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华华,点火烧茶。
茶一杯,酒一杯,滴滴答答讨新媳;
讨个新媳矮墩墩,蒸个饭子香喷喷;
讨个新媳高喃喃,挑担谷子好清闲;
讨个新媳笑嘻嘻,三餐不食肚不饥;
讨个新媳嘴嘟嘟,欢喜食甜也食苦;
食得苦,不怕苦;
不怕苦,脱得苦;
脱得苦,有福享;
有福享,要回想……
第一章
0
这个秋天开始时,空气显得沉闷,找不到秋天清爽的感觉。赤板市的人们在沉闷的空气中叫苦连天。这样反常的天气似乎让人也变得反常。有一个姑娘竟然从60层高的古木大楼上纵身飞下,摔成了一摊肉泥。她的所有同事都说她死前没有一点异常,吃完午饭还笑嘻嘻地和同事说到楼顶去透透气,平常她经常在这个时间里到楼顶去透气的;她的家人朋友也没有发现她死前有什么异常,没有和丈夫吵架,也没有和谁赌气,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她为什么要从高楼上跳下,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只能够归结于沉闷的空气。
偌大的一个赤板市死一个人并不会引起很大的骚动,问题是除了那个姑娘莫名其妙地从高楼坠落之外,还发生了几件让人费解的事情。比如说,有一个老头儿在家里看一部古装的电视连续剧,看着看着,他就站起来,两眼发直,朝电视机的屏幕一头撞了过去,当场就把自己撞晕了。邻居发现后把他送医院里抢救。他被抢救过来清醒后很奇怪地问医生:我怎么会在医院里呢?把医生搞得一头雾水,也把送他去医院抢救的邻居搞得一头雾水。
还有一个4岁的小男孩,他的奶奶带他到公园里去玩,也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这个孩子本来很内向,平常一点儿也不好动,也不顽皮,大家都说这个孩子很乖,一点儿也不让大人操心,他奶奶还经常在老朋友们面前夸自己的孙子多么的让她省心。可是这天,却发生了让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他们在公园的凉亭里坐着,看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在打太极拳。突然小男孩拉了奶奶的衣服一下,说:“奶奶,我渴!”奶奶听孙子说渴,就像听到了圣旨一般,马上就对孙子说:“奶奶去买饮料,你乖乖坐在这里等我回来。”说完,奶奶又嘱咐另外坐在凉亭里的老人帮助她看看孙子。那两个老人都说:“去吧,没有问题的。你孙子这么乖,他不会乱跑的。”就那么几分钟时间,奶奶买好饮料回到凉亭,却发现孙子不见了。她着急了,问那两个老人说:“我孙子呢?”那两个老人都说:“我们没有看见他离开的呀,怎么就不见了呢?”奶奶急坏了,她说:“这孩子很听话的呀,他会跑到哪里去呢?”然后奶奶和另外的两个老人就在公园里四处找开了,问谁谁都说没有看见这个孩子。奶奶来到了公园的小人工湖边,她看到有几个大孩子在小湖边玩耍,奶奶就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她孙子到小湖边玩。他们都说没有,他们已经在这里玩了一个多小时了,也没有看到有什么小孩来到小湖边。奶奶几乎要晕过去了,孩子要是丢了,或者被人贩子拐走了,她怎么去向儿子向儿媳交代。就在这时,一个大孩子惊呼:“看,看——湖里的是什么?”他们定睛一看,那不是一个小孩的尸体浮在水面上吗?那小孩的尸体捞上来后,果然是老奶奶的孙子,那个老奶奶当场就晕过去了。这真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件离奇的事情也在这个秋天开始的时候发生了。
赤板市的中心广场上有很大一片菊花的花圃,这片花圃里的菊花盛开着,红的菊花白的菊花黄的菊花,点缀着中心广场的秋色。每天都有不少的游人来到菊花花圃的周围,在这里赏花、拍照。这是个星期天,星期天的游人比平常的日子要多很多。围观菊花花圃的人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人们在这沉闷的空气中企图借助鲜花让自己的心情愉快起来。到了正午时分,晴朗的天上突然出现了一团黑云,那团黑云遮住了太阳,天空顿时阴暗下来。人们纷纷地抬头望着天空。人们奇怪这天气的突然变化,谁也不知道这团黑云来自何方。那团黑云很快地向四周扩散着,不到半小时,整个天空就被黑云覆盖了。黑云就像一个巨大的锅盖,笼罩在赤板市的上空。黑云翻滚着,好像一场暴雨马上就要降临。广场上的人们开始四散走开。人们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天气中,忘记了观赏美丽的菊花。就这样过去了约摸半个小时,天空中又出现了阳光,那些黑云像是在和阳光厮杀,黑云在阳光的威力面前,渐渐地消失,最后,一个晴朗的万里无云的蓝天又呈现在赤板市的上空,空气还是那么沉闷。又有不少人涌向了菊花花圃。站在花圃边上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他们看到刚才还鲜艳夺目的各色各样的菊花似乎是在一瞬间枯萎了,所有的花都同时枯萎了,枯萎的花朵都呈现出刚才天空中黑云一样的颜色……
在这个秋天里,还有什么让人惊骇的事情会发生呢?人们不得而知。
1
《赤板晚报》的女记者石萍怎么也没想到,她在那个痛苦而又愤怒的深夜会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她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他沙哑而阴沉的声音在叙述着一件事情。事情仿佛和他无关,却是那么的让人惊惧,像在这个秋天开始时发生在赤板市的恐怖事件一样让人惊惧。
那天晚上,石萍和丈夫史未来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战斗,甚至有点血腥。战斗的起因是为了一个未拆封的避孕套。其实,石萍和史未来三年的婚姻生活几乎走到了尽头,相互的猜疑让他们经常争吵。避孕套是***,一下子引爆了他们的感情危机。史未来很晚才回家,他刚踏进家门,石萍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气。石萍写完一篇稿子有些兴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瞟了一眼醉眼迷离的史未来,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史未来,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还回家干什么呀?”史未来没有理会石萍,脱掉了外衣,走进了卫生间。
石萍觉得头晕了一下,眼前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晃过。她揉了揉眼睛,电视屏幕又在她的眼前清晰起来。不一会儿,卫生间里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石萍知道,史未来又在用洁净的热水冲刷他身上的污浊了。石萍的目光落在了史未来那件外衣上,外衣散发出酒臭。她站起来,拿起了那件外衣,走到小阳台上,把外衣塞进了洗衣机。
风不知从什么方向吹来,穿着睡衣的石萍觉得有点凉。她迟疑了一会儿,打开了洗衣机,拿出了那件外衣。她一手拿着外衣,另一只手伸进了外衣的左口袋,左口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又把手伸进了外衣的右口袋,她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石萍极不情愿地掏出了那个软乎乎的东西。她看清了那东西,呆立了一会儿,然后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王八蛋!”石萍的确弄不清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但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凉意,她似乎闻到了一股让她作呕的腥臭的气味,她不知道腥臭的气味是风带来的还是来自史未来的外衣。
史未来的头发湿漉漉的,有些发梢上还滴着晶莹的水珠,他洗完澡从来不把头发擦干。史未来的眼睛血红,深藏着一股杀机。他把浴巾裹在腰间,走出了卫生间。他一出卫生间的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石萍。史未来也站住了。他用惊异的目光看着石萍。石萍盯着他,她浑身颤抖。史未来不知道妻子发生了什么事,他心想:石萍又犯神经病了。史未来不想理她,想绕过石萍,坐在沙发上抽一根烟。可是,石萍堵住了他,石萍的嘴唇翕动着,像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样子。
史未来粗声粗气地说:“石萍,你让开!”
石萍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史未来的话语,史未来愣了一下。
史未来又重复了一遍:“石萍,你让开!你有病呀你!”
石萍还是一动不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史未来有些生气,他提高了声音:“石萍,你让不让开!”紧接着,史未来用手去推了石萍一下,石萍像是早有防备,她站得很稳实,史未来竟然没有推动她。
屋里的空气似乎紧张起来。
史未来变得有些气呼呼的了:“石萍,你真的有病呀你,你他妈的哑巴啦!说话呀!”
石萍的嘴唇翕动着,她的眼睛也潮红了,两串热泪从眼眶中滚落。然后,她扬起手,在史未来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接着,石萍把那个未拆封的避孕套使劲地扔在惊呆了的史未来的脸上。石萍怒吼道:“你在外面鬼混吧!你还回家来干什么,离婚!”
史未来看到从他脸上弹落到地上的避孕套之后才明白了什么。要是往常,他会解释点什么,但那一巴掌让他的头脑发热了,他内心燃烧起一股怒火,往常再怎么吵,他们夫妻俩也没有动过手,可如今,他挨了石萍的一巴掌。史未来暴怒了,他把石萍狠狠地推倒在地,咬牙切齿地说:“石萍,你别欺人太甚,离就离,有什么了不起的!”
石萍嚎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朝史未来扑了过去,在他身上乱抓乱咬起来……这一场搏杀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史未来身上脸上留下了一条条的血痕,石萍的头发也被史未来抓落了不少。史未来没有动粗,否则,石萍不是损失些头发那么简单了。搏杀完之后,史未来穿好衣服摔门而去。石萍一个人蓬头垢面地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坐着,被拉开的睡衣从肩膀上耷拉下来,露出一只白生生的乳房。史未来曾经是多么迷恋她的乳房呀。她结实的乳房就是被史未来粗大的手掌揉松揉软的,石萍无声地呆坐着,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石萍突然听到当的一声。她的心马上警觉起来,声音来自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石萍站了起来,走到玻璃门边,拉开了落地的布帘,玻璃门外什么也没有。她又拉开了玻璃移门,走出了阳台。她打开了阳台的电灯。她发现阳台的地上有一只死去的小麻雀。她十分吃惊。石萍捡起了那只死鸟,死鸟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这证明鸟儿刚死,那当的一声让石萍产生了联想:这只鸟儿一定是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一头撞在玻璃门上,把自己给撞死了。
一阵风吹过来,石萍真切地感到了寒冷。
就在这时,屋里的电话铃骤然地响了起来。
石萍一只手捧着死鸟,走进了屋里。
她没有关上那玻璃移门,径直来到电话机旁。
石萍凝视着白色的电话机,考虑着接不接这个电话。电话或许是史未来打来的,往常他生气走后,总会打电话回来在电话里和石萍接着吵,吵到双方都没有力气为止。石萍不想再和他吵了,她想明天就和史未来离婚。
电话不依不饶地响着。石萍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了。石萍很奇怪地想起了前不久刚看过的电影《午夜凶铃》,她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气。
电话的铃声一遍遍地响起,好像就是要和石萍过不去。石萍知道,史未来其实并不那么坚强,他是个脾气暴烈实际上懦弱的男人,他经常离开家后就会后悔,然后打电话回家。他会在电话里向石萍低三下四,以求取得石萍的谅解。石萍想,他一定又打电话来重复那一套软话了。她今天真的不想理他,太没有意思了。电话铃声一直响着。石萍实在无奈,只好拿起了电话。电话的另一边安静极了。石萍连续喂了几声都没有听到声音。石萍觉得有些不妙,她壮着胆子说:“史未来,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对方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石萍放下了电话,风从阳台上吹进来,石萍打了个寒噤。
她手捧着的那只死鸟也渐渐地没有了温度,她想扔掉它,可她鬼使神差地捧着,凝视着,像是希望它复活。
电话铃又响起来了。
“见鬼!”石萍嘟哝了一声。
这一次,她没有迟疑,而是快速地用另外一只手拿起了电话。
“喂——”
石萍这回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沙哑而阴沉,仿佛来自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男人说:“你是石萍吗?”
石萍听得出来,这不是丈夫史未来的声音,他是谁?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她,她一无所知。她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仿佛要像那只鸟儿一样慢慢地僵硬。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你想说什么?”
“我打电话给你,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你愿意听,这件事并不寻常。”
“那你讲呀,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这事的确不同寻常,可看上去是那么的平静。让我慢慢地告诉你吧,不过,你可要有耐心听我的叙述。”
“你说吧,我听着呢。”
“有一个女孩子死了……”
一个女孩子死了?石萍鼓着勇气听完了那个陌生男人将近半个小时的叙述。那个陌生男人把电话挂了之后,石萍觉得自己在这初秋的深夜,身体渐渐地变成了一坨冰。风还是不停地从阳台上灌进来,像是在向石萍告知什么人间的隐秘。
石萍的目光落在了托着小鸟尸体的手上,她惊叫了一声,小鸟呢?
她手上的死鸟不见了。
她开始了寻找,她回到了阳台上,从阳台上一直找到屋里,任何一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找到那只死鸟。
石萍愕然。
她不相信那只死鸟会蒸发掉,像一团水汽一样悄然地蒸发掉。死鸟的消失在这个深夜和陌生男人的电话一样在石萍的心里埋下了阴影和恐惧。她想,如果史未来不走,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石萍把玻璃移门关上了。
她又把落地布帘拉上了。
屋外的风往哪里吹,她根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那只死鸟会突然出现,她将如何面对?那个陌生男人在电话里的叙述是不是真的?明天还准备去和史未来离婚吗?石萍的思路乱七八糟的。她希望自己昏沉沉地睡去,可她的双瞳圆睁着,一直到天亮也没合上。
2
秋天的阳光明亮而且温煦,阳光中流动着一种醉人的香甜,应该说,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水曲柳乡村的秋天和赤板市的秋天不太一样,没有赤板市那么的沉闷。可是水曲柳乡村的秋日却在阳光下变得扑朔迷离,恐惧像瘟疫一样很快地在水曲柳乡村蔓延。
午后的水曲柳中学似乎在沉睡。宽阔的操场上有几个男同学在打篮球。远远望去,他们只有动作,一点声音都没有。一棵树下,两个女孩子背靠背地坐着。个头高的长得漂亮的女孩儿面对着打篮球的几个男生,个头稍矮些的长相一般的女生面对着中学外面的那条小河。小河边上,有一个放牛的老头儿往她这边张望,那头水牛在河滩上吃着草,水牛的尾巴不停地甩动,拍打着趴在牛身上的苍蝇。女孩子肯定看不清楚牛身上的苍蝇,但她可以在那个时间里想象,或者她根本就没那么想。
“月光华华,点火烧茶。
茶一杯,酒一杯,滴滴答答讨新媳;
讨个新媳矮墩墩,蒸个饭子香喷喷;
讨个新媳高喃喃,挑担谷子好清闲;
讨个新媳笑嘻嘻,三餐不食肚不饥;
讨个新媳嘴嘟嘟,欢喜食甜也食苦;
食得苦,不怕苦;
不怕苦,脱得苦;
脱得苦,有福享;
有福享,要回想……”
树下的两个女孩子唱起了当地的山歌,山歌声悠悠扬扬的,在树下回荡。那几个打篮球的男生不知听见了没有,还有那个放牛的老头儿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在另外一棵树的后面,趴着一个人,他朝两个女孩子这边探头探脑,他的眼中有一种莫测的光在闪动。阳光里还是浮动着成熟果子的清香和甜蜜。那两个女孩子唱山歌的神情十分平静,而且,她们的脸上浮现出迷人的微笑,那微笑阳光一般。
她们唱歌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十分的投入。
她们背靠着背,靠得很紧。
她们唱着唱着,突然其中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头一歪就瘫了下去,倒在了地上;另外一个女孩子知道她的同伴倒下去了,一点也不惊慌,还是自顾自地唱着山歌,不一会儿,她也和同伴一样头一歪,瘫软在地。
那个躲在树后面的人走了出来,暴露在阳光下。
他是一个矮个子中学生,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他朝那两个瘫软在地的女孩子奔跑过去。他站在她们面前,看了看她们,然后就惊恐地大叫起来:“不好了,肖莉莉她们死啦,肖莉莉她们死啦——”
操场上打篮球的那几个男生怔住了。
不一会儿,他们也奔跑过来。
有人说:“赶快去向老师报告!”
有一个同学就往教师宿舍楼跑去,那时,教师们正在午休。
3
一个女孩子在阳光下微笑地死去。
这是在深夜里,那个陌生男人在电话里告诉石萍的事情。那个男人是谁?在天亮后,阳光照在石萍上班的路上时,这个问题已变得无关紧要,就是那只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消失的死鸟也变得无关紧要。都市里的阳光和乡村里的阳光是否一样?石萍心里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那个女孩在阳光下的神秘死亡让她敏感的内心颤动不已。
在赤板市的新闻界,石萍并不是一个优秀的记者,几年来,她一直没采写出一篇有分量的社会新闻。晚报社会新闻部的袁主任对她一直反感,按他的话说,他对石萍是恨铁不成钢。石萍并不认为自己能力差,而是自己的运气不好,碰到几条好的线索都被别人抢先了一步下手。她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十分勤奋的记者,虽说没采写什么有分量的稿子,但上稿率是不低的。她有时也不能容忍袁主任对自己的偏见,会赌气地说:“大不了不干了。”话是这么说,她要不干记者这一行,还真不知道干什么好。
石萍一来到报社,就直奔袁主任办公室。
袁主任也刚到办公室,他正往衣架上挂他那顶长舌太阳帽,他看见石萍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其实,在石萍眼中,他的脸色不拉下来也让人不舒服,苍白而又略显浮肿,一定是房事过度或者熬夜过多。袁主任朋友多,晚上有很多应酬,这在报社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袁主任坐在了办公桌前,对石萍说:“小石,有什么事吗?”
石萍无来由地皱了皱眉头说:“我发现了一条新闻线索。”
袁主任用手摸了摸干燥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说来听听吧,什么重要的线索。”
石萍觉得眼睛干涩,还有点痛,她强调地说:“袁主任,我没有说是重要的线索,而是说我发现了一条新闻线索。”
袁主任用不信任的目光审视了一眼石萍,然后说:“那你谈谈你发现的线索吧。”
石萍的目光停留在袁主任苍白的脸上,说:“西县水曲柳中学的一个女学生在阳光下微笑着死了,她死得很奇怪……”
听完石萍的话,袁主任陷入了沉思。
石萍在袁主任沉思的过程中,在想这样一个问题:袁主任会不会同意自己去水曲柳乡采访。
出乎石萍意料的是,袁主任从沉思中抬起了头,兴奋地对石萍说:“你打个电话去证实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事,如果有,你马上就出发,挖个深度报道出来,你就立大功了。去吧,事不宜迟。”
石萍怀疑地看了看袁主任:“这——”
袁主任说:“快去吧,痛快点!”
石萍这才走出了袁主任的办公室。她想:袁主任可是头一次这样兴奋地和自己说话,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4
水曲柳乡村是山区,从赤板市到西县的水曲柳乡村要倒一次车,赤板市没有直达水曲柳乡村的车。石萍赶上午10点20分到西县的长途班车,将近12点半才抵达西县。下了汽车,石萍觉得肚子咕咕叫了,她走出脏乱的西县汽车站,心里莫名地颤抖了几下。她老觉得身后有一个人在跟着她,可她每次回头,茫茫的人群中,找不到那个跟着她的人。她在汽车站外面找了个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小食店,要了碗肉丝面。
西县对石萍而言是个陌生之地。
在陌生的地方,石萍总是无所适从。她不像别的记者,下基层采访总是喜欢给当地的宣传部打电话,要人接要人送要人陪的,那样子她更不习惯,会更加无所适从。
石萍坐上汽车时,就想打个电话给史未来,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尽管她当初是那么的爱他,恨不得为他奉献一切,哪怕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和那个叫史未来的男人已经没有一点关系了。她以前以为爱一个人是不会改变的,可以长久的,她现在完全否认了当初的这个想法。
如果你从一碗肉丝面里吃出一只蚊子,或者一只苍蝇,在赤板市最偏远最落后的山区小县西县,那是属于正常的事情。你去消费者协会投诉也无济于事,消协的人会笑着对你说:“多大的一点事呀!”可是,从一碗肉丝面里吃出一只蟑螂那就是怪事了。饿急了的石萍在面一端上来,就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快吃完那碗肉丝面时,才在碗底发现了那只蟑螂,她看到那只蟑螂就呆了。
呆了一会儿,她就站起来朝小食店外走去。走到门外,她大口大口地狂吐起来。她吐得头昏脑胀,眼泪鼻涕一齐落下,吐得苦胆水都出来了。一条秃尾巴狗跑过来,吃她吐出来的秽物。西县的人极爱看热闹,不一会儿,就围上来许多人,嘻嘻哈哈地看她吐,他们似乎都知道:这个狂吐的女人是个外乡人。
石萍吐完了,站在那里平静了一下才拨开围观的人群走进小食店,她发现自己碗里的那只蟑螂不见了。她对一个长得很胖的服务员说:“叫你老板来!”
胖服务员笑嘻嘻地说:“我们这里没有老板。”
石萍提高了声音:“那叫你店里的负责人来。”
胖服务员又说:“我们店里没有负责的。”
石萍拿她没有办法,最后,她背起行囊,对胖服务员说:“你不把负责人叫出来,我就走了——”
胖服务员没有理她,去给另一桌的客人端菜去了。
这时,门外看热闹的一个人冷冷地说:“小姐,你不付钱是走不了的,这里是西县,不是你们大城市。在这里,是没有道理好讲的,你吃了人家的面,就要给钱,否则,你怎么走?”
石萍气恼地对那人说:“可是,可是我在面里吃出了蟑螂!”
门外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
又有一个人对石萍说:“吃到蟑螂算什么,又没往面条里放毒药,吃蟑螂又不会死。”
这人的话又引起了一场哄笑。
石萍不管那么多了,她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走。
“站住!”
她的身后有人大喝一声,那喝声底气很足。
石萍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白衣服手拎着一把菜刀的厨师模样的人,他长得高大粗壮,粗大的鼻头红得可怕。他接着对石萍说:“本店从来没有吃饭不付钱就走的人!”
石萍转过了身,质问他:“难道你可以随便在客人的面条里面放上蟑螂吗?”
他瓮声瓮气地说:“什么蟑螂,蟑螂在哪里?你这分明就是诬陷人嘛!你如果在我们店里能够找出一只蟑螂来,我就把它活活地吃了。”
石萍此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证据显然是被销毁了,她现在是死无对证,面对店方的无赖行径,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得眼泪都快掉落下来。在赤板市,如果碰到这样的事情饭店老板早就出来赔礼道歉了,没想到在西县,会是这种情形。
菜刀在石萍面前比划了一下,他说:“快给钱吧!”
石萍急了,她说:“我是《赤板晚报》的记者!”
他冷笑了一声:“记者,哼!记者吃饭就可以不给钱了,你以为记者是什么东西呀!就是国家**,在我这里吃了饭也得给钱!”
门外看热闹的人又哄笑起来。
石萍无奈,掏出10元钱,放在了桌子上,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就冲出了小食店的门。拿菜刀的人在后面叫道:“记者,回来,找你5块钱,一碗面哪能收你10块钱呢,这不成了黑店了。”
石萍心里恨恨地说:你这不是黑店才怪!
她必须马上离开西县县城,赶往水曲柳乡村,在这里,她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她甚至产生过回赤板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定了。她正想着什么,小食店的那个胖服务员追了上来,她把一张皱巴巴的5元钱人民币塞进石萍的手中,然后小跑着回店里去了。
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忘记那只蟑螂,她内心牵挂的是那个花骨朵般的女孩子的死。一个女孩子的死让她善良的内心备受煎熬。
5
石萍搭上了一辆开往水曲柳乡村的农用车,因为从西县县城发往水曲柳乡村的班车已经没有了。农用车是经过改装的拉客的交通工具,这在西县这样的落后地方十分流行。农用车的后面改成了一个小厢,小厢上放着两排座位,坐挤一点儿的话,每排座位可以坐4个人,一辆车就可以坐8个人。据司机说,要是碰到运输的高峰期,这个坐8个人的小厢里可以塞进去12个人,很难想象在那种情况下人是怎么自由呼吸的。万幸的是,现在不是高峰期,石萍坐上的这辆农用车上连她在一起也只有4个人。
一个是老太太,满脸的寿斑,看上去有70多岁了。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两眼空洞无物,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另外一个是个中年农村妇女,她的脸很圆,眼睛深陷。还有一个人是个男青年,精瘦精瘦的,两只眼睛很小,却很有精神,他的小眼珠子异常明亮。
石萍觉得除了老太太的目光痴呆,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都时不时地在她脸上掠过。因为小食店的事情,石萍对西县人已经没有什么好感了。在农用车突突地往水曲柳乡村行进的过程中,石萍感觉到那个男青年想和她搭话,可每次他的目光落在石萍的脸上,石萍就把头扭开了。
农用车在国道上行进了约摸半小时,就拐进了一条不规则的坎坎洼洼的沙石道路,据说,这样的乡间公路在西县山区到处都有。进了乡间公路,坐在农用车的后厢上就不舒服了。石萍的屁股一颠一抖的,心也怦怦乱跳,她担心到了水曲柳乡村,自己的屁股也会像发面馒头一样肿起来,全身也会散架。没有办法,她只好咬着牙,忍受着这几十公里的坎坷路途。
农用车在山路上滚动着,一路上的山清水秀倒让石萍心里有了些安慰,但她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个死去的女孩子,这无论如何也是令人感伤的事情,石萍后来根本就无心观看山里的迷人景色了。如果她是为了躲避丈夫来散心的话,那么她的心情或许会随着山野的美景而爽朗起来,忘记城市里的喧嚣和夫妻之间的情感之狱。
一路上,车上的人都是无言的。
他们的静穆让石萍觉得窒息。
那个男青年还是老用目光瞟她,她还是不愿意搭理他,她内心有一道防线。
车开了约摸两个多小时,在一个山坳里,车突然就熄了火。
石萍听到前面的司机骂骂咧咧地下了车,他说:“妈的,这段时间邪门了,车每次到这个地方都要熄火。”
车上的人没有理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石萍下了车,她问司机:“车要多长时间才能修好?”
司机打开了车头的盖子,在检查着,他头也不抬地说:“鬼知道,看运气了。”
石萍又问道:“离水曲柳乡还有多远?”
司机的声音很冲:“多远?难道你是第一次来吗?翻过那个山坳就到了,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妈的,真是邪了,每次车开到这鬼地方就要熄火。”
石萍没再和司机搭话,她的目光往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眺望,那山峰上林木茂盛,阳光的背面一片阴森。她忽然感觉到有股冷气朝她迎面扑来,她的心颤抖了一下。这时,一朵巨大的浮云遮住了阳光,整个山地阴冷起来,石萍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司机突然对她说:“上车吧,在这地方最好不要下车。”
石萍问他:“为什么?”
司机十分不耐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告诉你不要下车就不要下车,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又不会害你!”
石萍又无言了。
她想上车,可是,她看到了一群飞翔的鸟儿。
那些飞翔的鸟儿让她想起了昨晚的那只死鸟。想起那只死鸟,石萍突然有些害怕。她的目光却追随着那群飞翔的小鸟,双脚被什么吸住了,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那群鸟儿飞到不远处的那个山峰时,石萍看到了这样一个情景:有两只鸟儿在空中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垂直地掉落下来,另外的鸟儿惊叫着掠远。
那两只垂直掉落的鸟儿落到了森林里,再也找不到踪影了。
石萍还在凝视着,她身上越来越冷,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在自己身上发生。
石萍正在想入非非,那粗鲁的司机已经上车了,他已经发动了农用车。司机朝她吼道:“喂,城里女人,快上车吧,否则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石萍从愣神中清醒过来,赶紧爬上了车。
石萍一上车,还没坐稳,车就突突地滚动了。石萍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掉下车去。对面坐着的那个中年妇女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果然,不一会儿,水曲柳乡村就呈现在了石萍的面前。
那是一个山间的小盆地,一条小溪从中间流淌而过,村庄分布在小溪的两边。石萍看到了那所中学,它就坐落在村头的一片空地上,没有围墙,她是通过那个偌大的操场断定这就是水曲柳中学的,因为操场上有许多学生在运动。远远望去,学校里显得十分的正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石萍觉得自己有些迷惘。
6
水曲柳乡最热闹的地方是在乡政府的周围。在乡村公路两旁,有几家饮食店和小旅馆,因为有西县汽车站的教训,石萍不敢投宿那些小旅馆。她找到了乡政府招待所。乡政府大楼是新建的,有些堂皇,像模像样地代表着它是本地最高的权力机构。乡政府招待所却显得陈旧。乡政府招待所是两层楼的楼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是那种砖木结构的老式楼房,楼梯和楼板都是木头的,走在上面嘎嘎作响。
乡政府招待所冷冷清清的,石萍不知道这里是否有另外的客人,这穷乡僻壤的,估计来的人稀少。招待所接待室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半老徐娘,一个小姑娘。半老徐娘打扮得有些洋气,头发还是烫过的,看上去略胖,但也有几分姿色。那个小姑娘脸很黑,穿着也显得土气。半老徐娘叫李美凤,是乡政府招待所的所长,小姑娘叫秀秀,是乡政府招待所的服务员。其实,乡政府招待所就她们俩人。
石萍在接待室登记后,李美凤就让秀秀带石萍上楼。李美凤把楼上东面最靠里面的一个房间安排给了石萍。
石萍在秀秀的引领下,通过长长的走廊,走向了那个房间。那个房间的门上有一个牌牌,上面写着三个数字:214。
秀秀开了锁,推开了214房的门,一股子霉气扑面而来。
秀秀进去了,赶紧打开了窗。
她对皱着眉头的石萍说:“小姐,这里的房间都这样的,很久没人住了,有味,打开窗透透气就好了。”
石萍没说什么,她放下了行李,站在了窗前。从窗口望出去,可以望见水曲柳中学的操场。她在想:那个女孩子是在哪个位置死的?
秀秀对石萍说:“我一会儿就会把开水给你送来。”说完,秀秀就走了,秀秀走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饱含了疑惑和不解。
石萍转过了身,面对着房间,窗打开后,山野的风鼓荡进来,房间里的味道淡了许多。房间不大,就是一张木板床和一个衣柜,还有一张写字桌。房间的木地板以前用红漆漆过的,但已经磨得斑斑驳驳了,像一块块疮疤。房间里没有洗手间,上厕所和洗澡,要到楼下的厕所和洗澡间去。
不一会儿,秀秀提着暖水瓶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
石萍心里有些反感。
她没有责备秀秀,这毕竟不是在城市里,这也不是什么星级的宾馆。这是在乡村里,石萍心里很明白这一点。石萍让秀秀把暖水瓶放好后,对秀秀说:“秀秀,在这里吃饭到哪里吃?”
秀秀显得有些腼腆,她不敢用正眼去看石萍,她说:“小姐,如果你要吃饭,事先和我说,我到乡政府食堂给你打,每顿饭两菜一汤加一碗饭,收5块钱。”
石萍笑了笑:“还挺便宜的。你就每顿都给我送来吧,我要是不在,你把饭菜放在房间里就好了,我先给你钱吧。”
秀秀说:“先不用给钱,等你走时和房钱一起算。”
石萍说:“那好吧,你可以走了。”
秀秀站着没动,她的两只手放在腹部绞在一起。石萍注意到她的手指很长,还蛮秀气的。石萍喜欢有修长秀气的手指的女孩子,那个死去的女孩子应该也有修长秀气的手指吧!她此时在哪里?天堂抑或是地狱?
石萍对秀秀说:“秀秀,你有什么事吗?”
秀秀低着头说:“小姐,所长让我问你,你来水曲柳乡干什么?”
石萍愣了一下,刚才在接待室登记时,她没有告诉李美凤自己是《赤板晚报》的记者,记得李美凤也问过她这个问题,但是石萍回避了她的问题。没想到,李美凤对这个问题还十分感兴趣,还让秀秀来问她了。
石萍说:“秀秀,你回去告诉你们所长,我来这里干什么并不重要,让她不要问了,好不好。”
秀秀又说:“我们李所长是个好心人,她是想帮助你。她知道你来这里一定有事,你又不是本地人,办起事情来不方便的,她老公还是我们水曲柳乡的副乡长。”
石萍想了想说:“你替我谢谢她,说有什么事我会找她的。”
秀秀这才极不情愿地走了,看样子,她还有什么说的。石萍看着秀秀离开的背影,内心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有点痛。她想:秀秀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秀秀走后,石萍关上了门。她觉得腰很酸,就平躺在床上,想着这次采访从何入手。对于水曲柳乡村,她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况且,她从小就生长在城市里,到农村采访,她还是第一次。是先去学校找有关人员采访呢,还是先去那个死去的女孩子家里采访?石萍要在今天晚上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采访计划来,明天就开始采访工作。石萍没料到在这个晚上又碰到了一连串让她惊惧的事情。
7
傍晚时分,石萍吃过秀秀从乡政府食堂打来的饭菜后,就在水曲柳乡村走了走,也算是熟悉了一下环境。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那条叫水曲柳溪的小溪旁,溪水清亮极了,小溪两旁的青翠的水曲柳树在秋风中婀娜多姿。
石萍沿着水曲柳溪,一直往东走着。她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水曲柳中学的边上。学校已经放学了,操场上冷冷清清的。操场上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弥漫着,石萍知道,那是她内心的伤感。石萍总是觉得有人在她的身后跟着,好几次回头张望,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想走进水曲柳中学的操场,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她必须在天黑前赶回乡政府招待所。袁主任在她临行前交代过她,这次采访一定要注意安全。
石萍回到了房间。她关上门,打开了电灯,电灯的灯泡散发出暗红的亮光。整个房间里显得昏暗。不知是电力不够还是因为灯泡的瓦数太小,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好入乡随俗,尽管她喜欢明亮的灯光。她坐在桌子前,打开了手提电脑,准备写采访计划。如何入手呢?石萍苦思冥想。她想起了昨天夜里的那个神秘电话,电话是从西县县城里打来的还是从水曲柳乡村打来的,石萍一无所知。石萍家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她后悔没有在电话里问清对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如果找到那个声音沙哑的男人,也许她的采访就会变得顺利。
石萍偶尔回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窗户是一个黑洞,窗外的世界一片宁静。在这个乡政府所在地,石萍没有看到歌舞升平的局面。她站起身,走过去,把窗门关上了。关上窗门,她心里颤抖了一下。石萍重新坐在桌子旁,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次采访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她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如果她不和丈夫史未来吵架,不接到那个神秘的电话,或许她不会来水曲柳乡村,一切是那么的突然,又似乎顺理成章,仿佛是命运安排好的事情,不能逆转。她甚至想,她的不辞而别,史未来要是到处找她找不到,会不会着急死呢?她有些心痛,但是她一想到那个避孕套,她心里就不能原谅史未来。她的心情就这样矛盾着,像生活一样,处处充满了矛盾。
石萍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继续想她的采访计划。
想了老半天,她还是觉得从学校的有关人员入手调查这件死亡事件。花了一个多小时,她写好了采访计划,觉得松了一口气。她关掉了电脑,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接着,喝了一口水,水清甜极了。她想到楼下洗漱一下就休息了。
石萍把毛巾牙刷牙膏放进脸盆里,然后端着脸盆走出了房间,整条走廊里只有两盏电灯是亮着的。石萍走在这样昏暗的走廊里,像是在一条通向阴间的地道里穿行。加上木板吱吱嘎嘎的响声,她心里打着战。她很难预料在这样的夜里,寂静的乡政府招待所里会发生什么想不到的事情。无论怎样,她还是自己给自己壮胆:有什么好怕的呢,你平时胆子不是蛮大的嘛,一个人也敢在深夜里看《午夜凶铃》。
石萍下了楼,洗漱间在接待室的旁边,洗漱间的旁边就是女厕所,接待室的灯亮着,里面还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洗漱间和厕所的灯也亮着,同样的十分昏暗。石萍走进了洗漱间,洗漱间里有种怪味。她把脸盆放在洗漱间,然后去上厕所。厕所里同样也有一股怪味,她不知道怪味从何而来。她刚蹲下来,就看到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垂直地掉在自己的面前,在那里不停地晃荡。石萍尖叫了一声,提起裤子就走出了女厕所。
也许是石萍的惊叫声惊动了正在接待室里看电视的秀秀,秀秀从接待室里走出来,问站在女厕所外面的石萍:“小姐,怎么了?”
石萍指着厕所里说:“有,有……”
秀秀说:“有什么呀?”
说着,她就走进了女厕所,她笑着说:“小姐,你进来吧,没什么呀。”
石萍进去了,一看,什么也没有了。她觉得十分奇怪,刚才分明看到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呀,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呢?石萍就对秀秀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秀秀淡淡一笑:“也许你看到的是蜘蛛吧。”
秀秀往顶上指了指,顶上有许多蜘蛛网,蜘蛛网上还挂着一些蜘蛛。说实话,石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蜘蛛,她真的担心蜘蛛落在自己的头上。
秀秀见她害怕,轻描淡写地说:“蜘蛛有什么好怕的。”
石萍匆匆地上完厕所,回到了洗漱间,秀秀没有走,她站在门外。
秀秀嘟哝了一句:“你们城里人胆子就是小。”
石萍没理她,快速地洗脸刷牙,她本来想关起门来洗洗屁股的,转念一想也免了。
秀秀还在说话:“小姐,如果你要洗澡,我给你烧一桶水,你关上门就可以洗了。”
石萍洗漱完,没说什么就回到了楼上。她在开门时回了一下头,她看到秀秀在走廊的那头站着,她看不清秀秀的脸。她开了门,用力地关上了门。石萍摸着活蹦乱跳的心,她自己问自己:石萍,你究竟怕什么呢?
她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搜寻起来,她发现房间里的天花板倒是很干净的,没有蜘蛛网,她害怕自己睡着了突然有一只蜘蛛掉在自己的脸上,那样她会吓破胆的。石萍的目光搜寻完后,确定了一下门有没有反锁,然后才上了床。她不敢关灯,这陌生的地方,她为了给自己壮胆,只好开着灯睡觉。
石萍刚躺下一会儿,就听到了走廊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石萍心忽地提了起来。这个楼里好像没有人住,会有谁来呢?她突然记起了秀秀在她刚住进来时和她说过的一句话:你晚上睡觉时一定要插好门。难道有什么不妙?此时的石萍孤独而又害怕,她在这样的夜里,不能不想一些可能发生的坏事。脚步声越来越近,石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她想找一件防身的家伙都找不到。
石萍赶紧起床,她不能躺在床上让人破门而入束手待毙。石萍听到神秘的脚步声在她房间的外面停顿了下来。石萍的脑袋一片糨糊,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房间的杉木门并不严实,只要一脚就可以踢开。房间里又没有电话,对,她可以用手机拨110报警,她从包里摸出手机一看,糟糕,没电了!这可如何是好,她在丈夫史未来面前是个凶悍的女人,可现在,她是一只柔弱的待宰的羔羊。
门外没有动静了。石萍想:门外的人一定是在考虑怎么样采取行动。石萍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把桌子搬过来,顶住门,响动弄大了,楼下的秀秀就会发现有问题,她一定会去报警的。但她有一个假如,假如来的人已经把楼下的秀秀先解决了呢?石萍越想越害怕,无论如何,她要先把桌子搬过来抵挡一阵再说,她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毫无抵抗就被人收拾了。石萍走过去,开始搬那桌子。桌子很沉,是实木的,显得笨重。她搬起来十分的吃力,实在不行,她只好推着桌子过去。这样,桌子在楼板上的摩擦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就在这时,石萍听到了敲门声。
石萍还没有把桌子推到门边,敲门声让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敲门声很有节奏,在这寂静的夜里敲打着石萍脆弱的心灵。她呆在那里。她想,敲门的会是什么人呢?
石萍颤抖着声音问道:“是,是谁?”
也许是石萍因为害怕,说话的声音太细微了,门外敲门的人根本就没有听到她的说话声。那敲门声还是有节奏地继续着。石萍不知道外面的是人还是鬼,她又颤抖着声音问道:“是,是,是谁在敲门?”这回,她的声音大了些。
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是我,开门。”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石萍的戒备心理淡了些,但她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女孩子,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她又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是谁?”
门外女孩子的声音又传过来:“小姐,我是秀秀呀!”
石萍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掉落在地。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疑心生暗鬼呀,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心里轻松了,笑着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秀秀局促地站在门外,她的手上拿着一个搪瓷的痰盂。
“进来吧,秀秀。”石萍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招呼秀秀进房间里来。
秀秀看了看房间里移动过的桌子,满眼狐疑,她不知道这个城里女人深更半夜地移动桌子干什么。
秀秀没有进门,她把痰盂递给石萍说:“小姐,这个尿盆给你,这样你晚上就可以不用下楼去了。你明天不用管,我会把它倒掉的,这地方简陋了些,你们城里人一定不会习惯的。李所长说了,明年乡政府就要盖一座新的招待所,和城里的宾馆一样,房间里要什么有什么,洗澡也不用烧水了。其实,你住马路边上的旅馆就好了,他们的房间里有厕所,洗澡有热水器。”
石萍接过了痰盂,说了声谢谢。
秀秀站在那里,欲言又止的样子。
石萍说:“你刚才怎么不早点来呢?”
秀秀小声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后来听到有响动,我才敲门的。”
石萍又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秀秀慌乱地摇了摇头,转身匆匆而去,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石萍似乎觉得秀秀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她也不想追问了,太晚了,她关上门,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石萍又躺下了。她一躺下,心里就犯嘀咕:秀秀要和自己说什么呢?石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样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石萍还是不能入睡,这时,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缓缓地抵达石萍的房间门口,然后停住了。一定又是秀秀。石萍从床上翻身而起,走到门边,她对着门外说:“门外的人是秀秀吗?”
门外没人回答。
石萍提高了声音问:“门外的人是秀秀吗?”
门外还是没有人回答。
石萍心想,也许秀秀听不清她的说话。石萍没有考虑别的什么问题,她把门打开了。她叫了声:“秀秀——”
门外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昏暗的灯光在摇晃。
石萍用力把门关上,叫了声:“见鬼了。”
她的身体靠在门上,胸脯一起一伏。这回,她的确害怕了,像陷入了一座黑暗的孤岛。石萍突然想起了史未来,如果他在,他一定会用有力的臂膀搂住她,告诉她,不用怕,可现在,那该死的史未来离她是那么的遥远。她不知道史未来现在和哪个女的睡在一起。他的心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她。石萍的两滴冷冰冰的泪水落了下来。
她回到了床上,用被子把头给蒙上了,她害怕那脚步声在这个寂寞孤独的夜里再度响起。任何一个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可不一会儿,另外一种声音让石萍陷入了更大的恐惧之中。
窗外响起了一个老女人凄厉的叫声:“莉莉,回来——莉莉,回来——”
老女人的叫声不绝,在这个夜晚变得阴冷而绵长,那声音里透着一种鬼气和绝望。有谁会在这样的深夜凄厉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呢?那个叫莉莉的人又是谁?石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她希望这个夜晚赶快过去,黎明早些到来。石萍真切地对这次水曲柳乡村之行感到了后悔,她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更让人恐惧的事情来临,这毕竟是刚刚开始。
窗外的凄厉的叫声还在回荡:“莉莉,回来——莉莉,回来——”
第二章
8
石萍背着采访包走向了水曲柳中学。她曾想天亮就搭早班车离开水曲柳乡村,但她在天亮后改变了主意,看到早晨金子般的阳光,她的内心里一切恢复了正常。石萍觉得夜里的事情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约摸9点钟左右,石萍就决定去水曲柳中学。她离开乡政府招待所时,李美凤没有来,秀秀在接待室里看电视。
水曲柳中学是没有围墙的,这十分罕见。这样的环境对于学校的管理是很成问题的。石萍走进水曲柳中学时,学生们正在教室里上课。空荡荡的校园里显得冷清,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发现了她。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穿着夹克的中年汉子朝她走过来,石萍不清楚这人是打哪里冒出来的,说出现就出现了。
那人很快就走到了石萍的面前,他粗声粗气地问她:“喂,你是干什么的?”
石萍笑着迎了上去,她说:“我是《赤板晚报》的记者,来采访的。请问,你是?”
那人说:“哦,《赤板晚报》,我们学校里订了这份报纸,我很喜欢看那个社会纪实里的文章,对了,我是这所学校的保卫科长,我叫胡大龙。”
石萍迎合他说:“我就是晚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我叫石萍。”
说着,石萍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他们俩都站在阳光下,阳光真好,金子一般。
胡大龙接过石萍的名片,端详了一会儿,警觉地说:“你是来我们学校采访的吧?”
石萍点了点头。
胡大龙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你来我们学校采访什么呢?”
石萍说:“听说,前几天你们学校有一个女学生死了?”
胡大龙的脸色马上变了,他提高了声音,“你听谁说的?”
石萍的眼珠子转了转,故意说:“这么大的事情,赤板市都传开了。”
胡大龙说:“哦,是这样呀。”
石萍问他:“你应该很清楚这件事的始末吧?”
胡大龙的神情显得慌乱,他说话有点结巴了:“我,我带你去校长室吧,让校长和你谈。”
石萍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鬼,只好说:“好吧,找你们校长去。”
校长朱尚文是个斯文的老头儿。他戴着一副很秀气的金边眼镜,清瘦的脸很白,但不是苍白的白,他穿着打扮干净利索,一看就是一个讲究生活质量的老头儿。在校长办公室,朱尚文很有礼节地让石萍坐,然后亲自给她泡上了一杯茶。胡大龙把石萍引进校长室后就溜走了,溜走前,他在朱尚文的耳边细声说了些什么。石萍看在眼里,觉得胡大龙这个人有点蹊跷。
朱尚文坐在石萍的对面,和石萍保持着一段距离。朱尚文轻松地笑了笑说:“石记者,听说你是来采访肖莉莉的事情的?”
石萍说:“那个死去的女孩子叫肖莉莉?”
石萍想起了昨夜凄厉的呼叫,呼叫声中就有“莉莉”这两个字,石萍的心抽动了一下。
朱尚文呷了一口茶说:“是的,她叫肖莉莉。”
石萍很难理解朱尚文,他学校的一个学生死了,他还能这样平静,而且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石萍的目光审视着朱尚文:“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朱尚文这时才叹了口气说:“我在这所学校当了10多年校长了,眼看就要退休了,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她是自杀的。喝了药。我们谁也想不到,她为什么那么想不开。”
石萍想:一个学生自杀了,她为什么自杀呢?这里一定有许多问题,她要通过这个事件,把那些隐藏的问题揭露出来。
石萍又问道:“朱校长,你能谈谈,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朱尚文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目前谁也不知道,她的死一点迹象都没有,自杀得奇怪,派出所调查了几天,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石萍觉得朱尚文校长在隐瞒着什么,他或许不会给石萍提供太多的东西,石萍要从另外的人身上找到突破口,找出事情的真相。
石萍又问道:“朱校长,听说有一个女同学和肖莉莉一起自杀的,但她没死,我能找她谈谈吗?”
朱尚文点了点头,他的眼珠子转了转说:“没问题,你找谁都可以,在不干扰学校工作的情况下,都没问题。”石萍通过朱尚文知道了那个女同学叫李小芳。
9
李小芳是保卫科科长胡大龙领来的。在校长室里,李小芳显得有些拘束。让石萍吃惊的是,李小芳的眼睛很亮,她的两个眼珠子像两个玻璃球,亮得让人觉得有点假,但是没有石萍想象中的那种恐惧和不安。朱尚文和胡大龙都在,石萍也变得有些拘束了。因为李小芳的下一节课是自习课,石萍主动提出来要和李小芳到操场走走,李小芳同意了。她们离开校长室时,胡大龙叫住了李小芳,并且在她的耳边细语了些什么。石萍对胡大龙这个人产生了怀疑:他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神秘呢,难道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石萍和李小芳站在了阳光下。
石萍十分惊讶,李小芳在阳光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子动也不动地说:“石记者,你是来了解肖莉莉的情况的吧,其实没什么的,肖莉莉没有痛苦的,一点儿也没有。”
石萍觉得李小芳显得很主动,她问道:“你说什么?”
李小芳笑得十分无邪,她脸上好像化过妆,有一层粉。她说:“我说肖莉莉死得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如果那天和肖莉莉一起死了,我也不会有痛苦的。肖莉莉现在在天堂里过着她的幸福生活了,可惜,可惜我没能和她一起上天堂。”
石萍没想到李小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顿时无语了。
李小芳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巨大的榕树说:“那天中午,我们就是坐在那棵树下,我们背靠背坐着,唱着山歌,准备上天堂的。我们想象着天堂的样子,那里有桂花,还有许多漂亮的蝴蝶在飞舞。”
李小芳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地朝那棵树走去。石萍仿佛被李小芳控制住了,也情不自禁地和李小芳一起朝那棵高大的榕树走去。李小芳到了那棵榕树下,坐在了裸露的树根上,石萍也坐在了上面,只不过,她是和李小芳面对面地坐着。
李小芳说:“石记者,你不是要了解真相吗?我告诉你,这件事和谁也没有关系,真的,是我们自己要去死的,和谁都没有关系。我错过了那个时刻没死成,看来是上不了天堂了。我那天和肖莉莉背靠背坐着。我们吃下了药,然后快乐地唱起了歌,我们真的很快乐,马上要上天堂了,你说能不快乐吗?如果不是那个叫古求胜的家伙过来救我们,说不定我就和肖莉莉一同上天堂了,我恨死古求胜了。”
石萍问道:“古求胜是谁?”
李小芳笑了笑,她脸上的粉有些掉落下来。她说:“他是我们同班同学,那天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盯着我们。我只听肖莉莉说,古求胜给她写过情书,他也不看看自己长的怎么样,还追求肖莉莉!莉莉可是我们水曲柳中学最漂亮的女孩子。本来我可以和她一起上天堂的,可她却一个人走了。”
说到这里,李小芳的眼中才流露出一丝伤感。
石萍心里不能理解李小芳,她觉得李小芳和死去的肖莉莉都中邪了,如果李小芳说的是真话。她还是不能断定李小芳说的话的真实性,或许李小芳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李小芳看了石萍一眼,说:“石记者,你是不是怀疑我说的是假话?学校里问我,我也是这么说的,派出所问我,我也没改过口,我说的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有些人怀疑我谋杀了肖莉莉,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们从小学一直到中学都是最要好的,我怎么会谋杀她呢?我们说好了一起上天堂的,这主意还是肖莉莉出的,起初我不同意,是她说服了我。我也觉得活着没意思,就答应了她,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当初要是和肖莉莉一起上天堂了就好了。”
石萍呆了,她不知道和这个女孩子说什么好了。
天空悠远,阳光灿烂。有风吹过来,树上落下几片枯叶。
石萍抬起头,望了望天,她突然看到一群鸟儿飞掠过来。李小芳也抬起头,望着那群小鸟。那群小鸟就在她们头顶掠过时,突然有一只鸟儿垂直地掉落下来,那群鸟儿惊叫着掠远。掉落的鸟儿正好落在石萍的脚边。石萍俯身捡起了那只死鸟,死鸟的身体还有些温热。石萍突然想:那个叫肖莉莉的女孩子原本也是一只在阳光下自由飞翔的鸟儿,可她莫名其妙地像这只鸟儿一样在阳光下夭折了。石萍被死鸟弄得目瞪口呆,难道这死鸟是一种什么预兆?
10
石萍离开李小芳后,就走出了学校,她去了一趟水曲柳乡派出所。派出所的王勇所长接待了她。她谈起来意,王所长马上就说:“那的确是自杀,经过我们调查,没有他杀的可能。至于她为什么要自杀,这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她的家庭和学校,都有一些因素。”
石萍也不希望这是一起凶杀事件,她很关注肖莉莉的死因,很认真地对王所长说:“你能不能给我说详细点,肖莉莉自杀多方面的原因。”
王所长笑了笑说:“石记者,实在抱歉,我马上要去办个案子。这样吧,等具体负责肖莉莉这件事的方明回来了,我让他去找你。”
石萍只好说:“那好吧。”
王所长问道:“石记者,你住哪呢?”
石萍说:“我住在乡政府招待所214房。”
王所长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行字。石萍告辞了。她一出派出所的门,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石萍认识那个人,那就是和她一起从西县县城坐车到水曲柳乡的那个男青年,她对他的明亮的小眼珠子记忆十分深刻。
石萍没有理会他。她往乡政府招待所走去,那双小眼珠子一直在注视着她,好像要从这个陌生女人身上挖出什么东西来。
石萍回到乡政府招待所,刚刚经过接待室的门口,李美凤就走出来,她叫住了石萍说:“石小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记者呀!”
秀秀也跟了出来,她站在李美凤的后面,好奇地看着石萍。石萍望着她们,笑了笑。
李美凤也笑了:“我们这里很少有记者来的,能有记者来是十分稀奇的事情。不知道石记者来我们这穷山恶水的地方采访什么呀?”
石萍笑了笑说:“是吗,我是来了解水曲柳中学那个死去的女孩子的事的。”
李美凤的脸色有点变,她说:“不就是一个女仔自杀了嘛,有什么好采访的呢?”
石萍听了她的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说:“那毕竟也是一条人命呀,死的不是一只鸡或者一只小狗!”
李美凤脸上马上堆起了笑容,说:“是呀,人命关天,人命关天,你好好采访吧,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石萍笑了笑说:“放心,我有事会找你的。”
说完,石萍就踩着嘎吱乱响的楼梯回到了房间。她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小溪流,心里怎么也明亮不起来,她不相信一个人的死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一会儿,秀秀用一个托盘端着饭菜进了石萍的房间。石萍见秀秀的脸红扑扑的,像是不那么黑了。
秀秀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对石萍说:“石记者,你吃吧,趁热,凉了不好吃了。”
石萍根本就没有食欲,她脑袋里老是重复那一只鸟儿从空中莫名其妙地掉落的情景。
秀秀又说:“石记者,乡政府饭堂的菜要是不好吃,你告诉我,我到马路边的小饭馆去买。”
石萍一听小饭馆,她自然就想起了西县汽车站外面的那个小饭馆,还有那只蟑螂。想到那只蟑螂,石萍就一阵反胃,看来这顿午饭是吃不下了。
石萍对秀秀说:“秀秀,你吃饭了吗?”
秀秀说:“还没呢。”
石萍就说:“我中午不想吃饭了,你把我的饭拿去吃吧。没有关系的,账还是记我的。”
秀秀说:“这怎么能行,你一定要吃饭,否则会没有力气的。”
石萍说:“秀秀,我中午真的不想吃饭了,扔了也浪费,你不要客气,你拿去吃吧。”
秀秀说:“石记者,你真的不吃?”
石萍点了点头,秀秀就拿了一个凳子坐在桌子旁,吃了起来。
石萍说:“秀秀,你拿下去吃吧。”
秀秀说:“我还是在这里吃吧,下去吃被李所长看到了,她要说我的,我很怕她。”
石萍说:“那你就在这里吃吧。”
石萍看秀秀埋头吃饭的样子,觉得这个乡下丫头挺可怜的。在石萍眼里,乡下的女孩子就像原野上的野花一样,自生自灭,花开花落,很少能引起外界的关注。联想到肖莉莉的死,石萍的内心又伤感起来。
秀秀很快地吃完饭,她抬起头,看着石萍,突然说:“石记者,你见过肖莉莉吗?”
石萍摇了摇头。
秀秀又说:“肖莉莉是我们水曲柳乡村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她个子很高,皮肤很白,一双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大家都说她像电影明星。”
秀秀说这些话时,眼中充满了对美丽的神往。
石萍注视着秀秀,听着她的话,她想:秀秀眼中的漂亮女孩子一定是很漂亮的,她无法确切地说出得出这个结论的具体原因。秀秀眼中对美丽的向往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秀秀说:“肖莉莉死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她这个人太瞧不起人了,她觉得自己家里有钱自己又长得漂亮,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
石萍看着秀秀,她觉得秀秀的眼中出现了一种怨毒的光芒。她实在不明白秀秀这么一个纯洁的乡下姑娘,为什么会这样。
石萍不知道肖莉莉和秀秀之间有什么过节,她也不想追问这些,就对秀秀说:“秀秀,你走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秀秀于是就端着那个托盘走了,走时,她怪怪地看了石萍一眼。石萍和秀秀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心里颤抖了一下。石萍一下子觉得秀秀也变得异常神秘。
11
因为昨夜没睡好,石萍的这个午觉睡得很沉。她昏睡过去之后,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然后变成了一片羽毛。她听到了一声凄清的鸟鸣,一只小鸟从窗外飞了进来。她轻飘飘地随着那只鸟儿飞出了窗外。窗外的阳光还是那么迷人,金子般闪亮。秋天的阳光让人迷恋,而水曲柳乡村的一个女孩子的死也让她迷恋。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晚稻的香味。她和那只鸟儿在水曲柳乡村的上空飞翔。水曲柳乡村是那么的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只鸟儿一直把她带到了一座山前,她看到了一座新坟。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漂亮女孩子坐在坟头,双眼迷离地望着天空,她嘴里在唱着当地的山歌。石萍在半空中朝那个女孩子大声说:“你是谁?”那女孩子凄婉地朝她笑了笑,倏地消失了……石萍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她从床上爬起来,一看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她想,一定是秀秀敲的门。她在白天里没提防什么,走过去打开了门。她开门后愣了一下,来人不是秀秀,也不是李美凤,而是一个又矮又瘦的男孩子,他长得很难看,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脸上还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
“你是谁?”石萍问道。石萍对这个不期而至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好感,相反的,她有些厌恶,而且有些警惕。石萍的目光停留在少年的脸上,她猜不出他来找自己干什么。
少年沙哑着嗓子说:“我是古求胜,水曲柳中学高二(2)班的学生。”他边说话,边用目光瞟石萍。
石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就想起了那个深夜的电话。该不会是他打的电话吧?石萍心里充满了疑虑。
她对古求胜说:“你就是那个在树后面偷看肖莉莉和李小芳自杀的古求胜?”
古求胜点了点头。
石萍又问道:“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古求胜站在门外,迷惘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你,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
石萍眨了眨眼,“你为什么来找我?”
古求胜用手抓了抓头发说:“你能让我进去和你说吗?”
石萍摇了摇头,“你如果不告诉我为什么来找我,我是不会让你踏进房间的。”
古求胜的眼圈有些红,他说:“好吧,我告诉你,李小芳上午和你说了假话。”
石萍看了看他,就让他进了房间,她让古求胜坐了下来,自己也坐了下来。他们面对面。石萍看了看古求胜的脸,然后说:“小古,你知道李小芳和我说了些什么吗?”
古求胜十分肯定地说:“当然知道,她现在就这样,谁问她她都会说肖莉莉的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石萍又问:“那么,李小芳为什么要骗我呢?”
古求胜用手用力地抓了抓头发,问:“你知道肖莉莉为什么要自杀吗?”
石萍摇了摇头。
古求胜哽咽地说:“都是因为王刚老师。”
12
肖莉莉长得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就连水曲柳溪边放牧的牛也知道。只要肖莉莉从溪边走过,那些水牛、黄牛都会抬起头来看她,然后长哞一声。水曲柳中学的男同学中,很多人都对她产生过幻想,有许多同学还悄悄地写过情书给她,连许多女同学也十分的妒忌她。肖莉莉在学校里根本就不把男同学放在眼里。有些男同学就说她冷血,还在她背后给她取了个“冷血仙子”的绰号。……可她怎么就死了呢?
在我们学校里,为肖莉莉打架的男同学不少,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也给肖莉莉写过情书,她不但没有回过我的信,反而还让李小芳来警告我。别看李小芳长相一般,可因为她和肖莉莉最要好,仿佛她也是个美女了。她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美女的架子,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喂,古求胜,你这个三寸钉武大郎,以后不要再给肖莉莉写信了,你就是在全世界的白纸上写满了给肖莉莉的好听的话,她也不会睬你的。”
我气得要死,要不是李小芳是乡里李副乡长的女儿,看我不狠狠扇她两耳光。说实在的,从那以后,我还真的就再没有给她写过情书了。我知道,她是看不上我的。可是,我心里却对她着了迷,上课时也老走神,幻想着和她在一起,这样,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想我是完了,不能自拔了。我不给肖莉莉写情书后,我要用实际行动来表达我对她的爱……可她怎么就死了呢?
有一天,一个同学在背后说肖莉莉的坏话,他说她和谁谁谁睡觉,反正话说得很难听。我听了他的话以后,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疯了似的上去就朝那个同学的脸狠狠地给了两拳,把他的眼睛都打肿了。其实我打不过他的,他反过来把我打了个半死。我一个人坐在树下时,浑身疼,但想起肖莉莉,我的心里却十分的甜蜜……可她怎么就死了呢?
自从我不给肖莉莉写情书之后,我就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我对她的爱恋。我只要一有时间就跟踪她,躲在暗处观望她。只要看着她,我心里就会产生巨大的满足感。在我跟踪她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告诉我,肖莉莉的死和我们的语文老师王刚有关,也可以这么说,是王刚害死了肖莉莉。说这话我是会负责任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说出这件事,连派出所问我我都没有说这事吗?因为王刚的舅舅就是李小芳的父亲——李副乡长,他们已经统一了口径,我说了也没用。石记者,你不一样,我相信你,你代表的是正义。我一直希望我以后也能当一名记者,为社会伸张正义!
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我们都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我看着李小芳进了教室,然后走到肖莉莉的面前,和她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肖莉莉就一个人出了教室,我在她走出教室后,也悄悄地跟了出去。我跟出去时,李小芳在那里写作业。谁也不会怀疑我会跟踪肖莉莉的。我看着肖莉莉在月光下朝教师宿舍那栋平房走去。我悄悄地跟了过去。我看着她进了我们语文老师王刚的宿舍。我就躲在王老师宿舍的窗台下,听着他们的对话。
开始时,他们好像在谈一篇作文什么的,肖莉莉的作文是全校最差的,谈着谈着就没有了声音。窗门是关着的,窗帘也拉起来了,但有一条缝若隐若现里面的情景。我听了一会儿,听不清里面的说话声后就站起来,通过那条缝往里面张望。我从那条缝里看到了王老师和肖莉莉。
肖莉莉坐在床沿上,她显得十分紧张。王老师的凳子就放在床前。他和肖莉莉面对面坐着,我只能看到王老师的背影。他和她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看到肖莉莉的脸红红的。她不时地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我看到王老师的手放在了肖莉莉的手上,肖莉莉的手从他的手下抽了出来。他们又在说什么,那声音太细,我根本就听不清楚。不一会儿,我看到王老师站了起来,整个身体朝坐着的肖莉莉扑了过去。
我心里突然燃烧起了一股怒火。我在地上捡起了一块砖头,朝王老师的窗玻璃上狠狠地砸了下去。接着,我飞快地跑了。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了教室。过了一会儿,我看见肖莉莉进了教室,她的眼睛很红,好像是哭过的样子。她坐回座位后,就趴在那里,头也不抬。李小芳走过去,轻声问她怎么啦,她也不回答,更不抬头。那一刻,我恨透了王老师!我断定,是王老师害死了肖莉莉,而李小芳就是帮凶……可肖莉莉她怎么就死了呢?
13
石萍看着古求胜。这个少年在叙述的过程中眼里冒出丝丝的凉气,他以一个僵硬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让人怀疑他在说话时,嘴巴有没有在动。石萍不能确信他说的话是真实的,但是,他的话让她为肖莉莉无缘无故地死找到了一个注脚,如果肖莉莉的死和那个叫王刚的老师有关系的话,这里问题就大了,现在是有一些表面上为人师表,暗地里禽兽不如的教师。无论怎样,古求胜的话让石萍觉得这次采访有了意义。
古求胜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石萍,说:“石记者,我向你保证,我说的都是实话。要是有假,天打五雷轰!”
石萍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古同学,我会继续了解真相的,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
古求胜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石萍也站起来,说:“好吧。”
古求胜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随后叫了一声。石萍看到,秀秀沉着黑脸站在门外。她不知道秀秀在门外站了多久了。
古求胜对秀秀说:“秀秀,我什么也没说。”
说完,古求胜就仓皇离去,他似乎十分怕秀秀。
石萍觉得很奇怪。
秀秀没有和石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石萍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她的脚步踩在楼板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石萍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冷。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史未来。
石萍说:“史未来,你想干什么?”
史未来在电话的另一端说:“石萍,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个晚上了。”
石萍冷笑一声,说:“你找我干什么?”
史未来说:“你是我老婆,我不找你找谁!”
石萍说:“你不用找我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史未来说:“你听我解释——”
石萍啪地关掉了手机,心里说:史未来,你解释已经太迟了,我再不会听你的谎言了。但是她心里又隐隐作痛,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背叛自己,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希望自己还是史未来的唯一。
石萍决定去学校里找王刚。她走出了乡政府招待所,看见李美凤站在一棵树下和学校的保卫科科长胡大龙在说话。李美凤看到石萍,马上就停止了和胡大龙的对话。
胡大龙走到石萍面前,满脸堆着笑,说:“石记者,你这是去哪儿呀?”
石萍灵机一动,说:“我正要去学校找你呢。”
胡大龙和石萍说话的时候,李美凤匆匆地回乡政府招待所去了。
胡大龙说:“石记者,我知道你找我还是了解肖莉莉的事。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石萍笑了笑,说:“胡科长,你有话就说吧,没关系的。”
胡大龙左顾右盼了一下,说:“石记者,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不要采访什么了。肖莉莉的确是自杀,你想想,一个人要想死,你有什么办法呢?”
石萍很惊讶,她不明白胡大龙为什么要劝阻自己不要采访这件事。她还是笑了笑,说:“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吧,肖莉莉自杀一定是有原因的。”
胡大龙的脸色有点变,说:“石记者,说心里话,我劝你回去,是出于好心。你如果要留下来继续调查,我也没有办法,也会好好地配合你的。”
石萍听了他的这一席话,本来想问他一些有关王刚的情况,现在却不想问了。她弄不清胡大龙和王刚是什么关系,不想打草惊蛇。石萍说:“胡科长,谢谢你的好心。”
胡大龙转变了话题说:“石记者,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你要多多担待呀。”
石萍说:“没什么,我是来工作的,吃点苦算不了什么。”
胡大龙说:“那我先走了,还有些事。”
石萍看着他匆匆而去。石萍觉得水曲柳乡村的人都怪怪的。她心里又一下子没底了,采访如何继续下去呢?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石萍又看到那个人,那个和她一起搭车来水曲柳乡村的精瘦精瘦的男青年。他远远地站着,在阳光下注视着她。石萍也站在阳光下,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那个精瘦的男青年就转身走了。石萍还是觉得应该去学校找朱尚文校长了解一下王刚的情况。她沿着小溪,一路来到了水曲柳中学。
石萍走进水曲柳中学时,学生们正好放学,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回家。她碰到了李小芳,李小芳还笑着和她打了招呼,很多学生用异样的目光看她。石萍来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她。石萍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回应。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走了过来,她端详了一下石萍,说:“你就是那个记者吧。朱校长下午到县里开会去了,明天回来。”
石萍哦了一声说:“谢谢你,那我明天再来。”
说完,石萍转身要走。这时,那个女老师叫住了石萍:“石记者,你还是回去吧,你调查不出什么来的。”
石萍没有理会那个女老师。她边走边想:为什么这个女老师要和胡科长一样,劝阻我不要再采访了呢?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14
石萍一个人坐在小溪边,望着汩汩流淌的溪水,有清脆的鸟鸣从水柳丛中传来。远处好像有人在唱山歌,歌声凄婉而悠扬,夕阳正在西沉,把西天的云彩染得一片血红。石萍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她,她一回头,河滩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乡村的炊烟四起,一个女孩子的死好像十分正常,根本没有影响到乡村的生活,也许乡村经历了太多的生与死、荣与辱,死亡已经打动不了这片乡土了。太阳西沉后,黑暗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石萍觉得还是回到乡政府招待所去,这样安全些。石萍回到乡政府招待所时,正好碰到李美凤回家。让石萍意外的是,李小芳挽着李美凤的胳膊一起走。
李美凤对石萍说:“石记者,晚上一定要把窗门关好。”
李小芳朝石萍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石萍不明白李美凤话中的含义,也不明白李小芳那一笑的含义。她路过接待室时,接待室的门开着,秀秀在看电视。石萍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秀秀见石萍进来,赶紧站起来说:“石记者,你的饭菜我已经放在你房间了,快去吃吧。”
石萍说:“没关系,我不饿。秀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秀秀说:“石记者,你说吧,什么问题?”
石萍说:“李美凤和李小芳是什么关系?”
秀秀笑了:“你不知道呀,小芳是所长的女儿。”
哦——,石萍很快就把李美凤、李小芳和王刚联系了起来,还有那个李副乡长,敢情他们是一家人呀!难道那个矮个子丑陋少年古求胜说的是真的?石萍呆立在那里,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其实又什么也不明白似的,她感觉有一张黑网把她罩住了。
秀秀问她:“石记者,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石萍缓过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
说完,石萍就匆匆地上了楼。她开了门,看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信封。她捡起来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有一张纸。她抽出纸展开一看,上面一行潦草的字映入了她的眼帘:姓石的,赶快滚回你的赤板去,否则有你好瞧的!
石萍看完这行字,有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肖莉莉的死一定有问题!她从这字里行间看出了写字人的恐慌。
是谁干的呢?石萍脑海里闪过了几张面孔,但她不能肯定是谁写的。不管是谁写的,她一定要把事情调查下去,不弄个水落石出,她是不会离开水曲柳乡村的!
石萍预感到了什么危险在等待着她,她有些害怕了。
但她不会退缩。她仿佛听到一个花骨朵般的女孩子的呼救声,那绝望的呼救声充满了整个世界。
这个晚上,石萍写下了一些文字,写完后,她躺在床上。她担心的脚步声在今夜没有出现,到了深夜。她听到了窗外原野上那凄厉的呼叫声:
“莉莉,回来——”
“莉莉,回来——”
呼叫声在风中颤抖。她起了床,打开了窗户。她远远地看到河滩上有一个火把在移动,那呼叫声也随着火把在移动。石萍心里有点冷,她不知道已经埋葬在黄土下的肖莉莉会不会冷。明天会怎么样?石萍一无所知,这个秋天对她而言是那么的肃杀和冷酷。
第三章
15
石萍没想到李副乡长会来看她。石萍刚吃完早餐,想去肖莉莉家看看,李副乡长就伙同朱校长还有学校的那个保卫科科长胡大龙一起来了。他们一伙儿是由李美凤引上楼来的。李副乡长长得富态,那张脸上除了肉还是肉。
李副乡长一见到石萍就笑着说:“石记者,你架子好大呀,来我们乡了也不来找我们,是不是嫌我们的庙太小了呀?”
石萍见到乡官,有些局促,她不喜欢和当官的打交道,可干她这一行不和这些人打交道是不行的。她知道自己回避不了,就说:“李乡长是个大忙人,我怎么好给你添乱呢?”
朱尚文在一旁说:“李乡长的确忙,正乡长和书记都去赤板学习了,他一个人在家,很多事务的。”
李副乡长说:“再忙也要来看看石记者呀,石记者是关心我们乡才来的呀。”
石萍说:“李乡长,其实你不用管我的,我不希望给你们添乱。”
李副乡长说:“添什么乱呀,我们这个穷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记者请都请不来的呀!你来了,是好事。可要好好地替我们宣传呀!”
就这样,说官话的说官话,打哈哈的打哈哈,一来二去,半个多小时就过去了。李副乡长临走时,交代李美凤一定要招待好石萍,要让石萍吃好住好。他还对石萍说,有什么困难找他,他一定解决。他们走后,石萍有点茫然,她不知道李副乡长来的用意,他和她说了半个多小时,没有一句话提及肖莉莉的死,更多的是让她要宣传他们乡的穷困,还要她写文章为他们乡招商引资。石萍一个人哑然失笑。
16
石萍问秀秀:“你知道肖莉莉的家在哪里吗?”
秀秀点了点头。
石萍笑着对坐在那里嗑瓜子的李美凤说:“李所长,能不能让秀秀领我去肖莉莉家?”
李美凤吐出一个瓜子皮,说:“秀秀,你带石记者去吧。带到肖莉莉家后你就赶紧回来,卫生还没打扫呢。”
秀秀答应了一声,然后就领石萍去肖莉莉家。肖莉莉的家离乡政府招待所不远,秀秀领石萍走的小道儿,不一会儿就到了。一路上,村民们用怪异的目光看着石萍,仿佛她是马戏班里的猴子。石萍觉得村里有种气味在蔓延,可说不清那是什么气味。
秀秀指着一幢两层楼的新楼房对石萍说:“那就是肖莉莉家。”
石萍就对秀秀说:“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秀秀就走了,她边走边回头看石萍的背影。
在路上时,石萍从秀秀的嘴里了解到了一些有关肖莉莉家里的情况。其实,肖莉莉一直是和她奶奶相依为命。因为她母亲和别人私奔了,而她父亲在外地做生意,也在外地娶了新妻,基本上不回家。但肖莉莉的父亲为他母亲和女儿盖了一幢新楼,还存了一笔让她们花不完的钱在银行里,存折放在肖莉莉的奶奶那里,他是用肖莉莉的名字存的钱。
石萍走到了那幢新楼的门口。新楼的旁边都是老式的民房。门关着,石萍敲了敲门,问道:“里面有人吗?”杉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石萍吃了一惊,开门的正是和她一起从西县坐农用车到水曲柳乡村的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问她:“你,你找谁?”
石萍缓过神来,望着老太太空洞的双眼说:“你是肖莉莉的奶奶吧?”
老太太就让石萍进了屋。
别看老太太老了,但屋里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在厅堂的神龛上放着肖莉莉的遗像,遗像两边放着两束白色的菊花。这是石萍第一次看到肖莉莉的照片。肖莉莉确实是个美人,那明亮的双眼,弯弯的眉毛,挺直而秀气的鼻子,那嘴巴长得很甜,两边微微上翘,看上去可爱而又活泼。石萍心里十分的遗憾和感伤,这样一个女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面对这个孤老太婆,石萍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太太给她端上了一杯热茶,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老太太说了一声:“可怜的莉莉呀!”
石萍心里很难过,她安慰老太太道:“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呀!”
石萍的话刚说完,老太太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她哽咽地说:“可怜的莉莉,她不应该这样走的呀!都怪她父亲,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他要把她带到大城市里,莉莉就不会被恶鬼附身,自寻死路的呀!”
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石萍束手无策。石萍不知道,自从肖莉莉死了以后,只要有人到她家,老太太就会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石萍见老太太如此,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撇下老太太,匆匆逃离,尽管她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她还是这样做了。
出了老太太的家,她发现天阴下来了,像要下雨的样子,她考虑先回招待所呢,还是去学校。她突然感觉到两个太阳穴剧烈地疼痛起来,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难道是中邪了?她还是决定回乡政府招待所去。她仿佛站不稳,走路摇摇摆摆的。回到房间,石萍大口地喘息着,倒在床上,**起来。她的头太痛了,两个太阳穴像有两颗心脏要跳出来似的。她想起在老太太家时,她看肖莉莉照片的时候,觉得肖莉莉的眼中闪出了一道蓝光。
石萍浑身冰凉,一点力气也没有,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17
石萍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自己的床前,朝自己微笑。石萍睁开了眼,她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像是躺在一堆棉花上。
石萍问女孩子:“你是谁?”
女孩子微笑着,没有回答她。
石萍又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对我微笑而不说话?”
女孩子的微笑从脸上消失了。她的脸色苍白起来,她突然伸出手,她的手是干枯的,但十分尖锐,她把干枯而尖锐的手伸进了自己的眼眶,把眼珠子摘了下来,放在了石萍的身上。
石萍看到她空洞的眼眶,想大声尖叫,可她浑身像冰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那女孩子又把石萍身上的眼珠子放进自己的嘴里吞了下去,然后怪笑着离开了。
石萍拼命地挣扎着,可无济于事。
她看到那个女孩子站过的地方,有一摊水渍。
石萍从梦中醒过来,已经是中午了。她是被秀秀叫醒的。石萍一睁开眼,就看到秀秀站在床边,石萍吓了一跳说:“你是谁?”
秀秀说:“石记者,我是秀秀呀。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石萍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双眼,定眼看了看秀秀,说:“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秀秀说:“我以为你不在,就打开门把饭菜端进来了。我看你在床上说着胡话,脸色又很难看,就把你叫醒了。”
石萍说:“哦,是这样。”
秀秀说:“石记者,快起来吃饭吧。今天中午特地给你炖了土鸡汤,快趁热喝了,当归炖土鸡汤,很补身体的。”
石萍说:“好的,我马上起来。”
秀秀出去了。石萍从床上爬起来,觉得头不痛了,轻松了许多。头痛以及那个恐怖的梦境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从窗户向外望去,她又看到了那个精瘦的男青年,他正在一棵树下朝窗这边张望。石萍感觉到那个男青年已经看见了自己,就刷地一下拉上了窗帘。她看着那一大碗鲜美的鸡汤,已经没有了食欲。
就在这时,石萍听到村里有人大呼小叫,还有人大声地哭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一阵乱跳。难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又拉开了窗帘,看到村里一行人大呼小叫地往水曲柳中学奔跑而去,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个和她一起从西县坐农用车回来的中年妇女。那个中年妇女边走边哭喊道:“求胜呀,你怎么能这样呀!求胜——”
石萍又往学校那里望去,发现就在肖莉莉死的那棵榕树下,围了好多人。不好,又出事了!石萍断定,那个来找过她的古求胜出事了。她拿起采访包,飞快地下了楼,朝学校方向奔去。她路过接待室时,秀秀正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看电视,仿佛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与她无关,哪怕是天塌下来。
石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上没有阳光,乌云密布,雨一直没有下下来,秋风瑟瑟,天有点凉了。她跑到操场时,几个男村民正抬着古求胜往乡卫生院赶去,那个中年妇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在担架后面。古求胜躺在担架上,紧闭着双眼,脸色死灰,嘴角有许多白色的泡沫。
石萍赶紧拍下了几张照片。
村里人簇拥着担架往卫生院那边赶去。
操场上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石萍独自地走向那棵巨大的榕树。她在大榕树底下的根部发现了一只死鸟。她睁大了眼睛,想:肖莉莉死的那天,有没有死鸟从天上垂直落下,掉在大榕树的根部呢?
树上飘下了几片枯叶,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午后显得十分落寞和无奈。
石萍用相机拍下了那只死鸟,拍完后,就匆匆地赶往乡卫生院。
卫生院外围了许多人。石萍知道,古求胜正在里面抢救。那个中年妇女显然是古求胜的母亲,她坐在卫生院的台阶上,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她的双眼像两只烂桃子,又红又肿,她的双手抓着胸口。她脖子下面露出来的地方被她自己抓出了一条条醒目的血痕。有两个妇女在安慰着她。
在一个角落里,李副乡长和派出所所长王勇还有朱尚文几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在说着什么,他们几个人面色显得十分焦虑。
石萍拍下了古求胜的母亲痛不欲生的情景,也拍下了李副乡长他们的情景。
李副乡长显然发现了石萍,但他没有和她打招呼,石萍也没有搭理他们。石萍此时的心情十分沉重,她没有闲工夫去搭理他们。又一个学生出事了,这是谁之过?石萍看着李副乡长在朱尚文的身边说了些什么,朱尚文连连点头。
朱尚文看了石萍一眼,然后朝她走了过来。
他走到石萍面前,尴尬地笑了笑,说:“石记者,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石萍点了点头。
朱尚文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他轻声对石萍说:“请跟我来。”
石萍和他来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朱尚文的额头上冒着汗珠,石萍浑身发冷,她不明白朱尚文为什么会出汗。朱尚文从裤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在额头上擦了擦,然后说:“石记者,你看这事——”
石萍说:“朱校长,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样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朱尚文吞了一口口水,说:“乡领导的意思是,你还是不要写这个报道为好,现在事情也还没调查清楚。”
石萍冷笑了一声,道:“你回去告诉李副乡长,就说我暂时不会发稿的。我会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调查的。”
朱尚文一反他儒雅的风度,点头哈腰地对石萍说:“那就好,那就好。”
就在这时,卫生院里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声音。石萍和朱尚文赶过去,知道古求胜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古求胜的母亲云娣在那里呼喊着,她趴在手术台古求胜的尸体上,眼里都没了泪水,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号。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对李副乡长说:“没办法,我们尽了力。”
石萍赶紧又拍下了一组照片。
那时古求胜的尸体还没有被白布蒙上,石萍拍完照站在他的尸体旁,眼中流下了两行热泪。这个少年就这样走完了他短暂的人间路。她突然看到他的手腕上有一行字,好像是黑色的墨水写上去的,字很小,蚂蚁一样。石萍俯身一看,是一行拼音字母:xiaolili。这不是“肖莉莉”的拼音吗?
石萍伸出手,用手指在那行拼音字母上使劲擦了擦。那拼音字母像是印刷在书上的字,怎么也擦不掉。她这个动作被派出所所长王勇捕捉到了。石萍又看了下古求胜死灰的脸。古求胜的双眼突然睁开,透出一股蓝光,然后又闭上了。石萍的心像是被一颗冰冷的子弹击中,喘不过气来。她呆立在那里,不知道在场的那些人有没有看到古求胜睁开的双眼和他眼中迸射出来的蓝光。
18
石萍没料到已经哭喊得死去活来的古求胜的母亲云娣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去肖莉莉家里闹事。古求胜的死在水曲柳乡村掀起了轩然大波,水曲柳乡村自肖莉莉死后表面上的平静被打破了,乡村里某些人的担心得到了有效地证实。
乡村里风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古求胜的死和肖莉莉有关。按水曲柳乡村的风俗,死去的未满60岁的人都是短命鬼,而18岁以下的死者是短命鬼中的短命鬼,称为少亡人。少亡人死后应该马上抬出乡村的,不能停放在家里,如果在乡村外面死亡,是不能再抬入乡村的,因为少亡人煞气重,阴魂不散祸害人。学校和卫生院都在乡村的外面。肖莉莉死后,在派出所调查期间,都是放在卫生院的停尸房的。调查结束后,肖莉莉的奶奶乌鸡婆不顾村里某些人的阻挠,花钱雇人把肖莉莉的尸体抬回了家里,乌鸡婆在家里为她守了一个晚上的灵,第二天早上才装进本来乌鸡婆为自己预备的棺材里出了殡。肖莉莉出殡的那天早上,所有水曲柳乡村的人家都关上了自己的家门。乡村里的人说:肖莉莉阴魂不散,她要找伴走,现在,她把古求胜带走了。
云娣在古求胜的尸体送去卫生院的停尸房后,停止了哭喊。她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都怪那老不死的乌鸡婆!”说着,她就风一样地朝村里走去,她的身后跟着她的亲戚朋友。
有人说:“云娣要去找乌鸡婆寻仇了,云娣认定是肖莉莉的鬼魂把古求胜带走了。”
石萍跟在了云娣那群人的后面,十分担心,要是云娣对乌鸡婆下手,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70多岁的乌鸡婆不是束手待毙吗?
石萍走之前,对派出所所长王勇说:“你不去管管?”
王勇冷笑了一声说:“云娣不会杀了乌鸡婆的。”
石萍心想:一个派出所所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没理王勇,就跟着云娣他们走了。
王勇望着石萍的背景,若有所思。
走出了一段路,石萍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她,她回了一下头,什么人也没有。水曲柳乡村里的厕所都在户外。云娣回到家里,挑了一担尿桶出来,她来到了自家的厕所,从茅坑里用长把勺舀起了粪便放到尿桶里。围观的人都用手捂住了鼻子,石萍闻到了一股恶臭,也捂住了鼻子。云娣把粪便盛满两个尿桶后,就挑着尿桶来到了肖莉莉家的门口。
肖莉莉家的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肖莉莉家的大门紧闭着,谁也不知道乌鸡婆究竟在不在屋里。
云娣开始了咒骂,咒骂得十分恶毒,言语不堪入耳。
她边咒骂边将一勺一勺的粪便从尿桶里舀起来泼到肖莉莉家的门上。不一会儿工夫,肖莉莉家的新杉木门被泼满了臭气熏天的粪便。
泼完粪便,有人就过去把满口还在恶咒的云娣拉走了。有一个中年妇女帮云娣挑着那担尿桶朝一口池塘走去,她要帮云娣把尿桶洗干净,然后帮她挑回家。
石萍看到这一幕,心里一阵阵地恶心,她知道,云娣的行为是乡村里最恶毒的报怨。
云娣走后,围观的人也散去了。
人们的脸上灰沉沉的,像他们头顶灰沉沉的天空。
石萍没走。她看着粪便横流、臭气熏天的肖莉莉家的门,心里像天空一般沉重。她不知道乌鸡婆在不在里面,更不知道乌鸡婆知道这事后会怎么样。石萍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正转身要走,却听到肖莉莉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石萍看到乌鸡婆走出了门。
乌鸡婆看到门口的一片污迹,松树皮般的老脸显得异常平静。乌鸡婆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进屋去了。她从房里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塑料水管,水管的头上冒着清水。乌鸡婆默默地用水管中冒出的水冲洗着门扉,她的神情静穆,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乌鸡婆冲洗门扉的过程十分漫长。石萍目睹了这漫长的过程。她的心始终沉重着。她仿佛看到乌鸡婆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和乌鸡婆一起冲洗门扉。那个人若隐若现,脸上还带着三月桃花的笑容,那个人就是死去的肖莉莉。乌鸡婆冲洗完门扉后就进屋去了,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把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她关门之前,还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观望的石萍。石萍觉得那一眼十分的绵长而且锐利,刺痛了她的心。石萍仿佛看到那个带着三月桃花般笑容的肖莉莉也被乌鸡婆关在了门外,肖莉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行泪水顺着她秀美的脸庞流淌下来。肖莉莉站在那里,静穆了一会儿,然后倏地消失了。
石萍心里狂跳起来,匆匆地离开了。
石萍又看到了那个精瘦的男青年,他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望着石萍。石萍心想,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老是注视自己,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他对自己有什么企图?石萍也看了他一会儿,也许他发现了石萍的警觉,马上转身走了。
19
水曲柳乡村关于肖莉莉闹鬼的事情在秋天的风中流传着,在乡村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人神神秘秘地说着这件事。肖莉莉在人们的渲染中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厉鬼。大人们都关照自己的孩子放学后赶紧回家,不要到偏僻的地方去,晚上也不要出门。学校里也人心惶惶,操场里空空荡荡的,学生们对肖莉莉和古求胜死的榕树底下的小块地方心怀恐惧。学生们心里都在想:水曲柳中学还会不会有人死去,如果有,那么下一个人是谁?派出所和学校保卫科对古求胜的死展开了调查。调查更让学生们心里忐忑不安,特别是那些和古求胜有过节的学生。学校里只有一个人表面上看上去无忧无虑,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容。同学们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弄不清她为什么还能够笑得那么灿烂。这人就是肖莉莉的好朋友李小芳。
20
这天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和李小芳一个班的男同学被班主任郝琼叫走了。那个男同学叫古锋。古锋垂头丧气地跟在郝琼的后面,他们朝教务处那个方向走去。
同学们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郝琼和古锋的背影。
李小芳的脸上还是挂着一丝笑容,不过,那笑容看上去有点神秘。
有一个女同学问李小芳:“你为什么要这样笑呢?”
李小芳笑着反问她:“我难道笑了吗?”
那个女同学吐了吐舌头,闪到了一边,对另外一个女同学说:“李小芳有病。”
学校保卫科就在教务处的楼下,其实就是一间小房间。保卫科就一个科长和一个干事,那个干事老婆生孩子不在,保卫科就科长胡大龙一个人。保卫科的房间里已经坐了三个人,一个是保卫科科长胡大龙,一个是派出所所长王勇,还有一个就是石萍。
郝琼把古锋领进了房间,她对坐着的三人说:“古锋来了。”
接着,她把古锋推到了三个人面前。古锋低着头,他个子高,长得还算英俊。郝琼把古锋推到他们面前后就离开了保卫科的房间。郝琼出去时瞄了石萍一眼,石萍也看了她一眼,她就是那天在校长办公室外面告诉石萍校长不在的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石萍觉得郝琼看她的那一眼意味深长。
古锋站在那里,两腿有点发抖。
胡大龙先对他问话。胡大龙的话语十分严厉:“古锋,你说说你和古求胜的关系!”
古锋低着头不吭气。
胡大龙的声音高了八度:“古锋,你说话呀,哑巴了你。”
古锋还是不吭气。
这时,王勇开口了,他的口气十分温和,不像胡大龙那样粗鲁。王勇说:“小古同学,我们找你来,主要是和你了解一点古求胜的情况,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害怕,好好配合我们。”
古锋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勇,又看了一眼石萍,然后突然冒出一句:“古求胜的死和我没有关系,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胡大龙训斥他:“你这是什么态度,王所长好好和你说,你也这样,你到底想怎么样?”
王勇朝胡大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接着他对古锋说:“小古同学,我们没有说古求胜的死和你有关系,我们只是向你了解一些有关古求胜的情况,比如他和你的关系,他平常的表现等等。”
古锋又抬起头看了看王勇和石萍,他就是没有把眼光往胡大龙的脸上瞟。古锋坐了下来,他的心好像平静了些,他开口说话后声音却还是微微颤抖的。
21
古求胜很古怪,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这是同学们都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像肖莉莉那样吃老鼠药自杀。古求胜喜欢肖莉莉,他还给肖莉莉写过求爱信,这是李小芳说的。李小芳去警告过他,他才没有继续写。李小芳还说,古求胜是一只狗,他老是跟着肖莉莉。肖莉莉不喜欢他,李小芳说,肖莉莉讨厌死古求胜了。古求胜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肖莉莉自杀后,古求胜更反常了,他有时会一个人跑到肖莉莉死的榕树底下静坐,上课铃响了他也没有听见。
有一次上语文课,古求胜就在那榕树底下坐过了头。
语文老师王刚看他的座位空空的,就问:“古求胜怎么没来上课?”
李小芳就说:“他还在大榕树下发呆呢。”
王老师问李小芳:“你怎么知道他在大榕树下?”
李小芳笑了笑说:“这是连鬼都知道的事情。”
王老师就叫我的名字:“古锋,你去把古求胜叫回来上课。”
我心里极不情愿去叫他,但没有办法,我只好去了。果然,古求胜就在那棵榕树下,他坐在那里发呆,两眼还流着泪。他的手上捧着一只死掉的麻雀,我叫他回去上课,他像没有听见我的声音。
我走过去推了他一把,大声对他说:“古求胜,王老师叫你回去上课了!”
他突然站起来,把手上的死麻雀往地上一扔,脸红脖子粗地冲我吼道:“我为什么要去听他的课!”
我说:“你去不去和我没有关系,反正我已经来叫过你了。我回去和王老师实话实说,就说你不愿意听他的课。”
说完我就走了。
我回到教室,告诉王老师,古求胜不愿意回来听他的课。
王老师脸沉沉地让我坐下后继续讲他的课。
不一会儿,古求胜进来了,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王老师见他进来显然很生气。王老师对古求胜怒喝了一声:“你给我站起来!”古求胜好像没有听见王老师的话,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老师见古求胜根本就不听他的话,气坏了。他走到古求胜的旁边,硬是把古求胜一把拎了起来,王老师大声地说:“你要听我的课就给我站着听,不听我的课你就滚出去!”
古求胜一声不吭,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王老师拿他没办法,只好继续讲课。
我不明白,为什么古求胜对王老师有一种抵触的情绪。其实,古求胜对所有对肖莉莉好的人都抱着一种怨恨的态度。王老师对肖莉莉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因为肖莉莉的作文写得差,王老师经常给肖莉莉开小灶,单独把她叫到房间里辅导她写作文。
说实话,我们男同学里面,很多人都喜欢肖莉莉,我也喜欢,古求胜就把我们当成敌人。我承认,我和古求胜的关系不怎么样,我们还打过架。
有一天傍晚,古求胜在我回家的路上堵住了我。他恶狠狠地对我说,要和我决斗。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出了原因,原来今天上体育课时,肖莉莉跑步时摔倒,是我把她拉了起来,肖莉莉还和我说了几句话。我笑了,我根本就不会怕古求胜,他那么矮,打架肯定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不想和他决斗,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轻蔑地对他说:“就你这个三寸钉还和我打架,你一边去吧,看你就烦。”我扭头就走。没想到古求胜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气坏了,拧开他掐住我脖子的手,把他放翻在地上。古求胜真是像李小芳说的那样,他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癞皮狗,他又从地上扑过来,抱住我的脚,在我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现在我小腿上还有被他咬过留下的疤痕。我有点怕他了,这样一个人,我惹不起。我一脚踢掉他,就忍着痛飞快地跑回家了。我害怕他追到我家里来,回家还把门给关上了。
肖莉莉死后,古求胜就更加反常了。你们知道,肖莉莉死后,肖莉莉的奶奶每天晚上都要出来叫魂。古求胜会像个游魂一样跟在乌鸡婆的身后,乌鸡婆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这是我爸爸告诉我的。有一天晚上我爸爸出去办事时发现了这件事。我爸爸说,乌鸡婆叫魂时就像个鬼,而古求胜更像个鬼魂跟在乌鸡婆的后面。我爸爸还对我说:“你不要和古求胜一样跟在叫魂的乌鸡婆后面,那样弄不好会中邪的。”
我想古求胜是中邪了。我和同学们说起了这件事,同学们都说古求胜中邪了。我和同学们都有点怕中了邪的古求胜。古求胜自从肖莉莉死后变得更加孤单了,还有些神秘的味道。我们都离他远远的,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也不想和别人说话。
古求胜老是在那棵树下发呆。一天中午有一个同学看见他坐在树下叫着肖莉莉的名字,手里还拿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肖莉莉的照片,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照片。那位同学说,当时古求胜的样子十分吓人。我们没想到他也会吃老鼠药死掉,真的没想到。我知道的就这些,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别的同学,我说的全是实话,半点假都没有。说实话,虽然说我们讨厌古求胜,但我们也不愿意他死掉,他死掉对我们没有一点儿好处。
22
郝琼找到了李小芳,她正在那里吹泡泡糖,泡泡被她吹得很大,然后砰的一声破了。郝琼神情严肃地对李小芳说:“小芳,你去校长办公室一趟,朱校长找你。”
李小芳笑笑,她玻璃一样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说:“郝老师,朱校长找我干什么?”
郝琼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李小芳就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办公室在教务处的楼上,李小芳正要上楼,看到了古锋从保卫科的房间里走出来,李小芳对古锋说:“喂,古锋,他们找你说什么呢?”
古锋盯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快步地跑了。
李小芳轻蔑地冲他的背影说了一声:“胆小鬼!”
朱校长的门紧闭着。李小芳走到朱校长的门前,脸上一贯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目光显得有些迷离。她稍微站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去敲朱校长的门。李小芳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门。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李小芳迟疑了一下,然后推开了朱校长的房门。
朱校长正襟而坐,他见李小芳推门进来轻轻地说了声:“你来了,好,把门关上吧。”
李小芳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不过,她此时的笑容有些诡秘,她说:“为什么要把门关上,光天白日的?”
朱校长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站在那里的李小芳。朱校长回过神来时,李小芳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她笑着对朱校长说:“这沙发的皮子很软,是真皮的吧,比我们家里的沙发还好。”
朱校长尴尬地笑了笑,他站起来,径直走到门口,他把头伸出门,往两边看了看,然后就把门关上了。朱校长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把两只手放在了办公桌上,对李小芳说:“小芳,听说你威胁过古求胜,有这么一回事吗?”
李小芳回答得又快又直接:“没错呀,那是以前的事了,他给肖莉莉写求爱信,你也知道,肖莉莉是我的好朋友,她自己不好意思去对古求胜说,只好我出马了。我威胁他是为了让他不要再骚扰肖莉莉了。”
朱校长哦了一声,盯着李小芳看了一眼,他不解地说:“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肖莉莉死后你一点也不感到悲伤和害怕?”
李小芳笑出了声:“朱校长,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肖莉莉没死,她是上天堂了。我运气不好,没有和她一起上天堂。肖莉莉上天堂了,我应该替她高兴才对,我有什么好悲伤的呢?我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朱校长的眼皮跳了跳,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十分的怪异,让他捉摸不透,她说的话根本就和她的年龄和身份不相符。朱校长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能不能再和我讲述一遍你和肖莉莉是怎么自杀的,最好详细一点。”
李小芳玻璃一样的眼珠子又一动不动了,但是她痛快地说:“好吧。”
23
都说多少遍了,真没有意思。那天晚上,我和莉莉晚自习下课后,就一起回家。说好了我那天陪她到她家里和她一起住。在回家的路上,莉莉说,王老师正在辅导她写作文,突然有人在窗外把王老师宿舍的窗玻璃砸了。我们一路上都在讨论是谁把王老师的窗玻璃砸了,我们也知道,讨论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王老师不准备追究那个砸玻璃的人了。
莉莉说:“王老师是个好人,他的心胸十分宽广。”
我骄傲地说:“当然啦,王老师是我表哥,他人可好了,他虽然是城里人,但从小就很疼我。”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发现身后总有一个影子在跟着,我们都知道,那是古求胜在跟着我们。他是一条癞皮狗,我真想回转身去修理他一顿。可莉莉说:“算了,不理他就可以了,我们俩在一起,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听了莉莉的话,没再理他。可是在夜里行走,身后有一个影子跟着,总不是舒服的事情。
回到莉莉家,莉莉的奶奶乌鸡婆要煮点心给我们吃。
莉莉对她说:“老是晚上吃东西,都长胖了。”
我也对乌鸡婆说:“婆婆,我不想吃,莉莉也不想吃。你睡觉去吧,不要管我们了。”
乌鸡婆听了我们的话,喃喃地说:“这么晚了,肚子一定饿了,不吃东西怎么能行。”
莉莉有点生气:“我们不想吃就不想吃,你还啰嗦什么,快去睡觉吧。”
乌鸡婆见莉莉生气,就说:“好,好,不吃,不吃,我的小祖宗。”
说完,她就去睡觉了。乌鸡婆的卧室在楼下,她进屋后就把电灯熄了。莉莉的房间在楼上,我们上了楼。莉莉的房间很大,床也很大,这间房是留给她爸爸住的,她爸爸却一直没回来住,莉莉就把它占领了。这房间里还有洗手间,这在水曲柳乡的人家里是不多见的。我们洗完澡后就在大床上打滚,闹完后才并排躺着睡觉。奇怪的是那个晚上我们怎么也睡不着。
躺下一会儿后,莉莉突然幽幽地说:“古求胜不知回家了没有?”
我说:“莉莉,管他干什么呢,不要去想他。”
莉莉从床上下了地,她来到窗户边上,撩起了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她看了一会儿就叫我:“小芳,你过来。”
我也下了床,走到了窗边,我顺着莉莉撩起的窗帘往外看,我一看,吓了一跳。那天晚上有月光,我看见古求胜灰蒙蒙地站在窗下不远的一棵树下,往我们这边眺望。
我说:“古求胜一定是有病了。”
莉莉把窗帘放了下来,重新躺在了床上。
我也上了床,莉莉趴在我的肩上说:“其实古求胜也挺可怜的。”
我说:“他可怜什么呀,都是他自找的。”
莉莉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真想帮助他,可又怕他想歪了,以为我喜欢上他了。”
我说:“天下穷人多着呢,你帮得过来吗?不要理他了,好吗?”
莉莉没有说话,其实莉莉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她在学校里装出高傲的样子是为了保护自己。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柔软的手说:“莉莉,你和我说实话,你喜欢谁?”
莉莉用劲捏了一下我的手说:“除了你和奶奶,我还能喜欢谁呀?”
我不相信她的话,她心中一定有一个她喜欢的男孩子,她不愿意和我说,心里一定有什么顾忌。
她既然不愿意说,我也没有再追问她了,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逼她说什么的。我没说话了,躺在那里,望着黑糊糊的天花板。莉莉还是趴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以闻到她呼出的鼻息。有一种淡淡的、清甜的幽香在屋子里弥漫,我心里清楚,这种幽香是从莉莉体内呼吸出来的。我一直很羡慕莉莉的漂亮,能够和她在一起,我不自卑,反而有一种满足。我听过一些男同学在背后的议论,说只要能和莉莉在一起,死了也甘愿。我觉得我的心态有些像那些男同学,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莉莉仿佛在自言自语:“活着真没意思,要面对那么多事情。”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说:“莉莉你怎么了?”
莉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还是幽幽地说:“活着真的没有意思。奶奶说了,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问过奶奶,人死后会到哪里去?奶奶说,人死了会上天堂,也会下地狱。我又问奶奶,如果我死了,会上天堂呢,还是下地狱?奶奶说:‘你这个傻孩子,问这样的问题,你不会死的。’我坚持问她,我死了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奶奶禁不起我的追问,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的心肝宝贝,像你这样好的人,死后一定会上天堂的。’小芳,你说,我死了真的能上天堂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我说:“莉莉,我们还年轻,怎么老想到死呀?”
莉莉又叹了一口气说:“活着真的没有意思,我想上天堂。奶奶说,天堂是一个大花园,在那个大花园里生活的人都很友善。”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当时真的不相信莉莉会想死。紧接着莉莉在我的耳边说:“小芳你能和我一起上天堂吗?”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轻轻地对她说:“莉莉,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莉莉不依不饶地说:“小芳,我再问你一句,我要上天堂,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只好说:“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去。”
莉莉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小芳,你真好,我没有看错人。我知道只有你才愿意陪我上天堂的。”
然后,莉莉就和我商量着怎么上天堂,一直到深夜,莉莉拿出了上天堂的方案后,就沉沉地睡去了。我睡不着,我的眼睛无法闭上,我听着莉莉均匀的呼吸声,想象着和莉莉一起上天堂是什么样的情景。天堂离我们远不远呢?我不知道。天堂究竟是不是一个大花园?我也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人来人往?我同样不知道。
房间里浓重的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内心有些激动又有些惶恐。突然,我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朝我的脚底摸了过来。我一惊,坐起来,喝了一声:“谁?”
黑暗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我。”
我听出来了,是乌鸡婆的声音。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摸进我们的房间的。
乌鸡婆站在黑暗中说:“我来看看你们被子盖好没有。入秋了,容易着凉。”
说完,乌鸡婆就出门去了。可我没有听到她出去的脚步声,整个晚上,我感觉乌鸡婆在黑暗中一直站立着,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第二天早上,莉莉趁乌鸡婆没注意,把一包老鼠药放进了自己的裤兜里。我们吃完早饭就去上学了。一个上午,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看莉莉的表情十分平静,刚开始,我有些紧张,我还萌生过把我们要上天堂的事情告诉我尊敬的表哥王刚老师的念头。渐渐地,我也变得和莉莉一样平静了,能和莉莉一起上天堂,应该是我的幸福。
上午放学后,我和莉莉都没有回家。我们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我们要找一个好地方去天堂。最后,我们找到了那棵大榕树下。
莉莉说:“这地方不错。”我也觉得这个地方不错。
于是,我们就坐下来了。中午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莉莉从裤兜里拿出了那包老鼠药,她对我说:“我们一人分一半吃了吧。”
我看着那白色的粉末,说:“莉莉,这老鼠药苦吧?”
莉莉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吃过。我不知道。”
我说:“我怕苦。”
莉莉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我去买两瓶椰子汁回来吧,我们把药放在椰子汁里面,这样喝就不苦了,好吗?”
莉莉笑着说:“好吧,快去快回。”
我就飞快地走了。
过了10多分钟,我才回来。
莉莉说:“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说:“怎么会呢,我们那么好的朋友,我们要一起上天堂了。”
接着,我们就把药分成两份,放到了椰子汁里面。这时,操场上来了几个打球的同学。这几个同学每天吃完饭都要来打球的。
我说:“如果让他们发现了我们的事情怎么办?”
莉莉说:“他们发现不了的,等他们发现,我们已经上天堂了。”
我想也是。但我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听说吃毒药会断肠的,断肠的人会很痛苦,样子会很难看的。”
莉莉就说:“那我们就背对着背坐着喝吧。”
我想这个办法很好,就背对背坐着。在喝之前,我又说,莉莉:“我们还是快乐一点上天堂吧。我们唱歌去天堂吧。”莉莉说:“好呀,我们唱什么歌呢?”我说:“我们就唱我们小时候经常唱的那支山歌吧。”
莉莉答应了。
于是,我们就唱起了那支山歌,面带微笑,边唱歌边喝下了那瓶椰子汁。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古求胜会躲在另外一棵树后面偷看我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醒来,不能和莉莉一起上天堂。我要是能够和莉莉一起上天堂多好呀!古求胜死了,不知他能不能上天堂,他要是能上天堂,他会不会和莉莉在一起?
都说了那么多遍了,真没有意思。朱校长,以后不要再让我说了,好吗?
24
石萍走出了保卫科房间的门。天还是阴沉着。王勇他们在古锋离开后又叫了一个同学进来问古求胜的情况,那个同学说的和古锋说的差不多。石萍和王勇他们的想法不太一样,王勇他们认为古求胜的死还是自杀,不是他杀,这当然要有更充分的调查来证实。古求胜和肖莉莉的死的方式都是一样的,喝老鼠药自杀。王勇还提出来,要让水曲柳乡村的人家都把老鼠药上交到派出所。石萍不认同,说古求胜是因为暗恋肖莉莉,肖莉莉死后,他承受不了打击,然后效仿肖莉莉自杀。从古锋还有古求胜生前和她说的情况来分析,肖莉莉和古求胜的死都似乎和那个叫王刚的语文老师有关系。在没有证据之前,石萍是不会乱说的,她必须私下里去调查那个叫王刚的一直没出现的语文老师。王勇骑着摩托车走了,他要带石萍回乡政府招待所,但石萍拒绝了他,她还想在学校里走走,看能不能挖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这时,学校放学了,石萍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5点半了。石萍突然看到离教务处楼不远的墙报栏底下围满了学生。石萍来了兴趣,马上走了过去。她看到李小芳在那里往墙报栏上贴了一张布告。
有一个同学问李小芳:“李小芳,这布告是谁让你贴的?”
李小芳满脸笑容地说:“是朱校长让我贴的。大家帮我看看,贴正了没有。”
没有人告诉李小芳她贴的告示是正了还是歪了。
李小芳贴的告示的内容是让广大同学不要相信古求胜是被肖莉莉的鬼魂迷惑了才去死的,要求大家不要相信鬼神,不要引起恐慌,用正常的心态去对待学习和生活。告示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同学们看得一个一个神情肃穆,仿佛肖莉莉的鬼魂就在校园里游荡。
李小芳贴完告示,挤出了围观的人群,一蹦一跳地走了,她嘴里哼着一支当地的山歌。
石萍听见了她哼的歌,但她不能确定是不是李小芳和肖莉莉在那个午后喝老鼠药时唱的那支。石萍不明白,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之中,为什么偏偏李小芳就那么快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放学不一会儿工夫,学生们很快就离开了学校,学校变得空空荡荡的。石萍还站在那里,她觉得有点冷。秋风四起,她分辨不清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石萍突然想起了那个叫王刚的语文老师,他此刻在干什么?她朝教师宿舍那栋平房望过去,户外一个人也没有。石萍想走过去,然后敲开王刚的门,直截了当地问他:王老师,肖莉莉和古求胜的死和你有关系吗,你照实说吧!但她迈不动脚步,她不知道假如她那样问王刚后,王刚会不会恼羞成怒地朝她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对她凶狠地说:我让你多管闲事,我要你和肖莉莉、古求胜他们一起下地狱!
想到这里,石萍的脊梁骨也透出了一股凉气,她不能保证自己如果进入了王刚的房间后会安全。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张从门缝里塞进招待所房间的纸条,那张纸条会不会就是王刚写的?石萍不能证实这一点,她越是感到可疑,心里就越冷。天越来越阴沉了,铅云压得很低,一场秋雨即将来临。石萍希望下一场秋雨,让痛快淋漓的秋雨把这世界的污浊冲刷干净。
石萍正在沉思,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石记者,你还没走哇!”石萍悚然一惊,她回转身,看到了肥胖的戴眼镜的女老师——郝琼。郝琼的脸色十分难看,她的眼镜片后的双眼闪动着莫测的光芒。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李小芳贴的告示被风卷起来,在空中飘浮了一阵落在地上,然后又被风卷起来,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石萍心想,风中是不是真的有肖莉莉的魂魄在飘?
第四章
25
一碟青椒炒牛肉,还有一碗排骨汤外加一碗白生生的大米饭放在桌子上。石萍看着秀秀送来的这些食物,一点食欲都没有。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秋雨还没落下,但天气却越来越凉了。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古怪的声响。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水曲柳乡村会发生什么让人预想不到的事情?石萍不敢往下想。她想起傍晚时分,郝琼和她讲的事情,心里更加对王刚表示怀疑了。
郝琼把石萍引进了她的宿舍,她就住在王刚的旁边。水曲柳中学有一部分老师是城里人,他们都住在教师宿舍里,本地的老师一般都回家去住。这天刚好是星期五,许多老师回城去了,郝琼没有回去,她一般都是星期六早上回去。
石萍不知道王刚回去了没有,她没有问郝琼。
郝琼把石萍领进房间后,就要给石萍泡茶。
石萍制止了她,石萍说:“不用忙乎了,下午喝的水太多,现在什么也不想喝。”
她们俩就面对面地坐着。
石萍脸上没有笑容,郝琼的脸上也没有笑容。
她们不可能在两个学生死后有李小芳那种心情。
郝琼说:“石记者,你来我们这里就是为了了解肖莉莉死亡的真相吗?”
石萍点了点头:“是的,现在又死了一个古求胜,同样的,我也要了解他死亡的真相。”
郝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讲了一些石萍未曾了解的事情。
26
我没想到肖莉莉会死,更没想到古求胜也会死。死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比活着艰难多了,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们怎么会想到去死呢?这里面一定有蹊跷的,但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都说肖莉莉的死是自杀,但她为什么要自杀,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让我十分郁闷。肖莉莉是我们班里的学生,她死了,和古求胜的死一样,让我难过。
古求胜也死了,他的死会不会也被说成自杀呢?这个问题已经十分明显了,就是说,调查的结果还会把他定性为自杀。他为什么自杀,这个问题似乎有了一个很好的答案,那就是因为他爱肖莉莉,肖莉莉的死让他承受不了才选择轻生的。可是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和你说实话吧,石记者,我对朱校长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做法不满,我们这里有相当一部分老师都对此不满,但是,我们不满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不满对他们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他们有权有势,是一个复杂而又有力量的圈子。我们当老师的,性格都磨得没有棱角了。
唉,想想,两个学生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我心里难过呀。我真希望你能够了解真相,把事情揭露出去,这样对死者也有个交代,对他们的家长也有个交代。其实,肖莉莉死的第二天,古求胜就来找过我。我对古求胜也是有看法的,这个孩子孤僻不合群,原来学习不错,但自从听说他给肖莉莉写过求爱信之后,他的学习成绩就下来了。我找他谈过话,他也表示要好好读书,否则在水曲柳乡村是没有出路的。道理他都懂,可是做起来是那么的艰难。那天晚上,我正在批改作业,古求胜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眼睛红肿。他说他要向我反映情况,我让他坐下来说。他一坐下来,就显得很激动,他的胸膛起伏着,说话有点喘。
他说,肖莉莉死了他很难过,他说肖莉莉本不该死的,该死的是语文老师王刚,是语文老师王刚串通李小芳害死了肖莉莉。
他这样的话一说出口,我感到十分的惊讶。这怎么可能呢,尽管我对王刚没什么好印象,但他也不可能去害死肖莉莉呀!
我对古求胜说:“你不要乱说,说话要负责任的!”
他的脸憋得很红,那块胎记变得更难看。古求胜的双目透出一股子冷漠而又仇恨的光芒,他一口咬定肖莉莉的死和王刚有关,他说他亲眼看见了王刚对肖莉莉企图不轨,他还说王刚的窗玻璃就是被他砸碎的。
我很吃惊,我面对这个固执的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问他这事有没有告诉其他人,他说没有,他不相信其他人。我知道,后来,他连我也不相信了,因为,他和我说了这事之后,我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那几天,上课时,他总是用仇恨的目光盯我,他一定认为我和他们是一路货色了。无论古求胜说的是不是事实,我总觉得对他心怀愧疚,或许,他的死是一种无声的愤怒和示威。
我的确不喜欢王刚。我和他都住在县城里,起初,我们关系还算融洽,有时还一起来水曲柳乡,一起回县城里去,可是有一天晚上,王刚敲开了我的门。那天也是星期五,其他老师一放学就回城去了,这里就剩我和王刚。那时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我以为王刚也回城去了。
我一开门,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我一阵恶心,我平常很讨厌醉酒的男人,但王刚是我同事,我没有马上就关上门拒绝他。
我问他:“王老师,你没回去呀,到哪里喝了那么多酒呀?”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门框上,醉眼惺忪地说:“我,我回去,回去干什么呀!我在李副乡长家喝的酒。”
我又说:“你喝多了,现在也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忍受着他口里呼出的酒臭,真希望他立马消失在我的面前。
谁知,他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
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郝老师,你能,能,让,让我进去吗?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
我本可以关上门拒绝他进入的,就在我犹豫了一下,想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进了我的房间,我拦也拦不住。他一进我房间就坐在了我的床沿上,我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但碍于面子,没有赶他走,就让他坐在那里,还倒了一杯茶给他喝。他喝了一口茶,手一抖,杯子就从手上掉落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那杯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竟然没有摔碎。
他说:“对,对不起。”
我拾起了杯子说:“没关系,我看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他说:“不,不睡,我有,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
我十分无奈,只好听他说了。他说了半天,我听明白了,原来他失恋了。我知道他的对象是县城旅游公司的一个导游,人长得很漂亮。他说他女朋友在为一个深圳来旅游的老板做导游时和那个老板勾搭上了,然后,没有和他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西县去深圳了。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大,接着就哭嚎开了。
我看他可怜的样子,就拿了毛巾让他擦眼泪,还劝慰他。但没想到他哭着哭着,一把抱住了我,强行把我摁在了床上。他的嘴巴在我脸上乱舔起来,边舔边说:“郝老师,还,还是你好,我想,想,要,要你!”
我气坏了,觉得胸口有一团怒火在燃烧,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他推下了床。他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没有再爬起来,他喝得太多了。我没想到他瘫在地上会说出那么多污言秽语,说他早就想和我上床了诸如此类的话。酒后吐真言,我被他的话羞得无地自容,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拖出了我的房间,然后用力地关上门。我背靠在门上哭了,我有一种受到凌辱的感觉,尽管我和我丈夫关系不太好,但我也不可能和他做那样的事情,我不是**。
从那以后,我对王刚敬而远之。他也许发现了我对他有看法了,几次想接近我,都被我拒绝。除了工作上来往,我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就是在那晚事情发生后,我也没有真正的厌恶他。让我真正厌恶他的是,他竟然在同事间散布谣言,说我想勾引他,被他拒绝了。为此,我还大骂过他一次。
王刚喜欢让一些女同学到他房间里去,美其名曰是为那些女同学辅导作文,但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鬼知道。没有什么证据,我也不好说他什么。古求胜和我说了那件事后,我没有张扬,但我沉思了,我更愿意相信古求胜的话。可是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我怕受到打击报复。我揪心地痛呀,我真的觉得对不起古求胜,如果我敢说出去,或许古求胜就不会死。我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27
石萍回味着郝琼的话,她觉得古求胜对自己说的话有了几分可信。王刚是解开肖莉莉和古求胜死亡的一个谜,他一下子在石萍的心中变得那么的神秘和可怕。她觉得自己来水曲柳乡村采访也有了一种潜在的危险,现在人与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恐怖,这一切是谁造成的?石萍不想吃东西,但她的肚子不听大脑的指挥,闹起了空城计。
她本能地端起了那碗米饭,夹了一块青椒在碗里,胡乱地扒了几口。她嚼着米饭时,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的手机铃声是《爱在西元前》的乐曲,这乐曲还是她丈夫史未来给她选的,当时她和史未来的感情尚好,她一直想换一种手机的铃声,但一直没有换。她拿过手机,瞄了一眼手机的彩屏,上面显示的是史未来的电话,她想拒接,但考虑了片刻,还是接通了史未来的电话。
史未来在电话那头显得十分的焦虑,他一个劲儿地问石萍在哪里。
石萍说:“你问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
史未来近乎哀求的声音:“石萍,我一定要知道你在哪里,你这样出走对我不公平。”
石萍冷笑了一声说:“我想很公平。你在外面有另外的女人,我也可以有另外的男人。我告诉你吧,我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正和一个小白脸儿在床上,你现在可以放电话了吧!”
史未来听了她的话,喘着粗气。
石萍可以想象他在电话那端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对他这样自己在外面有女人,又不让自己老婆出轨的男人十分的轻蔑。石萍没等史未来再说什么话,就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关了。石萍冷笑了一下,她觉得这样报复一下史未来也未尝不可。但是她内心深处又有些不忍,如果她误解了史未来,史未来不就十分无辜了吗?
打完电话,她肚子反而不饿了,这让她有点奇怪,这世上奇怪的事的确太多。正像现在,石萍在房间里感觉到了沉闷,便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到了窗前,窗外的秋风呜咽着,像是有许多冤魂在疾走。
她伸出手打开了窗户,一股冷风灌进来,不禁打了个寒噤。突然,一小团黑糊糊的东西快疾地从窗外飞进来。那团黑糊糊的东西擦着石萍的头发飞掠过去,她感觉到了那团东西飞行的极速和力量。石萍快速地回转身,目光企图抓住那团黑影。那团黑影猛力地撞在房间的墙壁上,然后扑地掉落在地上。
石萍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只麻雀,那只麻雀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一命呜呼了。石萍的眼中流露出了恐惧,这些接连不断出现在她面前的死鸟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一种危险的征兆?
她来不及想更多的东西,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她叫了声:“谁?!”
她的话音未落,秀秀就木然地走了进来。她今天的脸色阴沉,似乎对石萍不那么热情了。
秀秀阴冷的目光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那些饭菜已经像她的目光一样冰凉了。
秀秀淡淡地对石萍说:“你又没吃饭,你不是神仙,不吃饭会饿死的。”
石萍不知怎样和她说话,秀秀今晚没有敲门就进来,已经吓了她一跳,秀秀又说出这样冷漠的话,她有些无所适从。
秀秀的目光在房间里扫描着,她似乎看到了地上那只慢慢僵硬的死鸟,又好像没有看到。她走到窗户边上,伸出头,看了看窗外黑暗的世界,然后把头缩回来,顺手关上了窗门,她说:“晚上最好别开窗!”
这时,石萍的紧张有所缓解,她问道:“为什么?”
秀秀的声音还是那么阴冷:“现在不干净的东西很多,你就不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吗?”
石萍知道她话里的含义,可她又不知怎么回答这个女孩子了。秀秀又在房间里扫了一遍,她走到死鸟前,弯下腰,捡起了那只死鸟,神色凄迷地离开了石萍的房间。她临走时想和石萍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石萍觉得秀秀十分反常,她想问秀秀些问题,也没有开得了口。秀秀出去时把门带上了,石萍没有听到脚步声,听到的只是窗外风的呜咽声。石萍茫然地坐在床沿上,水曲柳乡村的夜寂寞而又诡秘,她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对于这个夜里将会发生什么也一无所知。
28
李美凤像往常一样11点钟就准备睡觉了,该看的电视连续剧她都看完了。她丈夫李洪球还没有回家,她明白,学校又死人了,丈夫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李洪球在家里是十分霸道的,是个男权主义者,李美凤拿他没办法,他在外面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都不容许李美凤过问。李美凤也从不过问,她嫁给李洪球过上了在水曲柳乡人眼中天堂的日子,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李洪球没回来,她把卧室的门关上了,然后拿起了电话。给一个人拨通了电话。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看样子是生怕让别人听见。女儿李小芳就在旁边的房间里,她还没有睡。李美凤显然不是给丈夫打的电话,她说话的样子十分的暧昧,脸部的表情也很丰富,两眼也发出妩媚的光芒。她的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抚摸着,然后慢慢地滑到胸前,摸进了睡衣里鼓鼓囊囊呼之欲出的大奶子上。
她的脸色绯红,说着说着就轻声**起来。
李美凤正在发情,突然听到房间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李美凤慌忙地说了句什么,马上把电话挂了。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站起来,扣好睡衣的纽扣,走到了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什么也没有。她刚才分明听到了一声脆笑的,以为是自己的女儿站在门外偷听她说话发出的笑声,结果不是。她正觉得怪异,又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笑声。
李美凤心里咯噔了一下,笑声是从女儿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站在了李小芳房间的门口,耳朵贴在了门上,她不知道李小芳在房间里干什么。
接着,又传出了两声脆笑。
李美凤仔细辨认了一下笑声,她悚然地发现,笑声不是李小芳的,对于女儿的一切,她再熟悉不过的了,这分明不是女儿的笑声。那么,是谁在女儿房间里呢?
一个晚上李美凤都没有出门,女儿回家她是知道的,吃完饭就进了房间做作业。晚上根本就没有人来过,况且,以前除了肖莉莉经常来之外,没有一个女同学晚上到李小芳房间里和她一起过夜的。
李美凤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一会儿,她又听到了脆笑,她认定这笑声一定不是李小芳发出来的,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推了一下,门是反锁的。李美凤的心悬了起来。
自从肖莉莉死了之后,晚上她不准女儿出门,她知道女儿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她不想让女儿再出什么问题了。女儿和肖莉莉一起自杀,害得她饱饱地挨了李洪球的一顿暴打,她认为这顿暴打一点也不冤枉,她认了,谁让她没有看住女儿呢!好在女儿在肖莉莉死后还算正常,没有发现什么反常的情况,现在,女儿房间里的笑声引起了李美凤的警惕。
李美凤见门反锁上了,就敲起了门,她边敲门边说:“小芳,开门!”
里面没有声音了。李美凤从门缝里也没有看到灯光透出来。她顿时提心吊胆起来,她加重了敲门的声音,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小芳,快开门!”
里面还是没有人应答,小芳是不是睡着了?这不可能,她睡得再沉,她那么用力的敲门声也把她闹醒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李美凤有些气喘了。她必须把门打开才知道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有一把女儿房间的钥匙。奇怪的是,李美凤一下子想不起来那把钥匙放在哪里了。她站在女儿的房门外,大脑开始了艰难的搜索,那把钥匙会放在哪里呢?
李美凤在用大脑搜索钥匙的时候,又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笑声。
李美凤浑身充满了凉意,她又用力敲了敲门,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李美凤心里一下子恐惧起来,她马上回到了房间里,拨通了丈夫李洪球的电话。她听到电话里面很吵,好像有很多人在唱歌。她大声地对李洪球说:“洪球,你在哪里?”
李洪球在电话里也大声说:“什么事,快说!我在招待客人。”
李美凤的哭音都出来了,继续大声说:“洪球,你快回来吧,家里出事了!”
李洪球骂了一句什么,然后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李美凤说:“小芳又出事了,现在她把房间门反锁了,我打不开。她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怎么敲门里面都没有反应。”
她说话时,把李小芳房间里传出的笑声给省略掉了。
李洪球又狠狠地骂了一声:“你这个傻B,小芳房间的钥匙就在你梳妆台右边的小抽屉里,你赶快打开房间,看有什么问题。我马上赶回来。”
李美凤放下电话,赶紧从梳妆台右边的小抽屉里找出了女儿房间的钥匙,来到了女儿房间的门口。她在开门时心里一闪念:李洪球怎么知道这钥匙放在她梳妆台右边的小抽屉里呢?
她正开着锁,门却突然开了。李小芳穿着一袭白色的连衣长裙,站在门里。她披头散发,冷冷地对李美凤说:“你鬼叫什么呀,人家都睡着了!”
李美凤见女儿的确是被她吵醒的样子,她想起从女儿房间里传来的笑声心里就极不舒服。女儿房间里的灯亮了,李美凤一眼望进去,房间里没有什么异样,里面也没有别的女孩子。李美凤想,可能是女儿在梦中发出的笑声吧,梦中发出的笑声和清醒时发出的笑声或许不太一样。想到这里,李美凤的心里就释然了。
李小芳砰地把门关上了,她对她母亲骂了声:“讨厌!”
李美凤的眼皮跳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女儿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连衣长裙的。有一次,在城里,李美凤带李小芳去服装店买衣服,李小芳站在一件白色的连衣长裙面前呆立着。
李美凤对她说:“小芳,你要是喜欢就买吧。”
李小芳说:“我身材不好,穿这样的裙子不好看。”
李美凤笑着说:“你没试怎么知道不好看,我看你身材也不错的。”
李小芳白了母亲一眼说:“好?你是在嘲笑我呀!我告诉你说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我在肖莉莉家试过了,肖莉莉也说不好看,这样的裙子只有肖莉莉穿了才好看。”然后,李小芳沉着脸走开了。
想起这件事,李美凤心里有些害怕了,女儿为什么在睡觉时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长裙,那件白色的连衣长裙从何而来?自从肖莉莉死后,女儿没有什么反常,但今夜的确不一样了。
李美凤想再次敲开李小芳的房门,但她没有这个勇气,她只有等自己的丈夫回来,可李洪球什么时候回来她一无所知。她知道李洪球一定不在水曲柳乡的,他也许在离水曲柳乡一个多小时路程的白莲镇,白莲镇在西县是个花花世界,那里有温泉度假村,有娱乐城,据说还有许多小姐。李洪球陪人也经常陪到那个地方去,想到这里,李美凤骂了声:该死的李洪球,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在家里待着了,我也有自己隐秘的生活。
29
这场秋雨迟迟不落下来,窗外的风还在呜咽着。石萍无法入眠,远处传来了几声惊心的狗吠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惊动了那些在黑夜中沉默的狗。石萍躺在床上,她想象着那个叫王刚的人像鬼魂一样在水曲柳乡村的原野上游荡。或许,他就站在她的窗下,随时准备爬上来,从窗口跳进来侵犯她。
失眠让石萍孤独无援。当初和史未来结婚后,她就认为自己孤独的生活结束了,没想到,那是一个错误,她是从一种孤独走向了另外一种孤独,从一种失望走向了另外一种失望。“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她以前不相信这种说法,现在却相信了。她现在就仿佛置身于阴冷绝望的坟墓之中,黑暗的潮水在将她无情地淹没。
就在这时,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一点一点地临近,很有节奏感。石萍警觉起来。
是谁?她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石萍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脚步声在她的门口停了下来。此时,窗外呜咽的风也似乎停止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强烈的搏动。过了不一会儿,脚步声又很有节奏地远去了。石萍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看到门边的地上有一个信封。石萍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她真害怕有人会突然破门而入,一双冰凉的手会卡住她的脖子。
石萍用颤抖的手捡起了那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了一张白纸,白纸上还是潦草地写着一行字:滚回你的赤板去吧,水曲柳乡不需要你!
看了这行潦草的字,石萍倔强的另一面被激发出来了,一股热血在她的体内冲撞,她十分愤怒。这行潦草的字无论出自于谁的手笔,都证明肖莉莉和古求胜的死存在着问题!
石萍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她突然拉开门,用力地把撕碎的纸扔向空荡荡的走廊,大声地叫道:“有种的给我回来,想让我离开没那么容易!”
纸片随同她的声音纷纷地飘落,石萍的心在流着血。
她呆立在那里,企图看到那个人的出现。那个神秘的将信封塞进她房间的人没有出现,秀秀却出现在了走廊的尽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秀秀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她木然地朝石萍走过来。秀秀的脚步轻飘飘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秀秀向她移动的过程显得十分漫长,有种让人窒息的感觉。
石萍刚才的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消失得干干净净,此时她感觉到的只是寒气逼人。石萍想把门重新关上,但她没有力量拒绝秀秀的临近。秀秀身上也充满了神秘感。秀秀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开始用冷漠的目光看看石萍。石萍被她的目光击中,身体颤抖了一下。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还是石萍打破了沉默:“秀秀,你没睡,你有事找我?”
秀秀说:“我听见你的大叫,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就上来看看。”
石萍说:“你进屋来吧。”
秀秀就飘进了石萍的房间。石萍侧身让秀秀进入房间后就把门关上了。她们坐了下来。
石萍问秀秀:“秀秀,你刚才睡了吗?”
秀秀说:“没睡,我在看电视,听到你的大叫我就上来了。李所长交代过的,让我要照顾好你。她还说了,你要在招待所里出了什么问题,就唯我是问。”
石萍吞了口口水说:“那你听到有人上楼来吗?”
秀秀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听到,这地方就你和我两个人,还有谁会来呀?”
石萍觉得自己和秀秀说话后,心理变得正常了。秀秀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她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有秀秀陪她说话,石萍的孤独感顿时得到了有效地缓解。
石萍寻找着话题和秀秀说话,她问道:“秀秀,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呀?”
秀秀听她的问话后低下了头,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穿着一双很旧的红色塑料凉鞋,黑糊糊的脚趾头一动一动的。石萍注意到了她的脚趾头,这么一个女孩子的脚趾头却显得很粗糙,让石萍的心抖动了两下,她觉得自己有些心酸。
秀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家里穷,没有钱怎么上学。”
石萍看着还是低着头的秀秀说:“那么你想上学吗?”
秀秀还是看着自己的脚趾头说:“当然想,要是有书读,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每次看到小芳背着书包来招待所,我就想,如果我能像小芳那样上学,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石萍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有人资助你上学,你会去吗?”
秀秀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带着一层水雾,说:“以前有一个住在这里的人说要资助我上学,我没有答应。”
石萍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呢?”
秀秀说:“我不能去上学。我要上学了,我弟弟就上不了学了,除非他连我弟弟也一起资助了。”
石萍说:“你还有弟弟?”秀秀点了点头:“嗯,他现在上小学二年级。”
石萍说:“那人难道不同意资助你和你弟弟?”
秀秀说:“我没和他提弟弟的事情,我只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石萍明白了,秀秀在这里干,是为了让弟弟能够上学。石萍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一下子变得崇高起来,同时,内心产生了一种悲哀。石萍突然产生了一种念头,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秀秀。
石萍叹了一口气对秀秀说:“假如我资助你和你弟弟上学,你会答应吗?”
秀秀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头说:“我有那么好的福气吗?”
石萍笑了笑说:“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秀秀的头抬起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火苗,那丝火苗很快就熄灭了。秀秀说:“石记者,谢谢你的好心,我奶奶说过了,我这个人命不好,这辈子是注定读不上书了。就是你资助我,让我去上学,学校也不会收我了,因为我读书的年龄已经过了。”
石萍说:“只要你愿意读,会有办法的!”
秀秀摇了摇头:“我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秀秀的声音中透出一种绝望,石萍顿时无言。
就在这时,窗外原野上又传来了凄厉沙哑的叫声:“莉莉,回来——”
秀秀发现石萍脸上出现了恐惧的色彩,她反而平静地对石萍说:“石记者,不用怕,那是乌鸡婆在叫魂,自从肖莉莉死了之后,乌鸡婆每天晚上都要到外面去叫魂。”
因为秀秀在场,石萍听了乌鸡婆的叫魂声后,虽说有些毛骨悚然,但也不那么害怕了,刹那间,石萍产生了去原野上看乌鸡婆叫魂的念头。
石萍对秀秀说:“我想去看看乌鸡婆叫魂,你愿意陪我去吗?”
秀秀表情木然地说:“叫魂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你想去看,我陪你去好了。”
石萍说:“那我们去吧。”
秀秀点了点头。
30
水曲柳乡村的原野上一片漆黑,秀秀手上的手电筒好像电力不足,照出的光柱是暗红色的。远处河滩上有一盏灯笼在游动,那是乌鸡婆打的灯笼,因为今夜风大,乌鸡婆没有点火把,而改成点灯笼了。乌鸡婆的叫魂声随风飘散,在暗夜中显得诡秘而恐怖。
秀秀走在前面,石萍跟在后面,秀秀走得很快,石萍跟在她身后简直是在小跑。走这样的夜路,石萍显然是不习惯的。
石萍说:“秀秀,你能走慢点吗?”
秀秀说:“走慢了就追不上乌鸡婆了。”
石萍没有办法,只有跟在秀秀后面小跑。乌鸡婆的灯笼鬼火般在水曲柳乡村的河滩上移动。因为风大,灯笼十分的飘忽,要不是乌鸡婆提着那灯笼,那灯笼或许会飘到半空。很快地,秀秀和石萍离乌鸡婆很近了,也就是二三十步远的样子。这时,秀秀放慢了脚步。
石萍问:“怎么不走快啦?”
秀秀说:“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对我们不好的,叫魂的人身上有煞气。”秀秀的话在风中飘着,让石萍身上凉飕飕的。乌鸡婆好像没有发现身后不远处跟着的秀秀和石萍。
她自顾自地走着,边走边喊:“莉莉,回来——”
乌鸡婆在黑夜里走路的样子十分的轻灵,这让石萍很惊讶。
秀秀见怪不怪的样子,她嘟哝道:“晚上这么冷,石记者,还是回去吧,我看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我们没带雨伞。”
石萍说:“秀秀,你就陪我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回去。”
秀秀答应了她。
乌鸡婆在河滩的一棵乌桕树下停了下来,石萍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乌鸡婆停止了叫魂,她把一颗颗河滩上的鹅卵石堆在树下,树下很快就出现了一个鹅卵石的小石堆。石萍和秀秀躲在不远处的茅草丛中,观望着乌鸡婆的举动。乌鸡婆在那小石堆前盘腿坐下了,灯笼被她用绳子固定在一根树枝上。乌鸡婆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着什么。石萍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当地很怪异的土语,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语言。
石萍小声问秀秀:“你能听清乌鸡婆在说什么吗?”
秀秀说:“当然能。”
石萍又问:“那你能告诉我她在说什么吗?”
秀秀说:“她在诅咒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肖莉莉的妈妈。”
石萍问:“她为什么要诅咒肖莉莉的妈妈呢?”
秀秀说:“因为肖莉莉的妈妈和别人私奔了。”
石萍就没有再问下去。乌鸡婆的声音在秋风中飘来荡去的,异常的古怪和诡秘,石萍觉得乌鸡婆的诅咒就像一条冰冷的蛇在石萍的皮肤上游动。石萍皮肤上的鸡皮疙瘩冒了出来,她此时的确不想看下去了,有一种逃离的欲望,这种现场阴森极了,让人会产生无望的幻觉。
石萍对秀秀说:“我们回去吧。”
秀秀没有答应她。
石萍觉得瞪着的双眼有点酸,她想站起来,可两腿软软的。
石萍又对秀秀说:“秀秀,我们还是回去吧。”
秀秀还是没有回答她。
秀秀是不是着魔了?在黑暗中,石萍看不到秀秀的脸,手电筒也在秀秀的手上。石萍伸出手,想推一下秀秀。她刚要伸出手,就觉得有人在后面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下,她可以感觉到那是一只粗糙的手,她的细嫩的皮肤被磨痛了。
石萍惊悚地回头喊了一声:“谁!”
只有风在吹,她身后黑糊糊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就在这时,那棵乌桕树上的灯笼也不见了,乌鸡婆也不见了,乌鸡婆的声音也无影无踪了。原野上一片黑暗,死一样的黑暗,石萍身上像是结上了一层冰,她大声尖叫起来。昏红的手电筒的光柱朝她射了过来,她听到秀秀说:“石记者,你怎么啦?你看看我,在这里蹲一会儿就睡着了。”
石萍急促地对她说:“秀秀,快回去吧!”
秀秀一定不知道她被吓坏了。
第五章
31
这场秋雨终于落下来了。秋雨是在天将破晓时落下来的。刚开始时,雨下得很猛烈,约摸下了一个多小时猛雨,雨水才缓缓地小下来,变成了一场绵绵的秋雨。石萍就是被那场猛雨吵醒的。当她睁开迷离的双眼,听着哗哗的雨声,感觉天光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身边摸了一下。石萍的头侧向了那一边,她没有发现秀秀。
她叫了声:“秀秀。”
没有人回答她。
石萍发现这个房间里已经没有了秀秀的踪影。秀秀什么时候离开这个房间的,石萍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记忆告诉石萍,昨天夜里,她和秀秀跟在叫魂的乌鸡婆后面,然后躲在一丛茅草后面,蹲在那里,看着乌鸡婆在诅咒。后来乌鸡婆不见了,她感觉有人伸出粗糙的手在她嫩滑的脖子上摸了一下,然后就尖叫起来,她的尖叫吵醒了秀秀。
石萍就和秀秀往回走。石萍让秀秀把手电筒给了自己。秀秀还是走在前面,她打着手电筒跟在秀秀的后面。
石萍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跟着自己,她往后看了看,用手电筒的光柱在后面来回扫,什么也没有看见。几次下来,她就不敢往回看了,只是加快了脚步。石萍还让秀秀快点走,本来就走得快的秀秀就跑了起来,石萍也飞快地跑起来,她跑得越快,就越感到身后有人跟着,而且那人也跑了起来。
回到招待所里,上气不接下气的石萍对秀秀说:“秀秀,你晚上和我一起睡好吗?”
秀秀答应了她。
当时秀秀就睡在她的边上,她还说秀秀睡得那么直,睡在那里一点也不占位置。
她们躺下来后,石萍还问秀秀,为什么乌鸡婆不见了。
秀秀说她也不知道。
秀秀看上去很困了,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石萍老是想着乌鸡婆诡秘地盘腿坐在那小堆石子前诅咒的样子和那只黑暗中摸她脖子的手,越想心里就越害怕,真想马上就离开水曲柳乡,回到赤板去。石萍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按道理说,她在那种心情下根本就无法沉睡,难道是一种什么神秘的力量让她在恐惧中沉睡?
天完全大亮后,石萍从床上爬了起来。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石萍拉开了白色的窗帘,她心里陡地抖了一下,在窗外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一个撑着黑布伞的人正在朝她这里凝视。她看清楚了,那人就是和她一起坐农用车到水曲柳乡的那个精瘦的青年。
难道昨夜在黑夜中就是他伸出粗糙的手摸自己脖子的,那么他究竟是谁?石萍的心狂跳着,她刷地拉上窗帘,此时她不想看到那个人,那个人老是用奇怪的目光追踪她,她受不了了。
石萍端起了脸盆,把毛巾和装着牙膏和牙刷的杯子放进脸盆,打开门,穿过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朝楼下的洗漱间走去。她把脸盆放在了洗漱台上,她从洗漱间的窗户上看出去,那人还站在树下朝这边张望。石萍心里突然想,她要去问问他是谁,为什么要用目光追踪自己。石萍一阵小跑出去,她刚走到招待所的门口,就发现那人消失了。
她站立在那里,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李美凤朝她走过来了。
李美凤撑着一把花哨的红布伞,扭着肥硕的屁股走过来。她见石萍呆立在那里,就笑吟吟地对石萍说:“石记者,起那么早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石萍也笑了笑,说:“没什么,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如果那人还站在那里,石萍一定会问她,那人是谁。遗憾的是,那人仿佛有先见之明,在石萍要搞清楚什么的时候消失了。
石萍重新回到了洗漱间。她刷完牙,把清水拍打在脸上,把毛巾放在脸盆里洗了洗,然后拧干,在脸上脖子上擦了擦。擦完,石萍觉得脖子上有点痛,她把身子歪过来,在镜子上照了照。
石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脖子红了一块,那红的地方像一块胎记。她轻轻地用手指头摸上去,有种火辣辣的感觉,她顿时想起来了,这块红的地方正是昨天夜里被那只粗糙的手摸过的地方。石萍觉得事情变得不可思议了,难道水曲柳乡村里真的有鬼魂在飘荡?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时,秀秀表情木然地走进来,她手上拿着拖把,她一起床就要开始打扫卫生,拖楼道上的木地板。石萍看着秀秀,秀秀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
石萍对秀秀说:“秀秀,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我房间的?”
秀秀抬起头,看了看石萍,仿佛她不知道石萍在说什么。
见她如此迷惑的样子,石萍又问:“难道你忘记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们一起去看乌鸡婆叫魂的?”
秀秀还是木然地望着她,好像石萍说的是天方夜谭,说:“石记者,你说什么?昨晚我和你去看乌鸡婆叫魂了?”
石萍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难道是得了健忘症?石萍说:“秀秀,你不会忘得那么快吧!你和我一起去的,在河滩的那棵乌桕树下,乌鸡婆在诅咒肖莉莉的妈妈,然后我们一起跑回家的。你还答应和我一起睡,当时你的确躺在我身边的,你睡得很直,我还说你睡觉一点都不占地方。”
秀秀用古怪的目光看着石萍,然后说:“昨天夜里我很早就睡了,怎么会和你去干什么事呢?也不可能和你一起睡的呀,我们招待所是有规定的,不能和客人一起睡觉的。”
石萍迷惘了,顿时,她觉得自己陷进了一场迷雾之中。
石萍不死心,她压低了声音问秀秀:“你是不是怕李所长听到你昨晚和我在一起,所以才不敢承认的,是不是?”
秀秀说:“石记者,你好奇怪呀,我真的没有和你去干什么事情。”
石萍正要说什么,李美凤站在了门口,她凶巴巴地对秀秀说:“秀秀,还不快干活去,成天拖泥带水的,就知道磨洋工。”
秀秀拿着洗好的拖把,匆匆而去。
石萍端着脸盆回到了房间,在关上门前,她又看了看在走廊里拖地的秀秀,她想,秀秀为什么要否认昨夜的事情呢?难道昨天夜里的事情真的没有发生,是一场噩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石萍突然想起了那棵乌桕树下用鹅卵石堆起的小石堆。如果那个小石堆还在,就证明昨夜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如果没有了那个小石堆,那么石萍情愿那是一场噩梦。石萍迫不及待地下了楼,她向李美凤借了一把伞,匆匆地朝河滩走去。李美凤见石萍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石萍走出门后,她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和对方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异常的焦虑。
32
石萍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棵河滩上的乌桕树。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记忆力十分的惊人,她甚至可以记起几年前和史未来第一次约会时史未来穿的什么颜色的袜子。她在这个秋雨绵绵的清晨准确地找到了那棵乌桕树。她还记得当时乌鸡婆的灯笼是绑在哪一根树枝上的,那根树枝上还存留着那根缠绕着的绳子,树下,那小石堆果然还在。
小石堆像一座坟墓,不知是谁的坟墓。
石萍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坟墓是她自己的。冥冥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告诫她,让她赶快离开水曲柳乡村,否则,她有可能会死在水曲柳乡村。水曲柳乡村弥漫的死亡气息让在这里的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心存恐惧,不知道死亡何时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石萍真的产生了离开水曲柳村的念头,她撑着那把红布伞,走在河滩上,落雨的声音增加了肃杀的气氛,也让水曲柳乡村变得更加的迷茫,让她的心也变得更加迷茫。
石萍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石记者,你站住!”
那声音是浑厚的男中音,夹带着一种沙哑,和那个夜里打来的电话十分相似。石萍听到那声音,心里像是抓住了一点希望的光亮。她在没有回转身时心里在想,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如果是打电话的那个人,他一定知道很多真相,他或许会解开水曲柳中学死亡的疑团。石萍满怀希望地转过了身,可就在刹那间,她的心又沉入了黑暗,她看到的人就是那个打着黑布伞的瘦高个青年。
石萍有些恍惚,又有些不安,此时,在这野河滩上,没有别的人的野河滩上,她独自面对这个神秘的男人时,她根本就没有勇气大声地质问他是谁,为什么老用怪异的目光追踪她了。
那人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来,石萍往后倒退着。
那人说:“石记者,你后退什么呢?”
石萍没有和他搭话。
那人前进一步,石萍就后退一步。
那人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害怕,你真的很害怕。”
石萍突然停住了后退的脚步,她厉声说:“你别过来!”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石记者,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看来我错了,你的胆子原来是这么小,还不如一只老鼠。现在老鼠的胆子也比人大了,至少比你大了,喏,你看到没有,就在你左边不到三步远的草丛里,就有一只胆大的老鼠,它正在看着你呢。你看它的目光是那么的镇静,一点也不惊慌,难道你说它胆小吗?”
石萍的目光往那人说的地方瞟了过去,果然看到了一只老鼠,那只老鼠果然像那人说的一样,坦然地看着她。石萍壮了壮胆,对那人质问道:“你是谁?”
那人冷笑了一声:“我是谁重要吗?”
石萍又说:“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人脸上的一丝冷笑消失了,他说:“我是王刚,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想对你说,你还是回赤板去吧,你不适合来这里采访肖莉莉的死亡事件,不,是肖莉莉和古求胜的死亡事件。”
石萍没料到他就是水曲柳中学的语文老师王刚,这个神秘的人物在这个时候出场意味着什么呢?这下轮到石萍冷笑了,她冷笑着说:“是你给我打电话让我来这里的吗?”
王刚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似乎锐利中有点邪恶。
石萍又问:“是你往我房间里塞的纸条,让我离开水曲柳乡,回赤板去的?”
王刚又摇了摇头。
石萍无语了。
她心里在想,如果肖莉莉和古求胜的死和他有关,此时,他会不会构成对自己生命的威胁?
王刚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说:“石记者,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尽可能放心。我找你,只是想和你说明一些情况,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比较合适,我不想对别人说。”
石萍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王刚又朝她走近了一步。石萍没有后退,她只是说:“王刚,你别过来,你有什么话,站在那里也可以说,没必要靠近我。”
王刚说:“那好吧,我就站在这里说。这种情景倒是很有意思,如果是一对恋人这样站在雨中相隔一段距离说话的话,倒是很富有诗意的。可惜的是,你不是我的恋人。”
33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也许这个秘密会对你的采访有所帮助。这个秘密是有关我的舅母李美凤。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认为我舅母是幸福的,她嫁了一个像我舅舅李洪球这样在水曲柳乡村有地位的人。当然,她的生活是比水曲柳乡村的女人们强,但她不幸福。
我说这话也许你会对我表示怀疑,我怎么能指责我的亲舅舅呢?可我还是要说,我舅舅李洪球是一个浑蛋,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尽管他对我很好。他在水曲柳乡所做的事情是令人不齿的,他利用职权贪污公款、吃喝玩乐,根本就没有了一颗良心!我这样说他是有事实依据的,但我不想说太多,我只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有关我舅母李美凤的一个秘密。她年轻时是水曲柳乡村的一个美人,就像死去的肖莉莉在水曲柳乡村是一个美人一样。当初李美凤嫁给李洪球时,李洪球还没有当官,他只是像我一样是水曲柳中学的一个普通的教师,我相信他们有过一段真实的爱情。我不知道爱情的保质期有多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爱情就开始变质了。反正,李洪球当官后就变了一个人。
李美凤知道他在外面也有女人,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又要多说一些有关李洪球的事情。就我知道的,李洪球就和我们学校的女老师郝琼有染。按理说,郝琼长得还不如李美凤,可他们就不知怎么就勾搭上了。郝琼和她丈夫不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李洪球和郝琼的事情或许只有我知道。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郝琼星期五放学后不和其他在城里住家的老师一样回家,非要等到星期六上午才回去,她就是要在星期五晚上留下来和李洪球幽会。
有一个星期五晚上,我刚好有事没有回城,到了晚上12点左右,我就听到了郝琼房间里传来的声音,那是一对男女**时发出的声音。男的粗重的喘息,女的淫荡的叫床,还有床板嘎吱嘎吱的响声。我以为是郝琼的丈夫来了,但没想到和郝琼**的竟然是我的舅舅李洪球!你或许不知道,我们学校教师宿舍的隔音效果是多么的差。我听到了女人喊我舅舅的名字。我还不相信,天蒙蒙亮时,李洪球离开她房间时,我偷偷地开了一点点门缝,看清了那男人就是我舅舅李洪球。当时我有些迷惑,为什么我舅舅就和她搞上了呢?她有什么让李洪球迷恋的地方?说了这么多郝琼和李洪球的事情,我都觉得恶心。
话题还是回到那个秘密上来吧,那个秘密的确和我舅母李美凤有关,这个秘密还和肖莉莉有关系。这个秘密是肖莉莉告诉我的,她连李小芳都没有告诉就告诉我了,你想想肖莉莉对我是多么的信任。她的死让我很难过,她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呀!
我说话啰嗦,这一点错都没有。大凡语文老师说话都喜欢啰嗦、东拉西扯,而我在语文老师里又是一个最啰嗦的人。你听我说话一定要有耐心,本来我想请你到我宿舍去说话的,我那里还有上好的茶叶,可是你不相信我,只好在这雨中站着给你讲了。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晚上,肖莉莉来到我的宿舍,我知道她来又要让我给她辅导作文了。肖莉莉让我给她辅导作文在学校里有一种谣传,说我对肖莉莉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可以理解这种谣传,谁让肖莉莉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学生呢。她来我房间,不单老师对我表示怀疑,就连有些学生也在吃醋。有一个晚上,我的窗玻璃还被一个学生用石头砸破了,当时肖莉莉正在我的房间里。对这些,我都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嘛。
回到那个星期一的晚上,我给肖莉莉辅导完一篇作文后,她突然小声地对我说:“王老师,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鼓励她把事情说出来。在我的鼓励下,肖莉莉说出了那个秘密。
就在那个星期天,肖莉莉到李小芳家去找李小芳玩,李小芳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不知道李小芳和我一起去城里玩了。那么巧的是,恰好李小芳那天没有跟肖莉莉说她去城里了,平常她俩的行踪对方都有通报的。肖莉莉想,李小芳会到哪里去呢?她想,也许李小芳是在乡政府招待所。肖莉莉就来到了乡政府招待所。招待所里没有客人住,你想想,那么破的一个招待所有谁住呢?就连上面来工作的人也住在私人的招待所里。
肖莉莉走了进去,她大声地喊叫李小芳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她。她来到招待所的接待室里,发现电视机还开着,但里面没有人,那个叫秀秀的女孩子也恰好回家去了。肖莉莉不喜欢那个叫秀秀的女孩子,她说秀秀身上有一股子邪气。说着我又岔开了,你看我这啰嗦劲儿。肖莉莉觉得如果李小芳在的话一定不会走远。她听李小芳说过,李小芳的母亲李美凤经常纠集一些乡政府里的闲妇在招待所的楼上打麻将。
肖莉莉就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楼梯上了楼。楼上房间的门都紧闭着,肖莉莉没有叫喊,她只是来到一个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会儿,如果里面有动静,她就叫一声李小芳的名字,没有动静的,就来到另外一扇门上听。她来到一间房间外面时,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或许这种声音在现实中她从未听过,她站在那个门口,心里充满了好奇。我想那种声音就是像我听到的郝琼和李洪球**时一样的声音。我不知道肖莉莉听到那种声音时的表情怎么样,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使劲地推了一下门。那门竟然开了,这是让人十分不解的事情,那门怎么就开了呢!
肖莉莉看到一男一女赤身裸体地缠在那里,像两条蛇。肖莉莉发出了一声惊叫,那声惊叫让那一男一女从短暂的吃惊中清醒过来,他们迅速地分开,女人赶紧拉过被子,遮住了自己赤裸的白生生的身子。
肖莉莉的脸红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了,她一口气跑回了家,心里还扑腾扑腾地跳。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情景,那情景让她一连好几天心跳都在加速。后来,她就告诉了我。她说,那个男的是我们学校的保卫科科长胡大龙,女的就是我的舅母李美凤。
李美凤在事后就让李小芳把肖莉莉叫到了家里,单独和肖莉莉谈了许久。肖莉莉说,李美凤在和她谈话时,一直在流着眼泪,她让肖莉莉要为她保守秘密,否则,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美凤还说,肖莉莉和她女儿李小芳是好朋友,更应该替她保守秘密,否则,她要是死了,李小芳就难过了。
肖莉莉答应了她,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我问肖莉莉:“那你为什么要失信呢,为什么要把那个秘密告诉我?”
肖莉莉说,她老想起她的母亲,不知道她的母亲离开她就是为了和另外的男人像胡大龙和李美凤一样上床。她只是想问我是不是这样,如果是,她是不会为李美凤保守这个秘密的,如果不是,她就再不会向别人说起来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这是个难题,我知道肖莉莉没有母爱,她恨她母亲,她恨一切和她母亲一样的女人。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她十分难过地走了,有好几天没来找过我。我知道她的内心在经历着一种旷日持久的折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情愿她为我舅母保守这个秘密,我理解我舅母,如果我舅舅对她多一份爱,或许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我又不愿意看到李美凤和胡大龙继续发展下去。我如果不知道这事,就算了,既然我知道了,我也就不能袖手旁观,可正因为我没袖手旁观,肖莉莉死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内心一直在经历着难于言状的折磨,我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肖莉莉的死和那个秘密有关。肖莉莉把那个秘密告诉我之后,我去找过胡大龙。在水曲柳乡村,胡大龙是一条真正的狗,他不是人。我舅舅把他弄到学校,让他当了学校的保卫科科长,他却给了一顶绿帽子给我舅舅戴,他连狗都不如。我把他叫到学校一个偏僻的地方,我义正词严地对他说:“胡大龙,我劝告你不要再干猪狗不如的事情了!”
胡大龙嘴很硬,他反问我:“王刚,你给我说清楚,我干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
我很气愤,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我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和李美凤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不趁早罢手,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我以为我这样的威胁会让他老实,没想到他非但没有老实,反而气急败坏,反过来指责我:“你这个人真不是玩意,连自己的舅母也诬蔑。”
他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站在那里气得发抖。他走出一段路,还回过头冷笑地对我说:“你不要听信一个黄毛丫头的胡说八道,我看她是活腻了!”
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真的,不久,肖莉莉就死了。我怀疑肖莉莉的死和胡大龙有关,可我找不到胡大龙杀害肖莉莉的证据。肖莉莉的死看上去,无论怎样也不像是一场谋杀。
34
王刚说完话,就转身走了。他的身影在雨中淡化了。石萍还是站在那里,她的双脚站得都发麻了。如果王刚朝她扑过来,她是怎么也逃脱不掉的。可是王刚走了,王刚的故事讲得啰嗦,但还算精彩,石萍觉得事情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古求胜的话、郝琼的话、李小芳的话、王刚的话,似乎都有道理,又似乎都在编故事,千丝万缕的头绪,她无法一下子理清。王刚消失在绵绵的秋雨中之后,石萍站在野河滩上又一次感到了巨大的孤独和人生的不确定性。她觉得王刚还知道很多东西,但他没有讲出来,相反的,他讲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相,也许是一种假相,迷惑石萍双眼的假相。石萍觉得水曲柳乡村一下子变得险恶起来。
35
石萍回到水曲柳乡政府招待所,她正要进接待室把伞还给李美凤,听见了秀秀嘤嘤的哭声。李美凤不在接待室,石萍走进去时,秀秀正在哭泣。石萍见她哭红了双眼。
石萍心疼秀秀,她问秀秀:“秀秀,你为什么哭?”
秀秀没有回答她,看她哭的样子,一定很委屈。
秀秀不哭了,她用毛巾擦自己的眼睛和脸,擦完后,对石萍说:“石记者,李所长有事先走了,她说伞留给你用。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
石萍说:“嗯。秀秀,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和我说,说出来就好了。”
秀秀说:“没什么,没什么,石记者。早饭给你打好了,放你房间了,快去吃吧。”
石萍知道她不会对自己说什么的了,就安慰了秀秀几句上楼去了。她打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她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打开手提电脑,在上面打起了字,她必须把一些东西记录下来,然后从中理出一些线索,为这次采访理出一些头绪,找出一些可挖掘的东西。她又一次打消了离开水曲柳乡村的念头。
石萍正在写着东西,她听到楼下有人在叫她:“石记者——”石萍听出了是派出所所长王勇的声音。王勇找自己干什么呢?她打开门,答应了一声。
王勇在楼下说:“石记者,我们要去了解古求胜的情况,你去不去?”
石萍赶紧说:“我去,我去,你稍等,我马上下来。”
石萍本以为王勇昨天下午走个形式让她参与一下调查就不再管她了,没料到他又来叫她了。肖莉莉死后,王勇只是派了一个民警去调查,这回,他亲自出马了,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石萍背起采访包,拿起雨伞,下了楼。王勇和胡大龙在说着什么,一见石萍下来,就往门外走了。
王勇边走边对石萍说:“我们先去古求胜的邻居家了解情况。”
石萍说:“你们怎么安排都行,反正我跟着你们就是了。”
王勇和胡大龙一人骑一辆摩托车。
胡大龙脸上没有表情,铁板一块。
他对石萍说:“石记者,你坐我的摩托车吧。”
石萍想起了王刚的话,她是个好恶感很强烈的人,她没理胡大龙。
王勇就笑了笑说:“石记者,那就坐我的吧。”
石萍点了点头,王勇扔给石萍一件雨衣,让她穿上。石萍明白坐摩托车打伞不合适,她就把伞放回了接待室,穿上了雨衣,坐在了王勇的摩托车后座上。
王勇问石萍:“石记者,坐好喽?”
石萍答应了一声:“好了!”
王勇就启动了摩托车。摩托车怪叫着冲了出去,石萍赶紧搂住了王勇的腰。王勇的摩托车开得飞快,石萍要是不搂紧他的腰,不小心就会从摩托车上掉落。胡大龙在另一辆摩托车上冲王勇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大笑起来。王勇没有理他,石萍的脸一下子滚烫起来,她想松开搂住王勇腰的手,但她没那样做,可她心里对胡大龙的厌恶感又加深了许多。他们来到了古求胜的邻居古可凡的家里。
古可凡是个年轻的农民,满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却还算忠厚。在水曲柳乡村,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去了,像古可凡在家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年轻人却不多见。可能是王勇和古可凡说好了要来了解情况的,古可凡一听到摩托车响就出门相迎了。
他们一进到古可凡家的厅堂里,石萍就发现古可凡已经泡好了一壶茶,桌子上还有一大盘子的花生。他们围着桌子坐了下来,边喝茶,边吃着花生聊了起来。这样子看上去是准备谈一件好事,根本就不像在了解一个孩子死的情况。石萍没有喝茶,也没有剥花生吃,倒是胡大龙吃得很起劲,他剥花生弄出的声响在石萍的耳里是超级的噪音。
王勇很快地切入了正题,他说:“可凡,我们今天来干什么,你应该知道了,古求胜那孩子死了,他为什么死,现在还是一个谜。我想你应该配合我们解开这个谜,你和古求胜是邻居,他家的情况你应该了解得更清楚,近来,他们家有什么反常的事情,你也很清楚。我们想听听你的说法,你随便说,知道多少说多少,不要有什么顾忌。”
古可凡的脸色沉重起来,他的嘴唇有些苍白,看上去十分寡淡、营养不良的样子。石萍拿出采访机准备录音时,她奇怪地想,如果古可凡的络腮胡子经常剃掉,或许他的嘴唇会有些血色,络腮胡子把他本来就缺少的营养给侵占了。他边说话边咳嗽。
36
咳咳……说起来,古求胜家和我们家是比较近的,未出五服,清明时同扫一个祖宗的墓。他们家的运气不太好,古求胜的父亲古能都做过好多事情都不成功。烧窑烧出的都是废砖子,养鱼鱼都死光光了,没有办法,只好外出去打工。你们知道,我们农民要养家糊口不容易,古能都上有老下有小,他老婆云娣也不是一个好管家婆,也不会挣钱。古能都肩上的担子就重了。咳咳……古能都是个心性很高的人,他小时候希望自己能念书,长大后出人头地,但因为家境实在太穷,没有如愿。到了古求胜这一代,古能都就发了毒誓,一定要供古求胜读书,负担再重也要把古求胜培养成为一个大学生。
咳咳……古求胜这孩子说来也争气,学习成绩不错。以前,古能都每年过年回家,都会兴奋地把古求胜的成绩单拿给左邻右舍看,那神气劲儿,仿佛古求胜中了状元。我理解他,他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这两年,古能都没有回来过,甚至连过年都没有回来,这都因为家里要钱用。咳咳……他能节省一点回家的路费也是用心良苦。古求胜的妈云娣有慢性病,去年发病花了不少钱,因此,他们家还欠了不少外债,我也借过钱给他们家。我的钱,他们能还就还,还不起就算了,我也不会去追他。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咳咳……前段时间,我听见云娣在骂古求胜,骂得很凶,我不知道云娣有没有动手打他。我就过去劝云娣,让她不要骂孩子。云娣坐在厅堂里,手捂着胸口,她的脸色煞白,估计病又犯了。古求胜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那样子好像犯了大错。我进她家后,云娣还在骂。咳咳……
我对她说:“云娣嫂子,别骂孩子了,我看求胜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他就是有什么错,教育教育就可以了,你这样骂他,会伤他自尊的。”
咳咳……云娣就不骂了,她喘着粗气,额头上冒着汗。我又对云娣说:“嫂子,是不是病又犯了?”云娣点了点头说:“我前世造了什么恶哟,这辈子命会这么苦,还连累能都。”
我赶紧对古求胜说:“求胜,快去端一杯热水来给你妈喝。”
云娣补充了一句:“把我的药也拿来。”
古求胜一声不吭地拿来了药,接着他又倒了一杯开水端过来。
云娣吃了药,她白了古求胜一眼:“还不去读书。”咳咳……
古求胜背着书包走了。古求胜走后,云娣就对我说:“唉,求胜不争气呀,王老师都上门来告状了,说他现在不好好该书,年级小小的就不学好去追女仔。我真是造恶哟,这要让他爸知道了,他爸不得气吐血才怪!”
咳咳……我劝云娣,不要想太多了,只要求胜书读得好,就让他去追女仔好了,现在潮流不一样了。
云娣说:“什么潮流也不能学坏呀,他不知道他爸在外面有多苦,做的是苦力,吃的是人家的剩饭剩菜,他就知道把钱一点一滴地省下来,寄回家。这小东西怎么就不知道呢?我和他说过多少遍了,他怎么就不听话呢?我看他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咳咳……
我劝了她几句就走了。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她。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听见云娣咒骂古求胜,云娣把自己心中的怨恨都发泄到了儿子的身上。很奇怪的是,古求胜从来没有顶过一句嘴,无论云娣怎么骂他,他就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咳咳……古求胜这孩子从小就话不多。平常见人也不爱打招呼,闷着头走自己的路,有时,我问什么,他也不回答。我们都知道他性格内向,也不会见怪他。但在学校里,他这样就吃不开了,老师和同学不一定会喜欢他这种性格的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咳咳……我一直不相信古求胜会去追女仔,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平常就是我们比较亲的人家的女仔他见了都会脸红,他怎么会去追呢?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了肖莉莉,我想起了古求胜的事情,我就叫住了她。
肖莉莉看我叫住她,十分不高兴,她质问我叫她做什么。
我没好气地说:“叫你做什么,有事要问你呗!”
她就说:“有什么话就快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我说:“听说古求胜在追你?”
肖莉莉脸红了,她说:“你听什么人瞎讲,哪有这样的事!”
说完,肖莉莉就飞快地跑了。
咳咳……我就把肖莉莉的话告诉云娣,想让她放宽心,没想到她听了我的话后不停地叹气。她老咒骂古求胜,有时咒得很恶毒,我听了心里都不舒服。肖莉莉死后,我看古求胜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更内向了,而且看人时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咳咳……
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这孩子在村外的一棵枇杷树下面哭,我走了过去,我说:“求胜,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怎么啦?”
他听见我说话,停住哭声,飞快地跑了。
有几天晚上,我听见有哭声从古求胜住的小阁楼上传来,那哭声听上去十分的凄惨,不知道古求胜为什么哭。奇怪的是,云娣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哭声,也听不见云娣骂他了。乌鸡婆晚上叫魂,全村人都知道,古求胜老是在乌鸡婆叫魂时跟在她的身后,全村人也知道。我看古求胜是中了邪,不然,他怎么会想去死呢?你们说是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