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弄丢了一只鸽子，准确来说是一只传递讯息的信鸽。五两银子。耶耶攒了两年，才攒了五两。她临走的时候，耶耶快把他和嬢嬢的棺材本都掏完了，南楼怎么都不要，他却放在给她的衣服包袱里。养鸽子的人说，南楼买的那一只，是平常飞惯了南方的，尤其是兰溪那片。从邵京到兰溪，它从没有迷路过。南楼想嬢嬢，可是邵京和兰溪相距太远，她写出的信可能现在还在半路上，嬢嬢还不知道她到了没有。所以，她需要她的信长翅膀，南楼相信嬢嬢每日都在等她的信。鸽子不贵，其实贵的是收信的人前去传递信件，只要这只鸽子到了兰溪，收信的人看见了鸽子脚下的籍贯人名，自然会循着这些去找耶耶和嬢嬢。南楼放飞的那日，她抚了抚鸽子的羽毛，真诚地请求它将信送到他们手中。但鸽子再不复回。五两银子也这样没有了。南楼想，鸽子一定是回到了养鸽子的人手中，她隔日便去找，可养鸽子的却说他根本没见它回来。南楼没法子，只好在偌大的邵京里寻一只鸽子。等到回府，南欣关心地问道，“还没找到？”南楼看似十分平静地道，“好像是。”南欣想要安慰她，说，“我再给你买一只吧？”她摇摇头，说不必了。南欣将荷包塞给她，“母亲给你金银，你都不要，出了门处处都要破费的。”南楼说她会自己想办法。“邵京就是个烧钱的窟窿，你自己能想什么办法呢，母亲肯定会很担心你。”她总是母亲，母亲挂在嘴巴，一开始尚可，现在听多了，南楼怎么都觉得心烦意乱。之后她就明白了，她烦的是自己，因为她不曾得到“母亲”所以她嫉恨南欣，几乎就是想明白的一瞬，南楼回身望了她一眼。南欣没明白，“怎么了？”她撑着伞慢慢走开。南骋有时候要去西学，他的院子里又没有其他同住的人，只有南楼一个。她搬来梯子，爬到房顶。以为这样就能等回她的鸽子，还有那五两银子。白日里，南欣问她鸽子是多少钱买的，她老实说五两。南欣便轻轻皱眉，“五两金子是买贵了。”南楼解释说是五两银子。她愣了一下，笑起来说，那算什么事情，我再给你五两，你去买只新的。五两银子，对她来说，不过是三五天忍住不吃府外的糕点吃食，可于耶耶，辛勤劳碌播种收获，攒了两年，一粒粮食他都要捡回来，家里要是真的有人能浪费吃食，恐怕也只有南楼一人了，她想起自己把吃不完的饼子丢在床下，那时她多么愚蠢。院外有人敲门，南骋的奴隶开了门。不多时下面有人传话，“南楼女郎？”南楼站得太高，一时听不清。“南楼女郎？”“怎么了？”“府外有人抱着一只鸽子，说是咱们宗伯府的鸽子，小人想着，弄丢鸽子的，不就是女郎吗？”“有人找回来了？”“正是，幸亏女郎不光写了兰溪，还写了邵京宗伯府，来人这才能送回来。”南楼急忙攀着梯子下来。说话的空隙，已经有一个女奴将鸽子抱来了南楼面前，“女郎辨一辨，是不是你的那只。”南楼在它身上做了印记，很快便确认了。“不知……是何人捡到了我的鸽子，我还没有答谢他。”女奴道，“方才送鸽子的人留下了一封信，说是他家的主子留给姑娘的，区区小事不必挂怀，但若姑娘非要答谢，可一展。”南楼听到这人后半句话，忍俊不禁，“不知此信鸽为何飞入寒舍，于院中葡萄架上停留，翅膀似乎受了伤口，见此便替它处理了伤口。若能重新回到主人身边自然很好。金光楼，乾二上房，三日后。”南楼捏着风骨尤佳的字条，未曾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奇遇。暮色袭来。佳音响起。“公子，已送至。”他沉默了片刻，问道，“可看见是个什么样的女郎？”“不知，听说是远道从江南而来，不是邵京的女郎。”“我知道，她是兰溪人。”一切便由此而发了。智濯尚第一次见南楼，是在这一日。南楼踏进金光楼，迎面是酒楼中堂庭中的一株苍松。来往都是客。出乎意料，南楼出来的时候，明明和南欣说了她此行的目的，南欣竟然没有阻拦她。或许是她贪玩，没有告诉母亲，否则私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还在酒楼中，她应当会派两个人跟着她。也许不会，是她自己想多了，她们并不在意她去见谁。南楼站在苍松旁不知该怎么去找乾二上房，来回都是等着上酒上茶的伙计。忽有一人停住脚步，“女郎可有事吩咐？”“有一友人，在乾二上房约见。”他刚听一半便说，“是了，是了，女郎这边请，似乎是有客约人等候。”南楼跟在他身后，上房的门敞开着。南楼走了进去。那人在帘幕后面，“你是？”南楼将伞放在一边，跪坐在地上行礼，眉眼间轮廓分明，这帘幕就是方便，从里面看外面一清二楚，“在下兰溪南楼。”他请南楼坐下，让人去倒茶。南楼松了一口气，接过茶碗浅尝。“邵京陶丘智濯尚。”他说。南楼并不认识他，也没有听说过他这一号人。见南楼没有反应，他不自在地问，“你的鸽子可还好？”南楼眉眼盈笑，“伤已经好了，过些时日就能飞。”她再三感激，“多谢郎君，幸好找回来了。”脸上有种失而复得的轻松。智濯尚有些意外，“一只鸽子，丢了也就罢了，这么重要？”“心意最重要，我写在上面的是对亲人的思念，希望鸽子能送回去，也能让家人安心。”你家在江南，怎么会千里迢迢来邵京，他如是想，却没开口，只不由自主地看她。女郎肤色雪白，眼眸纯净清澈，有江南女子的灵动，眉眼间又有一股倔强坚韧。“南楼，是哪两个字？”“东南西北，亭台楼阁。”她答。“为何叫这个名字，有何深意？”他翻来覆去在心里念了几遍。南楼道，“生于南楼，便叫南楼了。”他见南楼的袖口脱了丝线，应当是被什么刮住了，不知她自己看见了没有，她也许不知，满邵京的贵女出府，都不会穿一件破损的衣服。他想留她一起吃饭，但南楼低着头，攥紧手里潜华道，“日后必定会请你吃一顿饭，多谢阁下将我的鸽子送回来。”她身上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价值不菲，她知道她根本付不起。他笑了，“我来请你吃饭如何，你坐着等待就是……”南楼很平静，但却很坚决地打断他，“不，我已经欠了你，不能再让你请我。”远处有光自窗入，霞光映出南楼脸上的执拗，他只得吞了声。南楼要走，只剩沉默。他第一次想要挽留一位素不相识的女郎，可他开错了头，“我可以帮你买很多鸽子，这样即使丢了一只，剩下的也能飞回家帮你报信，你就不必整日担心这只鸽子丢了。”顿了顿，他又补充，“其实也不必花费多少，所以你不用担心破费。”南楼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觉得邵京人人都是心眼，兰溪的孩子欺负她，都是明面上的坏，这里的人，她根本不知何时会出手，笑也不是真的，哭也不是真的。这人为何要帮她？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儿。不过，她欠了他是真的，日后总要还回来。房间里，南楼长睫低垂，语气平和，“我知道你只是想要帮我，但我相信这只鸽子这次不会跑丢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笑了笑，“我已出来太久，要回去了。”他不便再留，只好说来日再见。过了两日病体痊愈，智濯尚回到东学，见到董秉实，忍不住和他说起了这个古怪的女郎。董秉实很快捕捉到了“兰溪乡”几个字，不由得抬起头。“怎么了？”智濯尚问他。董秉实道，“兰溪乡来的女郎？”他点点头。“是啊，我捡的鸽子，就是她的。”董秉实的语气忽而沉重，“她在宗伯府未必过得如意。”智濯尚不解，“为何？”董秉实犹豫片刻，觉得他并无恶意，“你说的人，是南楼？”“你认识她？”“我和她曾在一个学舍里念书，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有个女郎凶悍得不得了，她就是。”“怎么可能!”智濯尚觉得他们两个说的不是一个人。“她是被放弃的孩子。”在发问前，智濯尚没有想过，他会从董秉实口中听到一个与他目光所见截然不同的女郎。南楼出生时因脸上有一块红斑，被卜师占出大凶，随后送走，十多年中，宗伯府无人过问，她虽是宗伯夫人亲生骨肉，但她在此之前从未来过邵京。她小时候因脸上有胎记，被乡野的孩子合起伙欺负，他们说她是妖怪，谁和她玩就会死掉，所以孩子们都不肯接受她。南楼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写字。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她外祖父来学舍接她，每当那时候，她就笑得开怀，董秉实在学舍里从来没有见过笑起来那样漂亮的孩子。后来南楼被公鸡啄伤，额头上的伤口恶化，郎中每日都过来替她刮去腐肉，她疼得在床上打滚，可即便是哭，她也没有喊过娘亲，学舍里的孩子说她是野孩子，没爹娘管教，她不在意，可若是学舍里的孩子侮辱她耶耶和嬢嬢，她拼了命也要教训他们。倔强得不像是个女郎，小二郎们学斗鸡，摔倒在地上，她也要玩，被一次次踢倒，她也不哭，立刻站起来同他们继续斗。她额头的伤好了之后，也算是因祸得福，脸上的胎记就此不见了。但宗伯府却急召她回来。“后来呢，她就这么回来了？”智濯尚问道，先生还没有来，学舍内嘈杂，他却觉颅内万籁俱寂，半晌开口问道。董秉实近乎冷笑。“脸上有胎记的时候说她不祥，永远流放在邵京外，等脸上好了，借口她母亲重病，又将她召了回来，这算什么”智濯尚没想到，偌大一个宗伯府，竟还有这样的荒唐事。天已经黑了，南楼又爬上了屋顶，谢绝尘世所有热闹。她坐在屋顶边缘，转头见到一个人娴熟地上来。“在这里等我回来？”南骋坐到她身旁问她。她说不是，“我在等我的鸽子回来。”他吐了吐舌头，“你就不能撒谎哄人吗？”南楼说没必要。“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你还愿意回来，是真的舍不下荣华富贵？”南楼道，“我只是不想让她遗憾而去。”闻言，南骋却低下头，眼眶生疼，“南楼，母亲一直斗很想你。”南楼沉默了。他接着说，“她这一生太苦了，要是你有什么怨她的，把账都记在我身上吧。”南楼说不用，“我其实没那么恨她。”她忍住一点哽咽，“最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想要母亲的年纪，也早就过去了，小时候我总想着，要是被人欺负的时候，有母亲陪着我一起往下走，会不会就没那么苦？”她也曾万分期盼母亲，视她为一道曙光，可以劈开她人生所有黑暗，可当她无数次尝试着伸出手，母亲却迟迟没有来握她的手。她对母亲所有的希望都早已破灭于幼年的一次次失望，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她早已赦免自己，有耶耶和嬢嬢，她并非一无所有。手足之情，父母之爱绵亘在她十几年的哀切与无望中，逐渐化为长久离别后藏于心底的隐痛。如今，他们伸出一双双温热的手。在她不再对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期待后，他们又可笑地出现了。但是，难道旁人要弥补你，你就一定要接受吗？他们究竟是因为真心爱你，还是只是因为心底的愧疚想让自己好受些，南楼觉得，答案其实已经不再重要。她就静静地坐在夜幕里，身边这个人陌生又熟悉，他们的身体中流淌着相似的血，可他们互相又根本不了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