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浊轻华(1 / 1)

南楼录 危余 3510 字 2022-10-15

(“去吧,去看看夫人。”临了,他这样说。南楼觉得也算是脱身了,只是坐在客座的那个女子好像偷偷笑了。是听见夫人二字才发笑吗?南楼不确定。不许她叫母亲,只能叫夫人,宗伯府的规矩可真多。南楼往外走,听见宗伯大人和那女子说,“野草一般长大的孩子,不必在意。”南楼的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厅堂中,一股火热的邪气往外冒。南骋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见过母亲了。她是求了多久,才从他那里得到恩赐可见她一面,南楼不敢多想。对待发妻尚且如此。她就算此时折返回去,又能奈他如何。罢了,这邵京不是她该长留之地,这些薄情寡义之人,也断然不是她心中长留之人。南楼被女奴领着往药泉去,越往前走,氤氲的空气就越是让人看不清路,她好像走入了仙境。“女郎且在此地等候。”她在药泉边寻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她。南楼便问,“怎么了,母……夫人不在此处吗?”她点点头,“好像是这样。”不多时,有另一个捧着药碗的奴婢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她听完便对南楼道,“夫人在神浴林等你。”“是哪里?”女奴替她指路,从此处直走,见一路口,拐弯即可,夫人就在那里等你。”南楼走离那片温泉,见光影斑驳,阳光从繁叶间洒下,照在她的身上。她正往那儿走,忽听到脚步声朝自己这里来。不多时,一个眉眼和顺又怯懦的小女郎跑了过来。南楼有些好奇,“你是谁?”那刚十岁出头的小女郎见她过来,怯怯地开口,“姐姐?”彼时不远处,一位身形削瘦的女子站在长廊尽头,清晨的光影自她身后模糊一片。二舅母有一次说,丽奴年轻时可是出可纵高头青骢,入能端坐奕奕朱轩的女郎。如今,竟成了这样的病体。小女郎要拉她过去,南楼轻轻甩开了她的手,“不必,我会自己走。”南欣有些紧张地跟过去,轻声道,“姐姐,我很喜欢兰花,听说兰溪有全天下最美的兰花,可不可以跟我讲讲?”南楼没说话。她天真可爱得让她想要忘记她与她一母同胞,却云泥之别。当她们到了她面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笑吟吟的温和模样。白皙的修长脖颈,鼻子和嘴巴都小巧玲珑,乡里生病的人哪里有她这样的好气色,她只是略微苍白了一些。这样一看,南欣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巴。她有几分失望,自己和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南楼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和那位讨厌的宗伯大人有些相似,太硬朗的眉骨,眼睛一点都不温和。她也许想和南楼亲近亲近,但十多年未见,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又缩了回来。连南欣也看出了母亲的踌躇。南楼避开了她的视线。于是这小小的女郎开始从中间牵线,“母亲快看,姐姐生得好,眉眼清俊灵动。”她点了点头,露出一抹笑,“是。”南楼不知该同她说什么,嬢嬢总说她机灵,其实她是个笨蛋,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看见你好好的,嬢嬢也能放心了,那过几日,我就走了。”南楼说。她垂下眉眼,“不多留几日?邵京你还没去玩过吧,很有意思的。”南楼说道,“也出来许久了,嬢嬢和耶耶身体也不好,我不能久留在外。”她点点头,眼里却掩不住的失落,“是我忘了这个。”南欣急忙让人去摆糕点过来,又牵着南楼去坐下。三人这才相对而坐,南欣和母亲坐在一边,南楼坐在她们对面。南楼三句不离要走之事,南欣看看母亲愁苦的侧脸,瞧出了母亲想多留她的心思,“过两天立夏,邵京城里,往沣河那边去有踏月节,到时候女子夜间出行,很热闹呢,木樨插香鬓,东学和西学的学子们若是考试不及格,那一日按规矩要装扮成女子混在队伍里,被认出来那才叫一个丢人。”南楼初入宗伯府就已感受到了府中的压抑,想来这些年要是没有南欣的陪伴,她也不会如此爱笑。“姐姐,你就留几天吧,等过完踏月,再回去也不迟?”南楼神色淡淡,“多留几日也可,但凭夫人吩咐。”她听见了,先是讶然,随后便缓缓低了头去。南欣见状就说,“留下才对呢,兰溪虽好,那里有踏月节吗?”南楼说没有。她便来了兴趣,“我告诉你啊,有一年母亲带我去,结果半路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个东学的学子被认了出来,假发髻都被女子扯掉了,他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怒吼,可把我吓坏了,我当时以为真的是打雷了,然后母亲担心我被吓着,就用她的袖子兜住了我的小耳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南楼想到嬢嬢也曾怕打雷吓到她,用袖子捂住她的耳朵,心底一片柔软,“嗯,是挺有意思。”母亲望向她,眉眼温柔,薄红染上了她的耳,“不如到时候我带着你和欣一起去?”南楼躲闪开视线,压了声音说,“不知夫人的身子,能否远走?”她咳嗽了几声,温和地笑开,“要是陪南楼,走几步路,自然是可以的。”南楼听闻,只觉有清风吹过发梢,她的睫毛悄悄地颤了颤,藏在眼底的,那是铺天盖地的欢喜。岚夫人的女奴过来传话,说是晚间家里的茶会要开了,同宗伯府交好的一些女眷都已经接了请帖。夫人说,“不去了,且让她主持吧。”“是。”她吞吞吐吐,“宗伯大人说,让两位女郎晚间入席。”她抬了眼,“是他亲口说的?”“正是,大人说,南楼女郎是初次来邵京,多长些见识是他对小辈的关怀。”南欣怕母亲着急,“我带着姐姐去,不会有事的。”她看向南楼求救。南楼略一思忖,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她长在乡野,从未参加过茶会,他这是要让她在一众女郎中自惭形愧。南楼就不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何苦这样作践她,非要她伤透心,觉得自己和那些官家女郎比起来一文不值他才开心?董秉实说的话,他慢慢记了起来,天底下果然不止一种爹娘,那疼爱孩子的一种,孩子真得感恩戴德了。胡思乱想着,南楼手里的一块糕点掉在了衣裙上,她像往常一样捡起来填在嘴里。女奴们互相对视,低了头嗤嗤地笑起来。南欣一瞬间没了方才的乖巧,“放肆,主子面前也由你等嬉笑?”夫人则将帕子往南楼面前推推,“咱们楼,以后要学的还多着呢,不必急成,都下去吧,告诉岚夫人,她们会按时到达。”等她们走了,南欣才嘟囔道,“都是母亲心善,她们才敢如此胆大妄为。”她擦着南楼桌前的糕点碎屑,不屑一顾道,“同虫蚁,有何好生气?”南楼被噎了一下。邵京的糕点虽香,却噎脖子。晚间在母亲那里用了饭,两位女郎走进茶会。南楼从女奴身后瞥了一下其中,衣着光鲜的女子们已经入座了。等她们进来,早就有两个空位等在那里。岚夫人面前有个女郎正在煎茶。她那高超的煎茶做派,作为一个外行人来看,南楼都觉得姿势能让人领略到她的高雅。她那艳丽的深衣隐领,宽大的袖兜在舀水倒水间格外动人。耳边一朵永生花也不使人感到俗气,反倒平添了她的俏丽。岚夫人从女奴手里接过茶碗,托在掌心上,这是煎茶后第一碗茶。依次从那女郎手中,三位女眷都接了一盏茶。轮到南楼和南欣,已经是第五盏和第六盏。南欣皱起了眉头,但她年纪尚小,面对如此多官家女郎,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岚夫人开口道,“怎么不用茶,是招待不周吗?”南楼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是在和她说话。她捧起了茶碗,正要往口中送,最后却停在唇边。“为何那位姐姐又重新煎茶了?”南楼看似不经心一问。岚夫人打马虎眼,“方才的茶饼质不好,所以换了茶饼。”南楼点点头,“不如,我也试一试新的茶饼。”说着,将茶盏放在面前。耶耶说过,“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饮茶时舀出的第一碗茶汤为最好,称“隽永”,以后依次递减,到第四五碗便不值得饮了,若是去人家做客,主人家将煎的第四碗,第五碗交给你,意思就是赶客了。她和南欣才刚来,岚夫人不一定是要赶她们走,但在座的女郎们,都是邵京的贵族,这样的规矩不会不明白,她们只是在看笑话。茶会结束,南楼和南欣正要离场,有女郎追问南楼的身份。“不知是哪里来的客,怎么面孔如此生?”“南楼,方才开席,你们来晚了,还不见过小司徒夫人。”“你也是宗伯府的孩子?”那女郎问道。南楼还没说,岚夫人便道,“是夫人娘家那边的亲戚,称作南楼,楠木的楠。”南欣听着,慢慢抿住了嘴,侧脸去看南楼的神色,却发现她毫无反应。南楼心道,管你说二五八万,以为人人都是二愣子,听你混说。二人出了茶会,往回走,南欣道,“你别住在二哥哥那里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搬来搬去的麻烦。”南楼回道。她叹了气,“你一定生气了吧,我答应母亲好好照顾你。”南楼想笑,她比她小两岁呢,稚气未脱,就在母亲面前嚷嚷着自己能照顾好她,母亲不必去。“没有,我没有生气。”“对了,你懂煎茶是不是?”南楼点点头。“兰溪不似邵京,哪里有人教你煎茶呢?”“我耶耶。”“外祖父?哦,是了,是了,我给忘了,他是先缀衣,在大行皇宫里伺候过王上。”南欣恍然大悟。想明白了她又开始偷笑,“你看见没有,岚夫人刚才故意刁难我们,结果你根本不吃她那一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见她吃瘪,我真想笑,但忍着呢,我看茶会里的几个女郎也笑了她来着。”南楼问道,“岚夫人,她为何要为难我?”南欣解释起来,“其实也不是,她不是为难你,是为难母亲,只要母亲不开心,她就开心。”“还有这种事?”“多了去。岚夫人的姐姐莛夫人是陪父亲长大的女奴,后来被祖父知道,祖父就将她卖去了……那种地方,祖父去了后,父亲才把那女子接回来,但母亲已经和父亲成婚。后来莛夫人便生了卿雪,父亲很是疼爱她,刚才你看见的煎茶的女子就是大姐姐,卿雪。岚夫人在她姐姐去世后,就被父亲纳入府了,卿雪小时候就养在岚夫人身边了。”南楼多问了一句,“南骋呢?”舅父以前说,要是丽奴有个儿子,也不至于处处被宗伯大人压制,这样说来,南骋并不是母亲的孩子。“你不知道?”南楼摇头。“二哥哥也是莛夫人的孩子,比卿雪小两岁,也比你小两岁。他一直养在母亲膝下,是母亲带大的,以前我听他叫岚夫人姨母,后来岚夫人有一次惹怒了母亲,二哥哥就再也没有叫她姨母了。”这一家子事可真不少,南楼挠了挠眉头。得亏没跟这些心眼多得跟莲藕一样的人日日生活在一起,不然早就被烦死了。两人走过假山时,有位少年望过来,眉眼弯起。南楼认出那是南骋。“你们做什么去了?”南欣挎着他胳膊,“嘿嘿,二哥哥不是消息最灵通吗,怎么会连我们去茶会都不知,一定是故意找话,跟我找什么话呢?是跟姐姐找话吧?”后花园的花夜间拢了花苞,只余淡淡清香。清贵的少年手里提着盒子,“我从宫中带了点心,要不要吃?”南欣急忙去夺,“要!”他高高举起,“贪心的人没有。”小女郎这才冒出本性,蹦起来挂在他腰上,“给我嘛,给我。”南骋和南欣玩闹起来,一个点心盒子被他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就是不给她,看她着急。小女郎被逗得发火,“算了,我不要了,你爱给谁给谁。”南骋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南楼,对南欣说道,“拿了两盒,已经叫人给你送回去了,这一盒是给南楼的。”“真的?”“你不信就回去看看呗,我骗你做什么?”南欣脸上尽是笑意,边跑边说,“就知道二哥哥是个好哥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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