在不远处的路边朝他招手。
丁城观察了一下,前后都没有车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子有些莫名其妙。丁城听说过一些旅途上的奇闻,比如女孩子将你的车拦下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丁城没有理会她,越野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扬起一股浓尘,将女孩子淹没。丁城可以感觉到,女孩子一定十分沮丧。车开出了好长一段路,丁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假如女孩子一直搭不到车,会不会碰到什么危险?如果她有什么不测,他将是个见死不救的罪人。想着想着,丁城掉转了车头,回到了女孩子拦车的地方。
女孩子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根本就不搭理他,像是在生闷气。
丁城摇下了车窗玻璃,大声说:“喂,你不是要搭车吗?”
女孩子瞪着他,不说话,手上拿着手机。
丁城说:“奇怪了,难道你不想走了。”
女孩子开了口:“有什么了不起,我不需要施舍,不走了,我就不相信,我等不到车。”
丁城下了车,走到她跟前,笑了笑说:“小丫头,有个性。不过,我告诉你,这片草原上传说有野狼出没,你要是不跟我走,葬身狼腹可不关我的事了。”
女孩子气呼呼地说:“我又不是吓大的,就是葬身狼腹,也比坐你的车强。”
丁城觉得这个女孩子太不讲道理了,上车开车就走。岂料,车一开动,女孩子屁股上像装了弹簧,蹦起来在车后追赶起来,边追边喊:“停车,停车——”
丁城刹住了车。
女孩子放好背包,坐在了副驾驶上。
她嘟嘟哝哝:“要不是看你长得还算帅气,打死我也不坐你的车。”
丁城乐了:“你太刁蛮了,你要搞清楚,是你碰到困难了,我是在帮你。”
“嘿嘿,我看你是没安好心吧,是不是想到我是个女孩子,企图占我便宜,才回来拉我的,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狼心狗肺。我警告你呀,千万别在我身上动歪脑筋,我不是那么好惹的。”女孩子凶巴巴地说。
丁城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幼稚。你想想,在这荒山野岭的,我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欺负你,有谁会发现。”
“你,你不会真的起歹心吧。”
“嘿嘿,那可不一定,要看我的心情了。”
“大叔,看你面相也不像是坏人,对不对?”
“难道坏人脸上都刻着‘坏人’两个字?”
“大叔,你别逗我了,我这个人脾气倔,可是胆子小,经不起吓的,从小娇生惯养,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吓我了,求你了。”
“我没有吓你,只是和你讲道理。”
“对,对,是我不讲道理,你原谅我了吧。”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别提了,我和三个同学出来玩,结果在路上我和她们吵架了,就赌气下了车,这些没良心的,真的就把我扔在这里了,见到她们,我可要跟她们打一架,太气人了。”
“一起出来玩,要有团队精神,怎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你是碰到我了,要是出什么事,你父母亲会怎么样,你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大叔,你说得对,太对了,我都后悔死了。”
“很多时候,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大叔,真的太感谢你了。你放心,我不白坐你的车,我有钱,需要多少钱,我给你。你只要把我带到稻城就可以了,我找到她们,和她们一起回去。对了,我叫尚小裳,你呢?”
“丁城,甲乙丙丁的丁,城市的城。”
“这名字怪好听的。”
一路上,尚小裳给丁城献着殷勤,又是点烟,又是递水,还给他削苹果。丁城从没有被一个年轻女孩子如此服侍过,心里暖洋洋的,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些提防。
那个夜晚,丁城决定在一条河谷的林子里宿营。黄昏的时候,车停进了林子里。在河边开阔的地面上,丁城从车的后备厢里搬下了宿营的东西。尚小裳惊讶的是,丁城太享乐主义了,像是把家装进了后备厢。帐篷、睡袋都是必需品,她也带着。他竟然还带着折叠椅,可以折叠的小桌子,还有铝锅、铁锹之类的。让尚小裳大开眼界的是,他还带了许多新鲜的食物,肉类、蔬菜、水果、咖啡、面包……似乎应有尽有。尚小裳吃惊地问道:“你这是?”丁城淡淡地说:“度假呀。”尚小裳瞪着眼睛说:“没像你这样的。”丁城说:“人生困难重重,什么时候都不能亏待了自己,伺候好了自己,活着才有意思。”尚小裳说:“和你相比,我们都是一些苦行僧。”
丁城说:“别废话了,去找些干树枝,我要野炊了。”
夕阳落山之前,丁城已经支好了帐篷,生好了火。铝锅里熬着西红柿鸡蛋汤,火上还烤着切得很碎的羊肉串,香气飘来荡去。肉烤得差不多后,丁城还开了瓶红酒,小桌子上摆满了食物。丁城和尚小裳面对面坐着,两个人的脸都被篝火映得通红。
“你喝酒吗?”丁城瞟了她一眼,给自己倒了杯酒。
尚小裳说:“我不会喝酒。”
丁城说:“不喝也好,在高原上,喝酒不好。”
“那你为什么喝?”尚小裳盯着他。
丁城说:“我和你不一样。吃吧,我看你饿坏了。”
“说实话,真饿了,开动。”说完,她抓起羊肉串吃了起来。
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丁城说:“慢慢吃,没有人和你抢。”
尚小裳嚼着羊肉,皱着眉头说:“好像没熟,咬不动。”
丁城说:“在这个地方,能咬就不错了,还要怎么熟,凑合着吃吧。”
尚小裳吞咽着羊肉,像是要被噎住,但她并未停止吞咽。
丁城注视着她,喝了口酒说:“你长得还蛮好看的,特别是眉毛和眼睛,迷人极了。”
“大叔,你什么意思,别,别起歹心呀,我可是良家少女。”尚小裳瞪着眼说。
丁城哈哈大笑。
那个晚上,丁城一夜没睡,坐在篝火旁边,想着什么问题,不时往火堆里添柴。其实,帐篷里的尚小裳也没有睡实在,她提防着丁城,生怕他突然闯进来图谋不轨,她手上还握着那把削水果的小刀。直到天渐渐地明亮起来,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她才收起了水果刀,从帐篷里爬出来。她发现丁城已准备好了早餐,早餐丰盛,有火腿肠、牛奶、咖啡、面包等。丁城的脸看上去有些憔悴,后来尚小裳知道他一夜都在守护着自己,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4
响起了敲门声。
丁城的身体从床上弹起来,问道:“谁——”
没有人回答他,敲门声还在继续。丁城想,是不是警察查房,这两年,警察都喜欢查房。他打开了门,睁大了眼睛:“你——”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尚小裳。她还是穿着红色的衣服,不过此时穿的羽绒服,戴着绒线帽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脸瘦了一圈,的确有点歪,不过还是那么秀气。长长的头发让丁城产生了怀疑,她真的得了那种病?丁城吃惊得手足无措。尚小裳笑了,她的笑脸还是那么天真,令丁城迷醉。
尚小裳扔掉背包,轻声说:“大叔,能抱我一下吗,我冷。”
丁城眼睛一热,泪水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大叔,我是不是很丑。”
丁城哽咽地说:“小丫头,你不丑,你永远是我美丽的小丫头。”
尚小裳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丁城说:“为什么。”
尚小裳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爱我的。”
丁城说:“你的头发还是那么香。”
尚小裳说:“那是假发,是那个护士姐姐送给我的,来时,我喷了些香水。我戴着假发来见你,怕你看到我的头害怕,我不想让你害怕,你不要看我的光头,好吗?等以后头发长长了,再让你看。”
丁城说:“我不怕。”
尚小裳说:“你不怕也不让你看,我要在你心中留下美丽的样子,不要残缺。”
丁城说:“有时,残缺也是一种美,那是饱经磨难之后的美。”
尚小裳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我还是不让你看。答应我,好吗,我亲爱的大叔?”
丁城的热泪滴落在她的假发上:“你怎么找到我的?”
尚小裳说:“有爱就能够找到,不管你在哪里。尽管我没有加过你的微博,但是我知道你有微博,虽然你的微博没几个粉丝,你也没有加过任何人,我却一直默默关注。你每次要去哪里,都会提前几天发一条微博,像是冥冥之中给我指引着一条道路。到黑水后,我挨个宾馆打听,终归被我找到了你。”
丁城说:“傻丫头,为什么不问我我在哪里?”
尚小裳笑了:“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5
尚小裳沉睡的样子,像个婴儿。丁城在一旁守护着她,好几次,他想伸出手去抚摸她苍白的脸,却忍住了,生怕吵醒她,睡眠对她而言是多么重要。尚小裳就像梦幻之中的落难公主,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是奇迹,丁城一直想,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的。尚小裳和他有说不完的话,她是说着说着就沉睡过去的。
丁城通过和她聊天,才知道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尚小裳确诊罹患恶性脑部肿瘤之后,这个家庭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惊惧,和家人反应截然不同的是,尚小裳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得了脑癌吗,不就是死亡吗。她在动手术的前一天傍晚,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时,看到梧桐树下的枯叶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死去的麻雀。她蹲下来,捡起了那只死鸟,双手捧着它。母亲见状,惊惶说:“快扔掉它,多么不吉利。”尚小裳笑了:“妈妈,你看它睡得多安详,它没有死,它是睡着了。”母亲从她手中夺过死鸟,扔回地上,拉着她的手就走。尚小裳还是笑眯眯地说:“妈妈,你不要怕,如果我死了,你就当我睡着了。”母亲被她说得眼泪汪汪。
第一次手术的成功,给尚小裳带来了希望,也给亲人们带来了希望。父母亲说,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给她治病。那些靶向药贵得离谱,为了给她治病,父母亲倾其所有。父母不是那种特别有钱的人,如果没有大病大灾,靠做些小生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尚小裳的一场大病,使他们陷入了困境。尚小裳有个亲姐姐,来医院探望她时,信誓旦旦,说花多少钱都要治好她的病,不会袖手旁观。可是,真要她掏钱之际,她就缩手缩脚了。母亲去找她,她不停地诉苦,给了几千块钱打发母亲,还让母亲去网上众筹。尚小裳对母亲说:“如果要众筹,我这病就不治了。”父亲也不同意众筹,大不了卖房子,况且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能去乞讨。在父亲眼里,众筹就是乞讨。尚小裳和父亲想法不一样,她是不想占用公共资源,觉得有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如果自己去众筹,于心有愧。
化疗结束之后,尚小裳就去上班了。
她的工作是教孩子们绘画。父亲不同意她去上班,毕竟她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尚小裳在某些时候是很固执的,根本就不听父亲的话。母亲理解她,是想要为家庭分忧。父母亲扭不过尚小裳,只好让她去上班。况且上班也不是什么坏事,和孩子们在一起,她的心情会好些,情绪对她的病有很大的影响。的确,孩子们给尚小裳带来了快乐,她认为自己的病已经稳定下来了,自己还那么年轻,应该还可以活很长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尚小裳也想过丁城,有时会有种去找他的冲动,甚至想把他的微信加回来。尚小裳还是忍住了,觉得这个时候找丁城是卖惨,会让丁城觉得她有所图,姑娘有自己的尊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在许多夜深人静之时,尚小裳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丁城温暖的拥抱,泪水悄无声息地打湿她的枕巾。
家里有个癌症病人,时间一长,家庭成员的情绪自然会受到影响。父亲在外为了钱财奔波,生意越来越难做,发出去的货收不回款,心情不好,就会冲着老婆发脾气。母亲不能顶嘴,回几句话,父亲就勃然大怒。尚小裳也不敢说话,躲在房间里不知所措。有时,她会走出房间,帮母亲说几句公道话。父亲就朝她身上撒气,指着她的鼻子吼叫:“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的债,你是回来讨债的鬼。”此话伤人,尚小裳哭喊道:“我离开这个家,不要你们管,我死了也和你没有关系。”母亲就抱着她痛哭流涕。父亲知道话说重了,默默地出门找人喝老酒解闷去了,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说过的话道歉。母亲说:“裳儿,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活了,不和他过了。”尚小裳安慰母亲:“妈,都怨我,要不是我得病,爸也不会这样,我不怪他,他心里也苦。”
今年夏天,尚小裳的病复发后,父亲的情绪更不好了,不光发脾气,甚至动粗。母亲也像是变了个人,眼中有恨,经常沉默无语,看上去十分吓人。尚小裳害怕对上母亲的目光。做完第二次手术后,尚小裳对母亲说:“妈,等我化疗完了,我就搬出去住吧,不连累你们了。”母亲听了她的话,不顾病房里有其他病人,歇斯底里喊叫:“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要去哪里,我们辛辛苦苦赚钱帮你治病,你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尚小裳说:“妈,你们别朝我吼叫了,求你了,你们再朝我吼叫,我就真的走了,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母亲大口地喘着气,直勾勾地看着她,脸涨得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化疗出院后,父母亲总是嘀嘀咕咕的,尚小裳知道他们说什么,就是怕她真的离家出走。父亲要母亲看好尚小裳,她提出要去上班,他们怎么都不同意。尚小裳完全失去了自由,就是想去找最好的闺蜜聊聊天也不行。闺蜜来到家里探望尚小裳,母亲偷偷地听她们说话,监视着她们。尚小裳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就是出门走走,母亲也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尚小裳以前养了只狗,那只叫丁丁的哈士奇和她感情极深。得病后,第一次住院回家,尚小裳就发现丁丁不见了。丁丁是丁城送给她的礼物,一直和她相依为命,度过了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很多很多不能与任何人说的话,她都会向丁丁倾诉,仿佛就是在向丁城倾诉,而丁丁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找不到狗子,尚小裳急得团团转。她焦虑地问母亲:“我的狗子呢?我的狗子呢?”
母亲告诉她,狗子送人了。
尚小裳化疗后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泪水滴滴答答落下:“妈妈,为什么?”
母亲不能告诉她,是因为算命先生说,尚小裳不能再养狗了,狗和她犯冲。母亲清楚,尚小裳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话。尚小裳伤心欲绝的样子,母亲于心不忍:“我去帮你要回狗子,裳儿,你别哭坏了身子。”
尚小裳哭着说:“我和你一起去。”
这时,父亲阴沉地说:“你们谁也不能去,这个家里不能再养狗了。”
尚小裳说:“爸,你太不讲道理了。”
父亲说:“你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由着你,这次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母亲央求尚小裳:“裳儿,你得病,我和你爸都像丢了魂一样,为了你,我们什么都可以去做,你就听你爸这一回吧,等你病完全好了,我求你爸去把狗子要回来,行吗?妈妈给你跪下了。”
母亲扑倒在地,跪在尚小裳跟前。尚小裳的身体瘫软下去,和母亲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尚小裳一直想念丁丁,像想念丁城一样。这次病症复发,又一次逃脱死神的魔掌,尚小裳对丁丁思念更甚。化疗结束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父母亲把狗子要回来。尚小裳说:“我知道,你们去找过算命先生,说我和狗子犯冲,我的病是由狗子引起的。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如此相信这些旁门左道。我的病和狗子根本就没有关系,你们想想,狗子送走了,我的病还不是又复发了。如果狗子在,我也许不会复发。你们一定想问,这是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们,这一年多来,我很不快乐,因为没有狗子在我身边。医生都说过,要我保持快乐的情绪,没有狗子,我能快乐吗,狗子是我的命。我的病复发,就是因为没有狗子,你们明白了吗?”
父亲瞪着眼睛:“狗子是你的命,那我们是你的什么?难道我们连狗子都不如,为了你,我这条老命都快交代了,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你知道吗,你也是我们的命,要是没有了你,我们怎么活。想想也心酸呀,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会如此悲惨,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上了,本想晚年享点清福,没料到要为女儿做牛做马。辛苦点不说,还要遭大罪,你的病,就是我的罪呀!”
尚小裳无言以对。
母亲也希望狗子回到尚小裳身边,让她快乐,帮她说了几句话。父亲对着老婆一顿臭骂。母亲受不了了,和他吵了起来。俩人就像仇人一样,污言浊语从双方嘴巴里喷出,最后俩人厮打在一起,不可开交。尚小裳哭喊道:“求求你们,别打了,我不要狗子了,只求你们有个安宁。”
从那以后,父母亲就真的变成了仇人,动辄就吵,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尚小裳无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要么死,要么逃。母亲紧紧地盯着她,死也死不了,逃也逃不脱。尚小裳想,自己的病再次复发吧,这样死去,合情合理,也许在她死后,他们会回到宁静的生活。
有天晚上,父亲回家后,因为一点小事,和母亲大吵大闹,趁着他们扭打在一起,尚小裳偷偷地溜出了门。她找到了闺蜜,借了点钱,买了张机票,义无反顾地飞成都去了。这次她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丁城,她心里很清楚,只有丁城才会接纳自己,呵护自己,把自己当个宝贝。
当然,这也是一次冒险,一次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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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小裳在沉睡之际做了个梦。梦中的尚小裳在无人的旷野迷失了方向,浓雾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将她淹没。浓雾中传来野兽的嚎叫,她分不清那些野兽是狼还是虎豹,或是些什么邪恶的怪兽。尚小裳站在旷野之中,瑟瑟发抖,像是秋风中的枯叶。她想喊叫,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根本就发不出声音。尚小裳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茫然无措,死亡就像一场迷雾,顷刻间将她卷走。她不怕死,怕的是死的时候是如此孤寂,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迷雾笼罩着她,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野兽的嚎叫声越来越清晰,就在她耳边……尚小裳在惊惧中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一张微笑的脸。
那是丁城的脸。
丁城用毛巾轻轻地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轻声说:“小丫头,你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尚小裳的心顿时踏实了,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意:“谢谢你,大叔,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的。”
丁城说:“你让我怜爱。”
尚小裳笑眼迷离:“我不要怜,只要爱。”
丁城笑了笑:“饿了吧,起床,我带你去吃早餐。”
尚小裳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还真饿了,想吃肉。”
丁城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子:“还是爱吃肉,这没有变。”
尚小裳说:“我是匹小母狼嘛。”
丁城叹了口气:“是病了的小母狼,不过,我看你现在更像只小病猫。”
尚小裳娇嗔道:“不许说我小病猫,否则我要生气的。”
丁城说:“好了,别淘气了,快起床,带你去吃肉。”
丁城还是从前的那个诚挚的男人,这是对尚小裳最大的安慰。其实,尚小裳从那个“战火纷飞”的家中逃出来,并不确定丁城会重新接纳她,毕竟过去那么多年,再浓郁的情感也会淡化,况且尚小裳还和他分了手的,他们早已没有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