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去童稚的迷惘之瞳(1 / 2)

宝贝回家. 李西闽.. 12673 字 5个月前

1

柳镇是闽西山区偌大的一个镇子,有好几万人口。这原来是个明清古镇,有长长的老街,还有很多古老的房子。现在,古老的小街已经破败,老房子拆的拆,毁的毁,剩下的一些也在风雨之中飘摇。在古镇的外围,有了新的街道,有了大批新建的楼房。尽管古镇有了很大的变化,看上去却凌乱不堪,没有很好的规划,而且到处都是垃圾堆,散发出古怪的臭味。柳镇人的生活相比前些年,虽然有了很大的改观,很多老观念却还存留在柳镇人的脑海,像旷日持久的疮疤,无法根除。

比如传宗接代的观念。

在柳镇,谁家要是没有儿孙,就会在镇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这意味着断子绝孙,没有脸面面对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所以,在这个地方,没有儿孙的人家,想方设法都要弄个男孩回家,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养大,以续香火。

没有人统计过,在这个偌大的镇子里,有多少人家买过孩子。

但是有一点,肯定有不少。

人贩子在这里有很好的市场,柳镇也成为各地人贩子青睐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指责买孩子的人家,因为没有后代才会被别人瞧不起,甚至连吵架,都会拿此事当成攻击对方的武器,让对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所以,六年前,当李文亮将三岁的男孩杨思奇从人贩子手中买来后,他终于在柳镇抬起了头,当天就带着眼泪汪汪的杨思奇走遍了柳镇的街巷,宣告自己有儿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晓得他的用意。也有人会故意问他:“哟,这个出众的细崽是谁呀?”李文亮大声说:“是我儿子李效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和某种情绪。

杨思奇变成了李效能。

仿佛从一个王子变成了青蛙。

可是,名字虽然容易改变,要让杨思奇从杨光明的儿子真正转换成李文亮的儿子,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回到家里,李文亮让他喊自己爸爸。杨思奇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你不是我爸爸。”听了他的话,李文亮赶快把家门关了起来,他怕邻居听到孩子的话,传出去不好听。

李文亮说:“你以前不是我的儿子,但是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儿子了;而且,你有了新的名字了,叫李效能,明白了吗?”

杨思奇委屈地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杨光明的儿子,我叫杨思奇,不是李效能。”

李文亮十分有耐心,有经验的人对他说过,孩子刚刚到家里的时候,还会有以前家庭的印记,要慢慢地将他思想上的印记磨灭掉,才能真正成为你的儿子。他记住了这话,所以才显得很有耐心。李文亮说:“你爸爸杨光明死了,他不再是你爸爸了。你记住,现在我才是你爸爸,以后,我要供养你,让你上小学,上中学,一直到上大学。你是我的儿子了,所以你的名字也要改了,明白吗?你从今往后,就叫李效能了。”

杨思奇哭了,边哭边说:“我爸爸没死,我爸爸没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文亮说:“你爸爸真的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的家就在这里了,别哭,哭也没有用。”

杨思奇还是不停地哭。

他不相信爸爸会死,等待着爸爸来接他回家。

李文亮的老婆上官红云说:“文亮,晚饭做好了,让孩子吃饭吧。”

李文亮的母亲黄玉姑走到杨思奇面前,蹲下来,用干枯的松树皮般的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说:“乖,不哭了,我们去吃饭,奶奶做了很多好吃的。”

杨思奇说:“我不吃你们家的饭,我要回家,我要吃爸爸做的饭,我最喜欢吃爸爸做的饭了。”

黄玉姑说:“这就是你的家,你要喜欢吃爸爸做的饭,明天让你爸爸烧给你吃。”

杨思奇瞥了李文亮一眼,说:“他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

黄玉姑说:“他就是你爸爸,现在你习惯不了,过段时间你就习惯了,走,奶奶带你吃饭去。”

这时,李文亮的两个女儿李珍珍和李宝宝站在饭桌前,看着哭泣的杨思奇,两个人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李珍珍九岁,李宝宝七岁。李珍珍细声说:“这个小鬼头真讨厌,我都饿死了,他还在哭,还不来吃饭。”李宝宝说:“爸爸说了,他以后就是我们弟弟了,以后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要让给他吃了?”李珍珍说:“他来了,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李宝宝说:“是不是爸爸妈妈和奶奶就不爱惜我们了?”李珍珍说:“差不多。”李宝宝说:“那怎么办?”李珍珍在妹妹的耳朵边上悄悄说了两句话,李宝宝点了点头。

李文亮把杨思奇抱起来,放在了饭桌前的凳子上。

上官红云盛了碗饭,放在他面前。

黄玉姑把鸡肉夹起来,放在他碗里。

李文亮看着他,说:“效能,吃吧。”

李珍珍把筷子伸向盘子里的鸡块。

李文亮瞪了她一眼,说:“那是给弟弟吃的,你也能吃?”

李珍珍拿着筷子的手缩了回去。

李宝宝本来也想吃块鸡肉,看到父亲训斥姐姐,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和姐姐面面相觑。

杨思奇还是流着眼泪,一动不动。

后来黄玉姑喂他,他才吃了几口饭。

那个晚上,杨思奇是流着泪睡着的。他在梦中喊叫着爸爸妈妈。李文亮和上官红云一夜没有合眼。他们有个担心,这个孩子能不能够养熟,以后会不会和他们有感情。李文亮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和老婆:“当时,李文槐买来的儿子,闹腾了半年,现在不也很好吗?像亲生的一样,我们要对他好,我就不信会养不熟。”

上官红云说:“但愿如此。”

2

李文亮是个泥水匠,杨思奇买来的第三天,他就出门做工去了,走时交代家人:一定要对孩子好,要照顾好他,看好他,这不仅关系到他们家传宗接代的问题,也是花了大钱买来的。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也不能对不起那些血汗钱。

李文亮走后,上官红云心里十分忐忑,她怕带不好他,尽管她生过两个女儿,却没有信心让别人的孩子成为自己的儿子。黄玉姑老太太和她的想法不一样,她看出了儿媳妇心中的疑虑,笑着对她说:“红云,你要晓得,再凶猛的狗都可以养熟,何况是人。只要我们待他好,他会忘了原来的家,会忘了他自己的父母。记住我的话,无论他现在怎么样,都要顺着他,我们只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对他好。”

上官红云点了点头,她的眼神还是游移不定。

李珍珍和李宝宝看着父亲走后,相视一笑,她们的笑意中,隐藏着什么阴谋。

她们去学校上学前,趁奶奶和母亲在厨房里洗碗,来到了父母的房间里,来到还在睡觉的杨思奇床边。杨思奇的脸上还有泪痕,脸色苍白,嘴唇寡淡,像只病态的小羊羔。她们一人一边趴在杨思奇的身边,李珍珍轻轻地“嘘”了一声,她们几乎同时伸出手,揪住他的耳朵,使劲地扯。

杨思奇在疼痛中醒来,惊恐地看着她们。

李珍珍和妹妹松开了揪住他耳朵的手,李珍珍的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爸爸骗你的,你爸爸根本就没有死,赶快去找你爸爸妈妈吧。”

李宝宝也说:“你要是想走,我们送你到车站,给你买张车票,让你去找爸爸。”

杨思奇没有说话,奇怪地看着她们。

李珍珍说:“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为了你好,我们决定帮你逃走。”

这时,黄玉姑走进来,说:“你们怎么还不去上学,在这里干什么!”

李珍珍和妹妹赶紧翻下床,往房外走,边走边说:“我们看弟弟,看弟弟。”

黄玉姑说:“你们快去上学,一会要迟到了。”

她们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她们都在柳镇中心小学读书,姐姐读三年级,妹妹读一年级。

她们边走边说着话。

姐姐说:“你说给他买车票让他走,你哪里来的钱呀?”

妹妹说:“我存了些零花钱,应该够买一张到龙岩的汽车票,只要把他送上车,我们就不管了。”

姐姐说:“你真想把他送走?”

妹妹说:“真想,他要是不走,以后我们就倒霉了,好吃的都要让给他一个人吃,爸爸妈妈和奶奶都爱惜他,就不爱惜我们了。你反悔了?”

姐姐说:“我没有反悔,就是怕爸爸晓得了,会打死我们的。”

妹妹说:“我们是他亲女儿,不会打死我们的,最多打我们一顿,挨一顿打不要紧,长期受冷落才难熬呢。”

姐姐看着妹妹,不明白妹妹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想法。

妹妹说:“我们要团结起来,找一个机会把他送上开往龙岩的车,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姐姐说:“他要找不到自己的家,也回不来了,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

妹妹说:“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就是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她的话让姐姐心惊胆战,姐姐不说话了,变了脸色,加快了脚步。

妹妹跟在她后面,也加快了脚步。

……

杨思奇起床后,黄玉姑带他到厅堂里吃饭。杨思奇饿了,的确饿了。他吃下了一碗稀饭和一个煎鸡蛋。吃饱后,他有了精神,又开始哭兮兮的了。他眼泪汪汪地说:“老奶奶,你送我回家好吗?我爸爸没死,他在等我回家,我要上幼儿园,爸爸还要教我画画。”

黄玉姑慈眉善目,微笑着说:“效能,你爸爸出去做工了,他要赚钱养家。效能,这里就是你的家,柳镇也有幼儿园,过段时间你安稳下来了,就送你去上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也会教画画的。”

杨思奇泪水流了下来,说:“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要找爸爸,找爸爸。”

黄玉姑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说:“别闹了,效能,奶奶带你去玩。”

上官红云在厨房里洗完碗筷,走到厅堂里,看到孩子又在哭闹,脸色很难看,她说:“哭什么哭,我们花那么多钱买你回家,就是让你哭的吗?”

黄玉姑赶紧哄他,细声说:“你别再哭了喔,妈妈要是发起脾气来,不得了的喔。”

杨思奇说:“我妈妈从来不发脾气,我妈妈从来不打我,不骂我,我妈妈是最好的妈妈。”

上官红云瞪了他一眼,对黄玉姑说:“婆婆,我下地去给番薯秧除草了,再不除草,草就比番薯秧长了。你在家带效能,一定要看好他哟。”

黄玉姑说:“你放心去吧,孩子跑不了。”

上官红云扛起镢头,出门去了。

家里就剩下了黄玉姑和杨思奇。

杨思奇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老奶奶,你送我回家吧,你要是送我回家,我让我爸爸给你钱,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黄玉姑微笑着说:“奶奶不要钱,钱给我再多,也没有用。”

杨思奇说:“奶奶,那你要什么?”

黄玉姑还是微笑地说:“奶奶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给我当孙子。”

杨思奇觉得黄玉姑的微笑很吓人,说:“你是狼外婆,你不是我奶奶。”

黄玉姑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她想,要是李文亮他爸没死,看到这个孩子该有多喜欢,没有见到孙子,他死不瞑目。黄玉姑想等清明节时,把孩子带去给死鬼丈夫扫墓,他一定会看得见,说不定还会托梦给她,梦里的他在坟墓里笑活过来了。

黄玉姑说:“你要是高兴,就叫我狼外婆吧,不,叫我狼奶奶。”

杨思奇十分绝望,大哭起来。

3

一连几天,杨思奇都是哭哭啼啼的,闹着要回家。李宝宝总是用怨毒的目光瞟他,她也不和姐姐说话了,因为李珍珍决定不和她一起帮杨思奇逃走了。上官红云心里也烦躁不安,要不是李文亮非要买这个孩子,她是不会想要的。她的想法和黄玉姑母子不一样,觉得生男生女都一样,有两个女儿了,还要什么儿子。看那些儿子多的人家,也没见得有多好,不见得对老人有多孝顺,有的甚至内斗得厉害,为了争个什么东西打得头破血流。反而有些女儿比儿子还好,既孝顺又通情达理。

李文亮买杨思奇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和她好好商量,只是说要买儿子了,容不得她的任何意见,就独断独行,根本就不把她当回事,上官红云心里很不舒服,几天来都疙疙瘩瘩的。让她心疼的是花几万块钱买个儿子,不光把这些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准备建新屋的钱花光了,还借了不少外债,住在这随时都可能倒塌的老房子里,上官红云简直难以忍受。上官红云是个贤良的女人,尽管她对丈夫的行为心生恶感,但还是默认了这件事情,钱都花掉了,拿不回来了,还能怎么样。她只是想,尽量地对这个买来的儿子好点吧,至于以后他和自己有没有感情,那就看造化了。

不过上官红云有个毛病,就是听不得别人哭。

无论是大人、孩子、亲人还是邻居或者毫不相干的人,只要在她面前哭,上官红云就会烦躁不安,体内有种无名火往头顶冲。这一点,她的两个女儿十分清楚,就是受了再大的委屈,她们要哭也只能躲开母亲哭,不敢在母亲面前哭,否则她控制不住了会发狂,她发起狂来,声嘶力竭,张牙舞爪,虽然不会伤人,却十分骇人。

看着杨思奇哭哭啼啼的样子,上官红云忍耐着不让自己发作,看在那几万块钱的份上,她需要忍耐和克制。而且她也怕带不好孩子,李文亮回来收拾她,他要是发火了,直接就动手打人,没有什么前奏。上官红云挨过打,记忆深刻。她很清楚,这个孩子对李文亮意味着什么,如果这个孩子有什么问题,那李文亮可就不是打她那么简单了。

黄玉姑看出儿媳妇心烦,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红云,你可要忍住哪,现在一定要稳住他,让他安下心来。如果这个时候你发急,对他的影响很不好。他这样子也是正常的,要是我们的孩子被卖到别人家里去,也会这样的,将心比心,对他好点,我们需要慢慢感化他,让他觉得在我们家比他自己家好,那样他就会服服帖帖地待在我们家了,感情也慢慢会好起来。你要是看不惯,就出去找人说说话吧,孩子我带他睡。”

上官红云说:“我知道了,婆婆。”

她真的出门去了。踏出家门,听不见杨思奇的哭闹后,上官红云的心放松下来,不能让孩子这样哭闹下去了,她该想点有效的办法,让他老老实实的,不哭不闹。她来到姐姐上官翠云的家里。姐姐住的是新楼房,踏进姐姐家门时,她就在心里哀叹道:“各人的命真不一样,还是姐姐的命好,嫁个老公会赚钱,有新楼住,还给老公生了儿子,在家地位也很高。”

姐姐一家在看电视。

姐姐见妹妹来了,赶紧让座。

姐夫给她倒茶。

姐姐拉着她的手,问:“怎么愁眉苦脸的?”

她叹口气:“唉,怎么说呢,怪难受的。”

姐夫笑了笑说:“你们家不是买了个儿子吗?现在有传宗接代的了,还有什么可难受的。”

姐夫的话像是在损她。

上官红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堵得慌。她霍地站起来,就往门外走。上官翠云捶了丈夫一下,说:“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看把我妹妹气走了。”姐夫笑着说:“我也没有说什么呀,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呢。”上官翠云指着他的鼻子,说:“看你这个鸟样,一会儿回来再收拾你。”

上官翠云追了出去。

她追上了妹妹,说:“红云,到底怎么了?别理会你姐夫,他那张臭嘴,总是乱说话。”

上官红云说:“我的心里很乱。”

这时,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从她们的旁边呼啸而过,一辆摩托车差点刮到上官翠云。上官翠云骂道:“开那么快,赶去投胎呀!”那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一会,那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远去。

上官翠云说:“红云,为什么愁?是不是还缺钱?缺钱的话要开口,姐姐会借给你的。”

上官红云把姐姐拉到小街边上,说:“姐姐,我现在不需要钱,就是需要,也不好意思开口。前些日子买这个孩子,向你们家借了那么多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上官翠云说:“还不还又怎么样呢?我们又不差那点钱。红云,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官红云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孩子。”

上官翠云说:“我看那孩子很好呀,身体健康,白白净净,长得蛮出众的,他怎么了?

上官红云说:“姐姐,你晓得我的毛病,见不得人哭。这孩子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就是成天哭哭啼啼的,闹着要找他亲爸爸。我看到他哭,心里就十分乱,老是想发脾气。我婆婆说得对,他这样也是正常的,将心比心。可是,可是我怎么才能忍受住,而且还要忍受多久?”

上官翠云说:“老是闹着要找他亲爸爸,虽说是人之常情,可也不是好事,他要是没完没了地闹下去,那还怎么过日子?我看不能让他这样下去,得想点办法,制止住他的哭闹,只要他不哭不闹了,一切都好办了。”

上官红云说:“我又不能打他,又不能骂他,哄他也哄不好,什么好话都说尽了,他还是又哭又闹。”

上官翠云说:“虽说不能打,不能骂,我看可以吓唬。”

上官红云说:“怎么吓唬?”

上官翠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串话。

上官红云说:“这样有用吗?”

上官翠云说:“你回去试试不就晓得了。”

上官红云说:“好吧,我回去就试,如果这个方法没有用,你要帮我想别的办法。”

上官翠云说:“没有问题。”

上官红云回到家里时,两个女儿已经睡了。她来到婆婆的房间,看到婆婆还在哄杨思奇。那孩子其实挺可怜的,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骨肉分离,孩子想念父母,远方的父母也同样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叹了口气。婆婆见她进来,笑着说:“红云,你累了一天了,去睡吧,孩子放我这里,把他哄睡就好了。”

上官红云说:“婆婆,你带了他一天更辛苦,我还是把他抱回去睡吧。刚才文亮打来了电话,强调要我带孩子睡,说是这样以后感情深。我要是不把孩子带回去和我一起睡,文亮回来会打死我的。”

黄玉姑说:“他的脾气是不好,唉,我和你公公都是没有火气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一个火暴性子的人。你放心去睡吧,等他不哭不闹了,再让他和你一起睡,我不和他说,他不会晓得的。”

上官红云说:“婆婆,别说了,我还是抱孩子到我房间里去吧,你好好休息。”

黄玉姑见她如此执著,也不拦她了,只是说:“红云,要忍耐,不要对孩子发急,急也没有用。”

上官红云抱起还在叽叽歪歪的杨思奇,说:“我不发急,我忍耐。”

上官红云抱着孩子离开后,黄玉姑长长地叹了口气,拉灭了电灯,躺在了床上。

上官红云把孩子放在床上,反插上了门,回到床跟前,强装笑脸说:“效能,你能不能不哭不闹了?你好好的,我们一家人都会把你当祖宗般供着,给你吃好穿好。”

杨思奇根本就不理会她的话,哭着说:“我要回家,我要爸爸——”

她又说了些好话,孩子还是不理会。

他还哭得更厉害了。

上官红云拉下了脸,其实她还真不想用姐姐出的招,她想如果孩子好好听自己的话,那该多好,大家都相安无事,好好过日子。问题是,杨思奇还是个三岁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和她讲道理。既然道理讲不通,上官红云就要按姐姐的方法去做了。

她咬了咬牙,压制着内心的烦躁和不安,自言自语道:“我让你哭,让你哭。”

上官红云从抽屉里找出一根缝被子用的长针,走到孩子的跟前。

她愣愣地注视着孩子满是泪水的脸,浑身颤抖。

孩子根本就没想到她会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法迫使自己不哭,还是由着性子哭闹。

上官红云突然抓起杨思奇的手,把针扎进了他白嫩的手臂。孩子惨叫了一声,张大了嘴巴,疼痛得叫不出来了。上官红云拔出了针,杨思奇手臂上的针眼马上冒出了血。孩子惊恐地望着她,嘴巴还是没有合上,他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那是痛苦绝望的声音。

上官红云咬着牙,低声说:“你以后要是再哭再闹,我就用针扎你。”

孩子泪水扑簌簌淌落。

上官红云说:“还哭!”

说着她又抓住了孩子的手臂,举起针,要扎下去的样子。

孩子这才说出了话:“我不哭了,不哭了,你别扎我了。”

上官红云说:“把泪水憋回去。”

孩子哽咽着说:“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

这一招还真的管用,从那以后,杨思奇就不哭不闹了。但是他沉默寡言,用迷惘的目光看着这个家庭的成员,就是黄玉姑带他出去玩,他也极少说话,用迷惘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的人们。有时,他想爸爸妈妈了,想哭或者不想吃饭,上官红云就拿出针,比画出扎人的姿势,杨思奇就心惊胆战,真的把眼泪憋回去了,也不敢想爸爸妈妈了。从那以后,针埋在了孩子的心里,成了他恐惧的根源。

4

杨思奇不哭不闹了,按理说这家人的生活应该正常起来了,却还不能平静。这个家庭里的人,除了李宝宝之外,都对杨思奇挺好的。白天,上官红云下地劳作,黄玉姑背着他在柳镇四处游走。走到李家祠堂,她就背着他进去看,告诉他,这是祠堂,族里祭祖、敬老、结婚、生子都要在这里搞活动,等清明节的时候,你爸爸就要在这里摆酒席,请族人吃酒,因为我们家有了你这个新丁。黄玉姑背着孩子,来到妈祖庙,对他说:“这是妈祖庙,神坛上供奉的是妈祖娘娘,她护佑一方水土一方人。奶奶初一十五都要来烧香,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的。”黄玉姑背着他,在古街上行走,给他讲述着这条街上发生的故事。她背着沉默寡言的杨思奇去看村外的汀江,面对汀江,她说:“这条江一直通到广东汕头,你的曾祖父原来是个艄公,在这条江上撑船,往还于汀州府和汕头之间,把山货运到汕头,又把汕头的盐巴运到汀州府。他最后也死在这条江上,在一次运货时,碰到土匪,被土匪杀死,推到江里,尸体都没有找到。每年清明节,我们一家都要到江边祭奠他。”

杨思奇有时会趴在黄玉姑的肩膀上沉睡,就是他睡着了,黄玉姑还是背着他到处游走,给他讲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黄玉姑觉得,他是柳镇人了,以后要在柳镇长大成人,必须要让他了解这片乡土。

其实,杨思奇最喜欢的还是来到江边。

就是在路上睡着了,只要一到江边,他就会神奇地醒来。

江边有大片的野河滩,野河滩上长满了凄凄芳草,有各种各样的野花,还有翩翩飞舞的蝴蝶,最吸引他的是蝈蝈。

黄玉姑给他编了个小蝈蝈笼子,然后就带他到野河滩的草地上去捉蝈蝈。

把捉到的蝈蝈放进笼子里,他开心地笑了。

可是,很快地,他又不开心了。

他把蝈蝈放回了草丛,然后把蝈蝈笼子扔进了江里。

江风拂起了他的头发,也拂起了黄玉姑的头发。

黄玉姑说:“效能,你为什么把蝈蝈放了?”

杨思奇小声地说:“我把蝈蝈关进了笼子,它就不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

他的眼神迷惘而忧伤,那时,他一定对自己亲生父母充满了思念。

黄玉姑背过身,不停地抹眼睛。

杨思奇拉着她的衣角,说:“狼奶奶,你怎么哭了。”

黄玉姑说:“奶奶没有哭。”

杨思奇说:“那你怎么流泪了?”

黄玉姑说:“风大,沙子迷了眼。”

杨思奇不说话了,他坐在江边,望着沉缓流动的江水,目光痴迷。

黄玉姑站在他后面,也望着沉缓流动的江水,眼睛红红的,十分凄凉。

江水在呜咽。

他们的心也在呜咽。

……

杨思奇在这个家里落下了脚,渐渐地,对父母的想念也淡了,因为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填满他的脑海;另外,他还害怕那根针,那根随时都有可能扎入他肉体的针。

李宝宝一直想买张车票,把他送上车,让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的确,自从杨思奇到了这个穷家之后,李宝宝就没有人疼爱了,一家人都围着男孩子转。李宝宝充满了失落感和对杨思奇的怨恨。她对姐姐的倒戈也十分不满。姐姐每天放学回家,就帮奶奶带杨思奇玩,还和他一起画画。杨思奇在纸上画出蝴蝶、青草、蝈蝈、江水、蓝天白云,还有人物,那些人物有男有女,脸部模糊,看不清是谁,杨思奇心里一定知道是谁,只不过,他不说。

李宝宝不和姐姐说话了,她变得孤独。

她没有想到,姐姐会在爸爸面前告她的黑状。

那是个雨天,工地停工,李文亮回家休息两天。他一回家,就拿出了糖果饼干什么的,给杨思奇吃。

李宝宝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杨思奇把糖果和饼干分给两个姐姐吃,也给奶奶吃。

他拿着糖果,走到李宝宝跟前,将糖果递给她。

李宝宝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他。

李文亮笑着说:“宝宝,弟弟给你吃,你就吃吧。”

李宝宝接过糖果,使劲地扔在地上,一跺脚就冲出家门去了。

李文亮说:“这鬼妹子疯了?”

李珍珍嘴巴里含着糖,说:“爸爸,妹妹生弟弟的气。”

李文亮说:“她为什么要生弟弟的气?”

李珍珍把父亲拉到她们的房间里,说:“爸爸,妹妹不喜欢弟弟,说他来了后,她就没有好日子过了。爸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文亮说:“什么秘密?”

李珍珍说:“妹妹想买张车票,把弟弟送走。”

李文亮一听这话,就像着火的爆仗,马上就暴跳如雷。他吼叫道:“这天杀的,造反了她,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

李宝宝这下可遭殃了,李文亮把她捉回家,用竹子使劲抽打她,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要不是黄玉姑舍命护住孙女,李宝宝真要被他打死了。黄玉姑凄声喊叫:“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她就是有什么错,也不能这样打她。”李文亮说:“妈,你走开,不关你事。”黄玉姑说:“我就不走开,你先打死我吧。”

李文亮不打了,用竹子指着黄玉姑身后的李宝宝说:“要是效能不见了,我就打死你,没用的东西!”

李宝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杨思奇默默地看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李文亮以为这次暴打,会让小女儿老实。表面上看,她的确老实了不少,有时也和杨思奇一起玩。没有想到,在四个月后的一天,李宝宝险些酿出大祸。

那是个阴天,李文亮在外面做工,没有在家。上官红云去田里挖地瓜,因为挖地瓜是很累的活,所以李家两姐妹放学后,黄玉姑就让李宝宝在家看管杨思奇,自己带着李珍珍去帮忙把地瓜挑回家。

她们走后,李宝宝就对杨思奇说:“效能弟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怎么样?”

杨思奇有点怕她,说:“不去了。”

李宝宝学着母亲的样子,拿出了一根针,杨思奇心惊肉跳,只好跟她去了。李宝宝怎么会知道杨思奇怕针的呢?原来那天晚上,李宝宝根本就没有睡着,她听到杨思奇的惨叫后,偷偷来到母亲卧房门口,从门缝里偷窥到了母亲用针威胁杨思奇。

李宝宝把他带到了附近的五公岭上。

山上松林茂密,阴森森的,十分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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