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中微渺(1 / 1)

南楼录 危余 3366 字 2022-10-15

(邵京五百里外就是如阴郡,到了这里,已经是次年的春末了。越发靠近邵京,南楼就睡不安稳,她想嬢嬢和耶耶,每晚做梦都想回家。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南楼就要写信回去。例如冬日里他们走过龙城,龙城有一看不见尽头的大湖,隆冬之时,那湖水竟都结了冰,马车从上面驶过,冰面格兹作响却没有裂缝。兰溪四季如春,那里的溪水,湖水都不会结冰,冬日里他们也不会穿得那样厚实,幸好,嬢嬢给她带的冬装都用上了,要是没有嬢嬢织就的兔毛温耳套,她的耳朵恐怕都要冻掉了。冬日最冷的一天,董秉实和他叔父找了个馆子,他们吃得很饱,南楼在信里告诉嬢嬢,她看见了董秉实在后院给庖厨半锭金子,说要用最好的食材,不许偷工减料,最后还要上一碗长寿面。原来董秉实还记得她的生辰就在冬日里的这天。不过,董秉实真讨厌,他每天都在计算着日子,何时能见到苏会,一日日过去,靠近邵京的日子,他很是开心。到了如阴的第一晚,南楼枕着客栈外映山红的清香,做了一个冗长无理的梦。梦里似乎有人在插花,天格外清朗,窗外有马蹄声。一个孩子跑了进来,趴在交桌上看人插花。插花的那双手白皙纤长,她说,“粉彩桃花瓶插这种花最是合适。”那孩子便说,“母亲,为何瓶下有炉灰?”“冬日里花瓶多冻破,以炉灰置瓶底下,就不会冻坏瓶子了。”孩子点点头,“我给母亲画画,就叫《微春调心图》如何?”“你啊,打的什么鬼主意,你爹要回来了,叫他看见你跑到我院中来,又要罚你抄书,快回去。”“今日写完了才出来的,母亲不要赶我走。”南楼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猛觉心脏被握紧,呼吸不顺。待她醒来,窗外已天光大亮了。有人敲门。“董秉实,不是说午后走吗,怎么现在就叫我?”外面的人停了片刻,开口道,“女郎,是小人。”阿酒是宗伯府的奴隶,南楼一开始以为他是二舅父的人,后来才听他说,他自幼在宗伯府长大。“有事?”南楼不喜欢宗伯府,里面的人,她当然也不喜欢。“可否让小人先进来?”南楼为难,她还未梳洗,衣着不整。正要说不可,门外传来了董秉实的声音,“南楼,你还没起床,我和叔父都等你吃饭,买了虾饺,我刚吃了一个,清香可口,肉质鲜嫩,你再不来,我可就吃完了。”南楼掀开被子,开始穿衣。董秉实边说边推那家奴走,“阿酒也去吃吃一些吧,进来春日里,赶路快了些,大家都疲了,多吃些才有力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南楼洗漱完出来,阿酒已经被董秉实带走了。院子里有一颗丁香树,开得正好,微风过处,香气袭人。味道可以使人保存记忆,丁香学舍就有一棵花树,也是这样的清香,只是不知为何,这里的花香似乎更浓,明明都是一样的紫色丁香。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董秉实,阿酒正要打断她说话,董秉实却接了过来,“倒也不是更浓烈了,你从前读书,本来就心不在焉,丁香学舍于你并不珍贵,里面的一草一木对你而言并无意义,可现在你见树思乡,自然觉得这树珍贵万分,它只是承载了你的思乡之情,浓烈不浓烈的,说不定是你的错觉。”南楼又说,“奇怪,明明丁香味道这样重,为何昨晚我一直闻到映山红的香气,按理说,丁香会盖住映山红。”“什么映山红,我怎么没有闻到,叔父你说呢?”“我也没有,是不是昨晚上你错把丁香作映山红了?”叔父将碟子里最后一颗虾饺悄无声息夹给了南楼。南楼笑了一笑,正想夹给董秉实,他这一路实在辛苦,但转念一想不好驳了长者的面子,就此送进嘴里,“多谢叔父。”阿酒说道,“宗伯大人告诉小人,等女郎到如阴,记得前去拜会此处的邑长陈廖。”“他是何人?家中长辈?”南楼问他,他却支支吾吾。董秉实从前不知,现在也从南楼耶耶和嬢嬢那里得知了一些宗伯府的情况,以及南楼为何会因故远离邵京,他看着南楼一言不发,这一别经年,于南楼而言,可能也是沉重不堪提及的一番过往。董秉实给叔父使了个眼色,叔父便道,“阿酒,我记得你的马今早起来就一直嘶鸣,没请客栈的马夫去瞧瞧?”阿酒就对南楼说,去去就回。叔父站起来,跟在阿酒后面,回身看了一眼董秉实,恰好南楼也在看董秉实,叔父的目光中实在参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等他们都走了,南楼才问,“说吧,干嘛把他们支开?“董秉实有些生气,“我还不是要给你透个底儿?你家那奴隶,实在是不可信。”“你也看出来了?”董秉实再看不出来就是个傻子,他这一路说是保护,实则是处处观察南楼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监视细作。“别说他了,刚才提到的人,陈廖,是何人啊?“董秉实有些为难,“该怎么说呢?”“直说。”董秉实怕她觉得心里不舒服,本想修饰一番,但思来想去,与其让她到宗伯府后经历这样的事,还不如现在就明白。于是他将陈廖此人的经历和南楼一一道来。原来这个人,从前是一个僧人,只是他下山化缘之时,常常耳边戴花,后来当地的人就叫他簪花大师。他又会几招治疗妇人的医术,一来二去就和山下一户富商家的夫人有了私情,后来那妇人有孕,难产而死,他就此酗酒,每每喝醉都要胡闹一番,殴打师兄弟,寺中终容不下他,他只好还俗,开始考取功名。陈廖一手好字打动了当地的里长,里长将他唤去,连出五道题,他都对答如流,口若悬河,这便被推举入邵京东学。“那他还是你的前辈呢!”南楼说。“别打岔。”陈廖入学后,先生们评价他是文理高妙,后来名声传出去,大司马便主动请他来教授独子典籍,本以为他就此平步青云。不过短短数月,他每至傍晚都要饮酒,喝的酩酊大醉,喝醉后就开始殴打大司马独子。南楼忍不住笑,“竟疯癫至此?”“还不止如此,大司马算是他的恩人,两年后大司马亡故,忽有一人哭声震天,众人一看是他,怜惜他原道而来悼念,便留宿他一晚,结果次日陈列于大司马灵帷旁边的金银器皿皆不见了,当晚守灵的人竟都不知他是如何盗走的。”“也许不是他呢?”南楼猜测。“……有人亲眼看见他光明正大把器皿拿到街上卖了。”“这个人,实在是——胆大包天。”南楼只能如此评价了。“后来大司马府状告陈廖,陈廖被判以刑罚,没两年,朝中开始重用此人。”“为何,明明他身位不正,即使是你们东学的学子也不能如此不尊王法吧?”董秉实摇头,“还真不是东学那群老古董举荐他入朝的。”“那是怎么回事?”“陈廖,观相极准,后入九灵台,为太卜之一。”南楼听到这里便明白了,“所以宗伯府是要我再去观一次相?”她冷笑起来,“千里迢迢来到邵京边上了,还要最后测我一次吉凶,真乃荒谬!”她起身就要回兰溪乡。董秉实预料到她的反应必然如此。“你现在回去又要怎么和你耶耶交代?”南楼立住脚,“你说,我难道要任由宗伯府这样侮辱我?”董秉实劝解她,“你只是回去看一眼你母亲,给你嬢嬢一个交代,不管之后宗伯府如何,都和你无关了。”南楼转过身叹息道,“我得了一身血肉,罢了罢了,是我欠他们的。”阿酒刚回来,南楼便问,“何时去拜见?”阿酒呆了一刻,他回来的路上还在想着该怎么将她骗过去。现在倒好了。晚间风动垂柳,有个小女孩随意挽两个小髻,坐在池边垂钓。南楼和阿酒还有董秉实来到了陈廖的家宅,被请在亭中等候,等了半日,那小女孩还在垂钓,过去了一个时辰,可陈廖还是未见身影。少女的声线如离人抚弦,一舟拨水,“我爹爹不会来了,你们走吧。”南楼和董秉实还没急,阿酒便跑到那小女孩面前急冲冲道,“陈大人早和宗伯大人有言在先,怎可不见客?”小女孩不搭理他。阿酒知道自己唐突了,急忙道歉,“不如我和女郎明日再来一次?”小女孩放下鱼竿,高高地伸起手。雀鸟飞来的声音吓了阿酒一跳。她打开绢布,说道,“本卦上卦为兑为泽为喜悦,下卦为艮为山为稳重,不算是凶兆,将此卦拿给你家主人吧。”阿酒连声道谢。董秉实行了一礼,“多谢小女郎了。”她重新拿起鱼竿,南楼却发现她的钩子上空无一物,“无饵怎么引鱼?”小女孩笑了,“愿者上钩嘛,姜太公不都告诉我们了?”南楼笑了,“是我忘了圣人姜尚,见笑。”小女孩一只手把这鱼竿,另一只手在怀里掏出一只龟壳,摇晃几下,却止声顿于此。她睁了眼,定定看向南楼。二人对视良久。阿酒追问,“可是有什么不妥?”小女孩扭过头去,“从未见过此等富贵而……华丽的命相。”阿酒听罢才定了神。南楼和董秉实告辞,董秉实临走将袖中给南楼买的粽子糖分给小女孩一些,“拿着吧,陈大人不会说你。”小女孩不想要,但他已经塞给她了。她嘟起嘴,“真讨厌,你把我的鱼儿都惊走了。”董秉实对小孩子也没有架子,轻声道,“对不住了,希望你今日多钓几条。”“你懂什么,钓鱼的乐趣根本不在于此。”“哦?”“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董秉实点头,“正是呢,你小小年纪,很聪明。”南楼在几步远外叫他。小女孩数了数粽子糖,道,“此中微渺,但可意会。”八颗糖果,换来八个字。董秉实并没在意,“日后再来拜见,希望还能见到你。”这便走了。女孩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可惜了,没有日后。”到邵京的这段路,几人便慢了下来,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现在终于快到了。南楼趴在窗子上和董秉实说话。“你说,陈大人为什么不见我们?““说不好,他这人最是古怪荒唐,没人摸得准他脾气,但他一定是有些本领的。”“观相的本领?”“不止如此,他还会很多。九灵台的太卜不好相与,他在那里呆了十年之久,想来是有些真功夫,不是绣花枕头。”“为何他现在离开邵京,做一个邑长?”董秉实觉得一两句很难说明,就捡了最简单的话,“当年邵京外百里的乡镇大旱,九灵台得到大冢宰的指示,要联合三位太卜求雨,他正好是其中一个,后来他却不肯同他们一行求雨,说区区凡胎,怎可与他一起见神龙?”“真的有神龙?”“我没有见过,太卜们嘴上不着调,谁知道真假。”董秉实说。“他不肯求雨,所以被贬到如阴了?”“差不多就是这样。那两个剩下的太卜,也没能求得雨来,后来据说还是大冢宰一炷香的功夫画了一幅《赤龙出水图》,叫人送到干旱的土地上,半日内便有白气若山间出,入旱地,雷电随起,暴雨而至。”南楼瞪大了眼睛,“一幅画而已,真的可以求来雨?”“我也是道听途说,并未亲眼见过这回事。”“董秉实,你久在东学内,也不曾常住邵京,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他无奈道,“你以为我天天在山上就读书写字?”“难道不是?”“东学的学子,总有被先生推举的,而入学之人,往往也是大行皇室亲眷,后宫的美人姬妾的家眷,家族中无论显贵或寻常,只要有大夫举荐,过了先生那关,自然可以进去。里面的门道可多着呢,朝野中的消息最是灵通,这些陈年旧事,先生们喝醉了也会对我们说……对了,东学里面还有女学生,你不知道吧?”“女学生,她们是谁?”“如果朝中大臣放心让女郎入学,那她们就可以入东学,只是碍于男女有别,她们常有专门的先生教授经书,平常的女郎只是女郎,如果东学里的女子通过了和男子一样的考试,便能成为女公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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