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要怎么谢我?”程浩然早憋了一肚子的坏水,听她这么一说,一些糟糕的想法开始蠢蠢欲动。“我就是说说,你真指望我谢谢你啊。”陆淼被他的话呛了一下。程浩然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她,饶有深意地笑。陆淼被他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反应片刻,意识到了不对劲。“嗬,你不是挺介意这副身体的么?怎么现在又想做点什么了?”“浅尝辄止未必不可。”程浩然笑眯眯的,慵懒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干哑。他将“浅尝辄止”四个字咬得很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陆淼的内心霎时慌乱了起来。仲夏的夜暖意薰薰。那些圆润的汉字音符经过程浩然特有的低沉声线包装,立即套上了诱惑的糖衣,如有重力般将她牢牢吸引。她的思绪很快被一种羞耻而复杂的冲动占领——明明知道这样做似乎不太妥当,甚至可能使自己在事后陷入自我谴责,却还是忍不住期待着,甚至是渴望着。她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如同在胶着的思想斗争之后逼迫恐高的自己买了一张海盗船的游戏票,但又似乎不能与之相提并论。除了挑战自我的快感,一种向预设原则之外叛逃的亢奋也正暗暗滋生。——人虽然是他的人,身可不是他的身啊。陆淼,你究竟在想什么?!——你不会真的把他的人与他的身体混为一谈了吧?——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你不要……再动邪念了。陆淼郑重地放下筷子,努力围捕着心中横冲直撞的小鹿。小声试探地问:“你想……怎么尝?”程浩然一愣,他未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沉思了好一会,才重新露出笑靥,俯下身来,温润地回复道:“华山论剑,点到为止。”他的目光一直勾在她的侧颜上,眼中的热几乎要引燃她浓密的睫毛。“你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承让,原来我在你眼里还是个老实人。”“如果我答应你,我们做的事情算谁的?你的?还是苏念卿?”“当然算我的。”“但你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啊,你这不算是在挑战底线么?”“不算。”“为什么?”“因为我就是我,与身体是谁无关。只要我在这副身体里,这副身体的主人就是我。”“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比以前贪婪了。”“人太贪婪会变成猪头的。”“偶尔当一次猪头也挺新鲜的。”“万一我不想呢?”“你不想,为什么还要脸红呢?”“脸红不红与想不想无关。”“有关。如果你认为我在骚扰你,应该会很生气。但你刚才不小心露出了一抹羞涩的笑容,说明你的脸不是因为愤怒而红。”“我……”“你是想的,只是不能下定决心,对不对?淼淼,我们是情侣,也该做一些情侣之间的事情了。”“我的男朋友是程浩然,不是这副身体。”“这副身体就是程浩然!我这么努力地在适应新的身体,为什么你要一直把我当成借住的人呢?”“我不是。”“你是,你始终在别扭我的精神与肉体。”“你不会别扭么?”“别扭!当然别扭。但越是别扭,我就越想打破这种别扭。我也是人,凭什么要宿在陌生人的身体里,听他们用陌生的名字称呼自己,还要在他们面前扮成陌生人的身份?既然这副身体曾经由我占据,现在也由我占据,为什么我不能用他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什么要像个无处寄居的游魂一样向这副面具般的身体妥协?我还能说话,还能笑,还能流泪,我不是面具,我是人,我是像草木虫鱼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客观实体!在我来到这个时空、成为苏念卿的替身之前,无人问过我的意见,是造物者将他的意志强加于我。凭什么我就要受到这个新身份的桎梏,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受到他的牵制?”“原来你想与我做这种事情,只是想征服这副身体么?”“当然不是。”“那就是征服自己?还是……征服你说的‘造物者的意志’?”“我想征服的是你,是你的精神。我不想让你对我那么别扭,不想看到你在对我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保持一种像对外人似的礼貌与客气。很多时候我甚至都分不清,我们到底是情侣,还是只是关系比较亲密的异性舍友。”“我们很生分么?”“除了刚在一起的时候,这几个月我们接吻过几次?牵手过几次?拥抱过几次?”“我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亲密的肢体接触数不胜数,这些还不够么?”“这些事情,舍友也可以做。”“但我们不是舍友!这种感觉只有自己才懂。情侣一定要接吻、拥抱、牵手、做那种事情么?接吻、拥抱、牵手、做那种事情的又都是情侣么?”“你在偷换概念。”“我在给你讲道理!你说的这些,你以为我不想么?程浩然,你就是你,不是、也不会成为其他人,这点你说得对。这副身体不是你的,你只是得到了一个刻着他人身份的面具,这点你说得也对。但有一点你说错了,你根本不想适应这副身体,你只是想战胜他。你的精神借住在苏念卿的体内,你们本该是一个荣损与共的共生系统。但你把自己陷入了一段毫无意义的竞争当中,你以为你在保护自己,其实你在内耗。你就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你喜欢也好,抗拒也罢,这副面具现在都在你的身上,要么你摘下,要么你戴好。我……不能……看着你的这张面具越戴越歪。”“我……”“面具终归是面具,不可能成为你的脸。你对这张面具戒备太甚了,不敢对他敞开心扉,也不敢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所以你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苏念卿给你的这副身体。程浩然……贸然抗拒是无用的,我知道你有心结,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解开这个结,你得想办法与苏念卿共存。你现在不只是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苏念卿负责。”“共存……负责……”程浩然长叹一声,熊熊燃烧的欲火与叛逆的热望黯然熄灭。他要对谁负责?谁又会对他负责呢?“对不起,这些话我应该慢慢对你说……”慢慢对他说?可是慢慢对他说,这副身体真正的主人也不会是他。陆淼说得对,他一直都在消磨自己,他与这副身体的抗争无谓输赢,或者说,他根本就赢不了。吴老师告诉过他,万物皆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条结绳。故事里的人、听故事的人,都在这根结绳上打下了自己的结,成为了结绳上的一个羁绊。但他一直都在本能地逃避这些羁绊。除了陆淼与小泽,他未曾想要主动了解任何人,就连对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他的救命恩人苏念卿,都从未有过倾听、阅读的想法。难怪他一直无法恢复记忆。他亲手藏起了自己曾经打下的绳结。少了这些结点,他与那些介意之人的羁绊就无法被激活。如果他能将缺失的结点补上,是不是就可以重现那些失落的记忆了?可是……为什么他会看到小泽的童年呢?这些都与他无关啊。——因为他是听故事的人么?当陆淼说起小泽的童年时,他想要追问,想要多知道一些。他不想让小泽为了哥哥的信继续自责,他想成为他倾诉的对象,他希望他可以主动对他说一说自己的故事……按照吴老师的说法,结绳已经交叠,只要小泽肯信任他,他们之间的羁绊便能够脱出沉寂,转向复苏。小泽的确是信任他的。那其他人……如果他能够早些放下精神上的负担,对他们再关心一些,是不是也可以……原来……原来这一切的别扭都是他自找的。他的内心还不够强大,也不够温柔。“程浩然?”“嗯?”陆淼抱住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见你的真身么?我爱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皮囊。只要你在我面前,不论你在谁的身体里,你都是我的那个他,那个一直在我身边、无惧流言蜚语、引我踏出阴霾的、温柔的人。”这段话,陆淼说得很慢。她的语调淡淡的,很温和,像春风的低吟。程浩然顿觉无地自容。“淼淼,对不起。”他说。“是我要对不起。”感受到臂侧一阵冷润的潮意,她惊讶地低下头,问曰,“你……哭了?”“是,你呢?”他坦荡地承认,随口反问道。“我才不像你。”“是么?我还以为头顶下雨了。”说罢,颔首。相视,皆笑。次日,当程浩然醒来时,陆淼已经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插上了耳机。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打开卧室的门。客厅里,阳光正当时,茶几上的猪肉馅小云吞连汤带水的还热着。他转头一瞧——陆淼什么时候把便利贴都贴回来了?连他之前写的紫色便利贴都被粘回原位。但……这些便利贴背面的字呢?正想着这个问题,他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右手,接着是一只握笔的左手。那只右手将一张紫色便利贴翻到背面按住,持笔的左手则在便笺纸的背面写下一个“苏”字。这是在做梦么?眼前的画面会不会就是紫色便利贴上身份线索的来源?如此说来,这双手应该就是他吧,可是……他虽然是左撇子,但从来不会用左手写字的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