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京的街市繁华永远望不到尽头,商贩走卒支摊挑篮,琳琅满目的商品琳琅,高悬的幌牌,似乎聚了天底下所有的热闹,千万人挤破头也想在邵京有个落脚地。行经一处酒楼,一位眼上蒙了白纱的女子正倚着栏杆,高声唤董秉实的名字。董秉实一时间没有听见,还是南楼先反应过来,隐约听见有女子带着娇笑软气叫他的名字,“是不是有人叫你?”董秉实见南楼掀开马车的帘子,道,“你听错了吧?”南楼朝声音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本欲装作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片刻后说道,“也是你的苏会女郎。”董秉实急忙去找,“哪里呢?”南楼出了马车,正要落地,“我下来走走吧。”“我问你呢,哪里听见了?”南楼喏了一句,下巴努努。识趣地走到了一旁卖胭脂首饰的摊前。董秉实终于瞧见了苏会,大跨步朝酒楼里去,留下南楼一个人在马车旁。叔父道,“既已到了地方,女郎可还需要我们送到府上?”南楼还没有说话,阿酒便说,“客气了,主人家早有嘱咐,让阿酒带着女郎去城里一处宅院等候。”南楼心烦意乱,随意一瞟,目光停留在一支精巧的簪子上。是永生花,她见过兰溪的一个女郎带过,当时她眼红了许久。那女郎说,“丑人多做精。”南楼也记得。那么稀罕的花簪,来了邵京,居然一个摊子上都是。簪头撺了一朵白莲,含苞欲放,花蕊透着稚气的黄色。她刚拿到手,董秉实便已回到她的身旁。他扫了眼摊上之物,“你喜欢这个?”南楼将簪子放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董秉实自顾自道,“苏会说叫我先送你回府。”阿酒将话又说了一遍。董秉实皱起眉头,正要替南楼打抱不平,哪有女郎回了家还不能直接入门的规矩,就算是客也不能疏忽至此。他刚想说,被叔父拦了下来,“如此,想必令尊已打算好了,是要先为女郎洗风。”董秉实附在她耳边说,“你爹果然像你说的,不是个好东西。”南楼笑了,“你们先走吧,送佛送到西,你都将我送到邵京了,也不算辜负我耶耶和嬢嬢的请求。”董秉实拿起方才她拿过的簪子,换了一朵样式很像,颜色是红色的,抬手将它轻轻插入她的发中,“邵京的女郎最喜欢簪花,你一朵都没有,怎么好?”“白色的素净。”南楼道。董秉实说,“小小年纪,别学得看破了红尘似的,正是簪红花俗气的时候呢,你回来也算是宗伯府的喜事了,戴红花不算失礼。”南楼正想说,只给她买不好吧。下一刻,便开始董秉实每种花色挑了一支,攥了一把朝楼上去。南楼道,“果然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归家的路上夕阳斜照,南楼的裙边染着金色,他们在城里左拐右拐,到了一间破败的小院子前,门锁了,阿酒敲了几次都没有人来开门。他道,“不如就在门口等着?”南楼本以为自己会气得跺脚,要是从前,她一定要和嬢嬢发脾气,但出乎意料,她都忍了下来。是因为什么?不会是信吧?她自嘲一笑,原来她的心根本不硬,只要她哄一哄她,随便写几个字,她便能找出千万个借口替他们开解,在内心深处辩解一次次。等到天彻底暗了,门口还是没有人。巷子里一盏灯在风沙下晦暗不明,她看了一会儿,转身朝巷子外面走去。阿酒急忙上前,“女郎去何处,女郎这是第一次来邵京,要是走丢了,小人可怎么办?”南楼忽地一眨眼,“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你不饿?”阿酒不肯走。南楼假意不看他,自顾自离开。走了一炷香,也不知是来到了哪条街,这时听得对面馆子里鸣掌喝彩,进去才知是有说书先生正讲邵京的趣事。入了夜,倒春寒逼人,南楼垂着眼帘在冷窗下坐了许久,脸上神色莫辨。阿酒只好站在她身后,不知是可怜她还是劝慰她,“宗伯大人日理万机,说不准是忘了此事,等他想起了,必定尽快接我们入府。”南楼看着外面彻底暗下来的天幕,轻声道,难道他的心不是昭然若揭。白日里,她绝不能进府去,,所以要等到晚上。直到馆中人声渐悄,说书人也说完了最后一段故事,她也未得到宗伯府中来人的迎接。失望不失望的,第一次,总归是免不了。到了深夜,南楼还坐在窗边,她终于问了一句,“这是离小院最近的馆子,如果他们过来,应该会来这里寻寻我吧?”阿酒不能回答。春雨不急,青瓦上攒着的积雨,顺着屋檐缓缓滴下,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水渍。南楼透过窗子去看,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一汪泪。一主一仆,两相无言。不多时,南楼的眉目已舒展开来,“既然无人来找,那我就自己回去吧。”阿酒明明想安慰她,一开口,却是叫人发笑,“即使女郎与宗伯大人多年未见,父女情分自是不会变的,血脉如何斩断得了呢?”不知哪来一群混人,突然出声调笑,闯入了馆子,此时万籁俱寂,小伙计都趴在柜台上几乎睡着了。惊得他连忙将手巾一摆,丢在肩头,“客官,这边请。”南楼已经起身了,那群男子中有人一瞥,叫住了南楼,“真是个水灵灵的俏女郎,不如同我们兄弟几个喝一杯?”南楼目光中一派清明,阿酒走上前,“放肆,这位是……”终究没有说出来。“是哪位?该不会是咱们宜王的姊妹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灯影绰约,不远处的酒馆里,似有歌姬在唱歌,婉转缠绵,乱人心扉。阿酒道,“这是小人的女儿,第一次来邵京,请几位高抬贵手。”南楼忽然笑了,她不知自己这一笑,笑得娇巧可爱,恰如春日里的朝阳爬上窗棂。阿酒是怎么想到这个说辞的,真难为他这个榆木脑袋了。那人一时失了神,“小女郎不知可婚配?”几人围住了南楼和阿酒的去喽,阿酒显得十分慌乱,南楼却把叠整齐的伞拿了出来,外面正在下雨。她觉得自己是多喝了几杯,壮了胆子,这么多的高大男人围着她,她居然根本没当回事。雨初歇,南楼还在馆子里没出去。对峙着。阿酒刚挥出最后一拳,脚下便被人一绊,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南楼心里发汗,酒已经散了,“阿酒,你怎么样?”他被摔得厉害,倒在地上起不来。她将手放在桌面上,须臾又放在腿上。南楼又成了那个小时候面对欺负会手足无措的小女孩,可这里没有嬢嬢,也没有耶耶。没有人会管她。她忽然很想找个地方睡觉,无论是哪里,都没有关系,她累了。她还觉得自己落魄得可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吃了个闭门羹。一股寒意缓缓地从南楼身体里涌出,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觉得甚至比路上遇到的寒冬还冷,真冷啊。门口少年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响起的,“你叫谁陪你喝酒?”南楼没来得及看清这少年的脸,他一记猛拳已经把为首的男子打得跌倒在地上。“这一拳,是告诉你,不该惹的人你连看一眼都没有资格。”少年像只迅猛的小豹子,在南楼惊讶的目光中,他一脚踹上了另一人腹部,拎起他的领子,又是狠狠的一拳。“这一拳,本公子是告诉你,在女郎孤立无援,流落街头时,别手脚不干净。”“骋二公子!”阿酒急忙叫住他。眼看着那第三拳在那人的脸颊上又要落下,南楼喊了一句,“够了,打死人要赔命的。”他转头看她一眼,就在南楼以为结束时,地上那人痛呼一声,下巴被这一拳打得脱了臼。他盯着那几人的脸,环视一圈,“这一拳是告诉你们,以后在街上遇到这位女郎,绕道走!”他打完人,满脸平静神态,把南楼看得愕然。见南楼垂着头,他在原地站了片刻,“都滚吧。”那十几岁的少年走到南楼面前,微微低着头,凝视她,“你不回家,乱跑什么?”南楼忽然就觉得委屈山崩地裂,扭过头去忍了许久才没有掉眼泪,慢吞吞地说,“没人,接我。”他不吭声,飞快地往前走着。南楼还不知道他是谁,但听到方才阿酒叫他,应该是宗伯府的人吧,说不定是她哪个兄长。他走了出去,见身后没有人跟着,又走了回来,“我带你回家。”南楼别扭地站在原地不走,怀里抱着潜华,谁也不清楚方才要是他晚来一步,阿酒还能不能护住她。忽然南楼被他用力一拉,落进一个温暖却硌人的怀抱里,少年正长身体,骨头硌得人疼。“你是吓坏了吧?没事,二哥带你回家了。”南楼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挣开他,即使是舅父家的哥哥们,在她十二岁以后,也没有这样抱过她了。南骋笑着放开手臂,却牵起了她一只手,“我不是来找你了吗,母亲她等了你许久。”南楼不说话。“嬢嬢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咱们两个是一前一后出生的,我就比你早半个月,这个哥哥,好歹你也是该叫的。”街上偶有几只野猫从几人面前溜过,南楼也没有慌张,她不紧不慢地跟着这个人。她才过了十三岁的时辰,邵京人算年纪,是说生下来就两岁了,这样说来,南楼已经十四了,平白长了一岁。她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光,雨意才消散,月光柔柔地洒下来,洁白如纱。她的心里也平静了下来,她想,这一天,终归是要过去了。南骋带着南楼入府,开门的是个老者。“劳伯,我父亲睡下了么?”他点点头,不知是故意说给谁听。南楼反而松了一口气。房间中一个画着梅花的黑色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响,担心南楼怕冷,他又让奴隶去拿了一床被子,南楼下意识去帮她铺床,被南骋拦住,“不是你该做的,过来和我说说话。”窗外天都快要亮了,更漏慢滴,南楼就那么静静坐着,她忽然希望天永远不要亮起来,这样一来,她就不必见他们了。被子叫小女奴烘得很蓬松,刚铺好床,他就叫南楼去睡觉,“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你睡吧。”南楼想说她不困,结果一趴在床上就迷糊了。临走的时候,他还让女奴解开她衣物和鞋袜的时候不要吵醒她。南楼迷迷糊糊好像听见阿酒在门口的声音,似乎在说南楼的事,说了两句,南骋好像很生气,不过高声一句便压低声音带着阿酒走了。后面他们边走边说了什么,她却再也听不清楚了,睡得越发沉重,女奴帮她解衣服的时候,她还低声嘟囔多谢姐姐了,等到脱下鞋袜的时候,她已经困得说不出一个字。天刚亮,就有人将南楼扯起来,来势汹汹,南楼睡得正香,只是刚一睁眼,一张冰冷的毛巾便盖在了她脸上。猛然间清醒了。正厅中燃着清冽的熏香,南楼安静地站在侧厅中间,府上的侍人战战兢兢地给宗伯大人上茶。他去接,那女子却一不当心掉在了地上,急忙下跪求饶。南楼在心中默念,千万别把气全转到我身上。不如先行出击,“不知母亲在何处,病可好些了?”他将另一盏茶丢在地上,正好洒在南楼脚下,“你是何人,来宗伯府叫谁母亲?”他的目光在南楼面上狠狠一刮,像是要故意为难她。南楼心道,“总不可能叫你母亲。”侧厅中还有一位夫人,但看座次,她应该是侍妾,不是宗伯夫人。他静静地望着南楼,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南楼明明没有做错事,来的路上甚至她都想好了要如何翻天覆地,将他们欠她的子女情分,都一起还给他,现在看来,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以她的聪慧,早就该看破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