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列车上讲的三个辛酸故事(2 / 2)

宝贝回家. 李西闽.. 16378 字 5个月前

光头佬还骂出了口:“谁他娘的拿了我的链子,快给老子还回来!”

这时,一个观棋的人说:“刚才,我看见杨二嫂的儿子拿着一根链子玩,不晓得是不是你的?”

光头佬朝他吼道:“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你看见了,为什么不制止他,不让他拿走?”

那人诚恐诚惶地说:“我,我去给你要回来。”

过了一会,那人把链子给他取回来了,递给光头佬。光头佬把链子扔回筐子里,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骑车走了。给他取回链子的人摸了摸自己的头,自言自语道:“他的链子被孩子拿走,关我屁事呀!我还屁颠屁颠去给他取回来,最后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他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只有赵学文没有笑。

看着光头佬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赵学文最后一次去光头佬家时,发现了他家地下室的秘密。那是在光头佬搬到新楼里住的一年以后的事情。

赵学文那天棋瘾上来了,拿着一盒棋子,出了家门。在村里转悠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和他下棋的人,奇怪的是,那天村里的几个棋友,不是家里有事,就是下田劳作去了。他十分沮丧地回到家里,长吁短叹。老伴见他难受,说:“一天不下棋就把你急成这样,你就不能在家里陪我说说话?”赵学文说:“臭老太婆,我已经三天没有下棋了,心里都痒死了。”老伴说:“棋是你的命,我什么也不是,当初怎么就瞎了狗眼嫁给了你。”赵学文没有理她,突然,他想起了光头佬。自从那次光头佬因为狗链子生气,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也不晓得他怎么样了。赵学文想了想,还是去找他玩吧,他应该买了新象棋了。

他出了家门,骑上自行车,往光头佬家的方向奔去。

光头佬家在山脚下,离村子远,而且周边也没有公路什么的,特别幽静,空气也好。赵学文感叹,光头佬和他儿子真会寻地方。

光头佬家门紧闭。

赵学文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

难道他不在家?

赵学文趴在门上,眯着眼睛从门缝里往里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想,光头佬会不会在楼上看电视?可是,他没有听到电视的声音。如果就这样离开,赵学文心里不甘。他就大声喊叫:“光头佬,开门,开门——”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想光头佬真的不在家了。

一不做二不休,赵学文这样喊叫道:“光头佬,我晓得你在里面干见不得人的事情,连门都不敢开,还装作不在家的样子。你就在里面,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干什么!你要再不开门,我就把你干的事情回村里告诉大家!”

赵学文的话音刚落,二楼的窗户打开了,光头佬探出头,说:“你叫什么呀,我在睡觉呢。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你这个人就喜欢胡说八道。”

赵学文哈哈大笑起来。

光头佬打开了门,赵学文推着自行车走了进去。

光头佬说:“走,上楼喝茶。”

赵学文说:“光头佬,我是来找你下棋的,不是来喝茶的。”

光头佬说:“我都忘了怎么下棋了。”

赵学文说:“老东西,你说什么?忘了下棋?”

光头佬说:“真的忘了下棋了,走,上楼喝茶吧。”

赵学文好像听到有人在哭,是女人在哭,声音很小,却还是能够听到。他说:“你家还有人?”

光头佬把他拉上了楼,说:“哪有人?”

赵学文说:“刚才我分明听到有女人哭。”

光头佬显得很不高兴,恼怒地说:“赵学文,我一直敬重你。以前和你下棋,你输了,怎么骂人,怎么发火,我都不生气,都让着你,因为你是有文化的人。今天,你先是在我家门口吼叫,还威胁我说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好心让你进家里来喝茶,你却说我家里有女人哭,你到底安了什么心,到底想干什么?我一个老头子,独自住在家里,你非要说我家里有女人,真想败坏我的名声?”

赵学文说:“我真的听见有女子的哭声,你别急嘛,也许是从屋后的山上传来的哭声,我又没有说你家里藏有女人,你急什么呀。”

光头佬说:“这才差不多。学文,你坐会儿,我下楼到厨房里拿烧水壶,一会就上来给你泡茶。”

光头佬下去后,赵学文站在楼梯口,竖起耳朵听,哭声听不见了。

他却听到光头佬在底下压低了声音说:“我警告你,别再哭了。再哭,饿你三天,看你还哭不哭得出来。”

赵学文感觉他是在地下室的门口说话的。

是的,不一会,他听到了光头佬从底下室爬上楼梯回到一层的脚步声。赵学文赶紧回到沙发上,坐在那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光头佬上楼来后,装模作样地说:“你还听到女人的哭声了吗?”赵学文说:“没有了,没有了。”光头佬说:“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耳朵出了问题,赶紧去医院检查检查,要是耳朵有毛病,过两年你就变成聋子了。”赵学文坐在沙发上,觉得很不舒服,屋子里虽然装修很好,可是被光头佬糟蹋得差不多了,地板脏兮兮的,还有股奇怪的臭味。得知光头佬家没有象棋,他也不下象棋了,加上受不了屋里的臭味,赵学文坐了会就告辞了。下楼时,赵学文特地朝地下室那边瞟了一眼,发现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上,有几个浅显的脚印,看得出来,那不是光头佬粗大的脚印,而是小脚印。

走出光头佬的家门,赵学文骑车回村子去了。

光头佬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坳之中,才骂了声什么,进屋用力地关上了门。

其实赵学文没有回村,他觉得光头佬太不正常了。女人的哭声、光头佬在地下室门口的话语、通向地下室楼梯的脚印都让他生疑。还有,当初光头佬说买拴狗链子,是因为儿子要捎只外国狗给他养;可是,赵学文刚才在他家里,连狗毛都没有见到一根。赵学文觉得光头佬家里十分可疑,他决定偷偷地回去看看。

赵学文悄悄地来到光头佬家的楼后面,他看到有扇窗比较低,就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那窗紧闭着,窗玻璃靠里的那面贴着报纸,他看不清里面的状况。突然,赵学文听到了光头佬的怒骂声,接着,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喊,准确地说,是个小姑娘的哭喊。

光头佬怒骂道:“你这个小贱人,我叫你哭,叫你哭!”

小姑娘哭喊道:“求求你,别打我了,别打我了。”

光头佬说:“老子打不死你,小贱货,以后有人来不老实,老子把你拉到房子后面,挖个坑,活埋了你。”

小姑娘不说话了,只是哭,哭得很是凄惨。

这回,赵学文听得真切,原来光头佬家里还真有女人,而且还是个孩子,他……赵学文想不下去了,骑上车就往派出所里跑。

……

警察在光头佬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脖子上套着拴狗的项圈,那根不锈钢链子一头拴着项圈,一头拴在地下室的柱子上。她身上的衣服肮脏,蓬头垢面,睁着一双惊恐痴呆的大眼睛,她身上,唯有双手是干净的。看到她这个样子,连解救她的警察都难过得落泪。

被抓后的光头佬招供,这个小姑娘是他三年前花三千块钱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他看这姑娘长得好看,就动了色心,想到儿子也不可能回家住,家里就剩他光棍一人,把她买回家当老婆挺好的。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把小姑娘带回了家。光头佬的老屋有很多房间,他就在一个房间里,挖了个地下室,把小姑娘囚禁在里面,每天晚上进入地下室猥亵她。光头佬其实已经没有性能力了,但是他的色心不死,除了用手摸小姑娘的下体,他还有一个让自己达到快感的方式,那就是让小姑娘不停地摸他的光头,摸得爽了,他才心满意足地睡去。小姑娘被他囚禁着,连一条狗都不如。这老畜生在外面装得像个好人,晚上回家就不是东西了,还经常毒打恶骂小姑娘。在小姑娘的眼里,他就是个老恶魔。光头佬的事情后来被他的二儿子发现了,二儿子也是个畜生,竟然觉得父亲养个小姑娘是正常的事情,还替光头佬着想,在山脚下给他建了栋楼,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折磨小姑娘,获得快感。因为二儿子担心父亲住在村里,事情迟早会败露。搬进新房子后,光头佬哪有心思去下棋了,躲在小楼里,喝点茶,看会儿电视,猥亵会儿小姑娘,日子过得邪恶又快活。他原来就有条链子是用来锁住小姑娘的,搬到新房后,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什么都要新的,反正儿子有钱,他就买了条新的拴狗链子。在新房里,需要小姑娘的时候,就把她从地下室牵上楼,猥亵完后,就把她锁回地下室。光头佬没有想到事情会败在赵学文身上,他还说过,等他从监狱里出来,要杀了赵学文。这话传到赵学文耳里,赵学文的火暴脾气又上来了,忿忿地说:“这个龌龊的老流氓,我等着他出来杀。不过,他还能不能从监狱里活着出来,还是个大问题呢。”

而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名字。

她从小就被人贩子拐卖,无论被卖到哪里,都没有人给她起名,她的名字就是:喂、小东西、臭丫头、小贱人等等。她自己说,从她记事起,就一直被人卖来卖去,有十三次之多。在光头佬家里是最长时间的一次,也是最残酷的一次,那是她生命之中最灰暗的岁月。后来,她每当看到秃顶的男人,就禁不住浑身发抖,惊恐万状,她的手甚至不敢去触摸光滑的东西。

像她这样被多次拐卖的孩子,自己对家乡和亲人没有记忆,根本就找不到她的亲生父母。解救出来后,问题重重。

她身体的要害部位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好几个脏器都有毛病,需要长时间的住院治疗。住院治疗要花大笔的钱,公安局没有这方面的经费,她也没有亲人给她出钱治疗,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她因为病痛而死,她的命运已经够悲惨的了。李妙去医院看她时,心疼得要命,她不敢和小姑娘的目光对视,她从小姑娘的身上,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李妙想,要让她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李妙找了很多部门,比如妇联、民政局等单位,这些单位也说没有钱给孩子治病。就在她焦虑时,她那做生意的中学同学联系了一个大老板,答应给孩子治病。

孩子的病治好后,她的归宿成也有了麻烦。

那个捐助孩子治病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离异,因为不能生育,膝下无儿无女,她对孩子十分呵护,经常去医院看孩子,还带孩子出去吃饭,给孩子买漂亮的衣服。女老板有明确的意愿要****。可是,打拐被解救的儿童如果找不到亲生父母,将面临不能被收养的困境。因为一个孩子如果被认定为“打拐儿童”,那么他就不是“弃婴弃童”也不是“孤儿”。根据法律规定,如果不是弃婴弃童和孤儿,就不能被其他家庭收养,“打拐儿童”在法律层面上,很难进行收养程序,谁也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什么时候会来找他。

因此,女老板十分无奈。

但是女老板告诉李妙,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就是不能****,她也会关注到底,让孩子走向新生。

这点让李妙心里有了安慰。

李妙也曾经想过自己收养她,让她当自己的妹妹,此生不能让她再遭受苦难。

这是李妙良好的愿望,可是,这个世界很多良好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就像女老板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一样。

因为孩子没有名字,李妙给她取了名字,叫李美,她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美妙。

因为几个月过去了,李美的亲生父母没有来认领她,最终,她被送进了社会福利院。

那天,女老板和李妙一起送李美去社会福利院。

安置好后,女老板在离开时,对李妙说:“李警官,我真希望李美能够喊我一声妈妈。”

李妙说:“我也希望如此,那样李美就有福了。”

李美听到了女老板的话,她走到女老板面前,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女老板顿时泪流满面,抱着李美说:“乖女儿,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女儿。”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李美未来的命运会怎么样,谁都不能预测。

她终究是一只受过伤害的孤独小鸟,能否在人生的天空中自由飞翔,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5

张森醒了,他朝他们笑了笑,没说话。

李妙微笑着说:“睡得好吗?”

张森也笑了笑,说:“挺好的,梦见女儿了。”

朱文远递给他一个苹果,说:“是不是总是梦见女儿?”

张森接过苹果说:“是呀,总是梦见。有时梦见找到她了,很高兴,会笑醒;有时梦见她被人打被人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就黄连一样苦,苦醒了。”

李妙说:“我理解你的心情,那么,刚才做的是什么样的梦呢?”

张森笑着说:“好梦,梦见到站了,一下火车,看到女儿来接我。她抱着我说,爸爸,我知道你会来的,所以在车站等你,等你带我坐飞机回家。我看到孩子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也很亮,穿着也很光鲜,还长高了,觉得她没有受什么苦,就笑醒了。醒来还是在寻找的途中,只能苦笑了,还不如不要醒来。”

李妙听了他的话,心里酸酸的,难过。

她突然想起父亲,他当时要是真寻找过自己的话,有没有像张森那样做过梦,不管好梦还是噩梦?

她找不到答案。

李妙还想,自己要是有张森这样的父亲,那该有多幸福。

朱文远说:“有梦总比没有梦好,有梦就证明还心存希望。”

张森不说话了,大口地啃着苹果,他的眼神充满哀伤和渴望。

他们都不说话了,目光都掠到窗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看待窗外风光的感受也不一样。

李妙和张森并排坐着,朱文远坐在他们对面,旁边还空着一个位置。

火车在湖南的一个站点停靠后,上来了一些人。

有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背着书包,走到朱文远面前,问道:“叔叔,这里有人坐吗?”

朱文远笑笑,说:“没人,你坐吧。”

小男孩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短发,圆脸,稍黑,鼻子有点扁,嘴唇比较厚,大眼睛,眼神有股子怨恨之气。

李妙比较敏感,问道:“小朋友,就你一个人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

李妙又问:“你要去哪里?”

小男孩说:“随便。”

李妙说:“随便?”

小男孩说:“是的,随便。”

李妙说:“父母亲知道你出来吗?”

小男孩不说话了,把头扭向另外一边,不搭理她了。

李妙知道了,这孩子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她隐隐约约有种担心,担心这个孩子会失踪。她观察了一下,这节车厢里没有上来跟踪男孩子的人,她能够看得出来,这都是罗小武教她的。识别人贩子的能力是罗小武教她的,她还有另外一种手段,那就是散打,那是她舅舅教她的。她在被解救之后,舅舅就开始教她散打,让她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不至于再受到伤害。

小男孩站起来,对朱文远说:“叔叔,帮我看好我的座位,我去去就来。”

朱文远说:“好吧。”

小男孩在车厢里慢慢走着,左顾右盼,像是在观察什么。

李妙说:“朱记者,我去盯着那孩子。”

朱文远说:“你断定他是离家出走的孩子?”

李妙说:“是的,保证没错。”

那孩子一节车厢走完了,又走向另外一节车厢。他还是左顾右盼,审视着车厢里的每个人。李妙跟着他,和他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他到底要干什么,李妙不得而知,但她清楚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的。难道他是个小偷,在观察谁的钱包和贵重物品更加容易得手?问题是,他根本就不像小偷,李妙有点困惑。其实,小偷脸上也没有写上小偷两个字,凭什么他就不像小偷?

快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的时候,遇到了列车员在查票。

孩子一看到查票,转身就要走,他惊慌的样子引起了列车员的注意,列车员追上来,抓住了他。那个女列车员长得粗壮,看上去就是个虎妞。她粗声粗气地说:“你跑什么跑,票!”男孩子挣脱不开,顿时脸红耳赤,话也说不出来。李妙明白了,这孩子敢情是逃票上车的呀。她想,自己应该出手了。她走过去,对列车员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是我弟弟,因为时间紧,来不及买票就上车了,还没有补票,现在马上补,马上补。”列车员放开了孩子,孩子低着头。列车员看她态度不错,教训了几句,就给孩子按最近一站上车到终点下车的旅客补了票。

李妙把票递给他,说:“收好,这是你的车票。”

男孩子把票塞进了口袋,跟着李妙回到了座位上。

李妙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喝吧。”

男孩子接过矿泉水,说:“谢谢。”

李妙笑了:“饿吗?”

男孩子喝了口水,说:“不饿。”

李妙说:“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

男孩子对他们有了基本的信任,放松了许多,说:“我叫王逸。”

朱文远说:“这名字不错呀。”

王逸看了他一眼,说:“你喜欢我的名字吗?”

朱文远说:“喜欢。”

王逸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朱文远、李妙和张森吓了一跳。

他说:“叔叔,你既然喜欢我的名字,看来也喜欢我吧?如果是这样,你把我买了吧,我给你当儿子。我在火车上看了一遍,还是你们比较可靠,叔叔,你答应我做你的儿子吗?”

朱文远说:“我是喜欢你的名字,也喜欢你,你要我买你当儿子,你最起码要告诉我理由,还有,需要给你付多少钱哪?”

李妙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

这个自己拐卖自己的孩子,李妙还是第一回碰见。

于是,小男孩王逸给他们讲起了他的故事。

6

王逸不是父母眼中的那种乖孩子。

父母眼中的乖孩子是什么样子的?王逸知道,就是:听话,听话,听话。

王逸的父亲王九月和母亲蔡慧香都是政府机关的小公务员,他们像中国千千万万的家长一样,望子成龙,十分膜拜“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个狗屁信条。孩子从懂事起,他们就希望孩子变成无所不能的神童,给孩子报了许多培训班,王逸从小就没有自由。

上了小学一年级后,他们对孩子要求就更加严格了。

一个星期七天,除了正常到学校上课,周末和每天晚上都安排了培训,比如周一、周三、周五晚上是各一个小时的英文课,周二、周四晚上是各一个小时的钢琴课,周末两天,分别有小学生作文培训、歌唱培训、乒乓球培训等等。每天晚上上完培训课,回来还要做学校布置的作业,王逸就像一个小陀螺,不停地旋转。

这可怕的不停旋转,终于激发了王逸的逆反心理。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他就不好好学习了,不光在课堂上不好好听讲,那些培训课也打不起精神。他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这让父母亲十分恼火,动不动就打骂他。王九月和蔡慧香夫妻俩轮流值班,一人看管儿子一天。王逸记得有一次,他的两道算术题没有做对,蔡慧香检查出来后,呵斥他重新做。他没有办法,只好重新做,但是,他的心根本就不在算术题上,第二遍还是没有做对。蔡慧香气急败坏,拿起苍蝇拍子,劈头盖脸地打,边打边说:“让你不好好学习,让你不好好学习!”王九月从房间里走出来,非但没有制止妻子打儿子,还在一边说:“该打,不打不长教训。”

王逸哭了,但是哭也没有用,母亲还是继续打骂。

打骂完后,还逼迫他继续做作业。

从那以后,挨打就是家常便饭。

父母越是打骂,王逸就越不好好学习。

他越是不好好学习,成绩就越一塌糊涂,父母就越加施暴。

小学二年级的期末考,王逸的成绩是全班最差的。他不敢把成绩单带回家,偷偷地撕掉了。结果,那个晚上,就像世界末日一样了。先是蔡慧香打骂他,然后是王九月收拾他,他被打得脸青鼻肿,晕头转向,泪流满面。那个晚上,他噩梦连连,几次在噩梦中醒来,浑身发冷,在黑暗中无助地流泪。

第二天,他对同学许成林说:“许成林,你爸爸妈妈打你吗?”

许成林说:“我爸爸妈妈才不打我呢。”

王逸说:“可是我爸爸妈妈打我,我恨死他们了。”

许成林说:“你得给他们个教训,不然他们还会继续打你的。”

王逸说:“什么教训?”

许成林在他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王逸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上完钢琴课回来,蔡慧香看着儿子做作业。突然,王逸抱着肚子倒下去,喊叫道:“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蔡慧香吓坏了,看着满地打滚的儿子,不知所措,喊叫道:“九月,九月——”

王九月跑过来,抱起儿子,说:“小逸,你怎么了,告诉爸爸,你怎么了?”

王逸说:“肚子痛,肚子痛,痛死了。”

蔡慧香说:“九月,你说怎么办。”

王九月恼怒地说:“还能怎么办,赶快送医院。”

在医院的急症室,医生给王逸检查时,哭着对医生说:“我肚子好痛,都是爸爸妈妈打的,他们总打我,打得我肚子得癌症了。”

医生检查完后,让蔡慧香带孩子出去,他有话要对王九月说。

蔡慧香和王逸在外面等了会,就看见王九月阴沉着脸走出诊室。他瞪着眼睛,说:“回家,回家再说。”王逸以为回家就没事了,从此后,爸爸妈妈就不会打他了。王逸万万没有想到,刚刚踏进家门,王九月一把拎起王逸,狠狠地在王逸脸上搧了一耳光,王逸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响,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痛,他大哭起来。王九月把王逸脸朝沙发按在那里,抡起巴掌,使劲地打着他的屁股。

蔡慧香说:“九月,你打他做什么呀,他不是刚刚肚子痛吗?”

王逸被打得直叫唤。

王九月愤怒地说:“这小兔崽子,还学会装病了,还向医生告状,说我们打你,老子看你肚子还痛不痛,打死你,打死你!”

蔡慧香不顾孩子的痛苦叫唤,还在一边说:“打死他,打死他,小小年纪就这样,长大了该怎么办?我们是恨铁不成钢呀,怎么会生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孩子。打,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说谎。”

王九月打累了,才住手,然后恨恨地走进房间。

蔡慧香凶巴巴地对儿子说:“你长记性了吧,以后再敢这样,看打不死你!还不滚去睡觉!”

王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你们是不是真的要我死?”

蔡慧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还是凶巴巴地说:“还不滚去睡觉,啰唆什么。”

王逸忍受着疼痛,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这天清晨,小区里早起晨练的一个老头发现楼顶边缘站着一个孩子。老头找来了保安,说:“你看,楼顶是不是站着一个孩子?”保安一看,说:“是呀,是个孩子,他要干什么?”老头说:“你眼神好,看看是谁家的孩子。”保安又看了看,说:“是王九月家的孩子,没错,是王九月家的孩子。”老头说:“这孩子要干什么?”保安说:“不会也是在晨练吧。”老头说:“你有病呀,他站在那里是晨练?我看这孩子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想不开了。”保安说:“对,对,想不开了。”

老头说:“赶快打电话给他们家,让他们家长上楼救人。”

保安说:“好,好,我马上去打。”

老头说:“还要报警,报警!先报警吧,要是孩子跳下来,就麻烦了。”

保安赶快去打电话了。

王九月夫妻还在沉睡,突然电话铃声响起。王九月踢了踢妻子,说:“快去接电话。”蔡慧香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说:“喂——”

保安在电话里说:“不好了,你儿子站在楼顶准备跳楼了。”

蔡慧香吓得发抖,对丈夫说:“小逸,小逸要跳楼。”

王九月说:“你说什么?”

蔡慧香说:“小逸站在楼顶,要跳楼。都怪你昨天晚上,把他打得太狠了。”

王九月吼道:“什么时候了,还说废话,救人要紧。”

当他们爬上顶楼时,警察和消防队的武警都赶到了,消防官兵在楼下铺上了气垫。整个小区的人都被警笛吵起来了,纷纷出来看热闹。

王逸站在那里,一直流泪,喃喃地说着:“爸爸妈妈,你们要我死,要我死。”

爬上楼顶的王九月夫妻吓得浑身哆嗦。

王九月说:“小逸,你千万别跳呀,有什么话好好说。”

蔡慧香哭得像个泪人,喊叫道:“小逸,别跳哇,我的心肝,别跳呀。”

王逸回过头,对他们说:“我不是你们的心肝,我是你们的仇人。你们还记得吗?我作业题没有做对,你们用苍蝇拍子打我,打得我满脸都是伤;我考试没有考好,你们打我,打得我鼻子都流血了;我英语考级没有通过,你们让我跪在地上练习口语;我偷偷看会儿电视,你们用遥控器砸我的头,让我头上鼓起了老大的包。我干什么都不行,只能够按你们的要求去做。只要我不听话,你们就打我骂我,我被你们打怕了,你们真下得了手,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被你们打的。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我死,我就去死。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挨你们的打了,你们也再也打不到我了。”

王九月说:“小逸,我们错了,再不会打你了,快过来,快过来——”

蔡慧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王逸说:“爸爸,我死了,你们就安静了,我也不会惹你们生气了,我做不了你们的好孩子,我也很辛苦,活得没有意思,死了就再不要做作业了,再不要学习了,再不会挨打了。爸爸,我再不想做你们的儿子了。”

他说完就真的跳下了楼。

王九月站在那里,呆了。

蔡慧香当场就昏了过去。

要不是楼不太高,消防官兵在楼下铺好了气垫,王逸必死无疑。王逸捡了条小命,还得感谢那个老头和保安。王逸跳楼事件之后,王九月夫妻俩有了些改变,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再打骂王逸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学校的功课和校外的辅导班还是那么多,王九月夫妻对他的学习还是如临大敌,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更谈不上让他去玩了。他们不打不骂后,王逸学习认真了些,可是他心里特别逆反,只要能够偷懒就偷懒,因为他知道父母亲不会打骂他了。

王逸好不容易熬到了小学三年级。

这年他九岁。

一个九岁的孩子,因为父母亲给予的压力,很多时候变得沉默寡言,像个小老头。他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渴望笼子外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天空。王逸不知道自己的天空在哪里,他经常想一个人去流浪,像三毛那样去流浪,尽管三毛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那也比在空气紧张得可以点燃的家里强。父母亲总是说,为了未来如何如何,现在要怎样怎样,如果现在不怎样怎样,未来又会如何如何。听到那些话,王逸的脑海顿时一片糨糊。他美好的童年就这样被父母扼杀,没有快乐,没有天真,没有自由,没有爱。他就是一个学习机器,因为这台学习机器并不像父母期待的那样运转,所以他吃了很多苦头,父母要修理他。他不愿意做这样的机器,他希望自己是只自由飞翔的鸟。

王逸离家出走的起因,是因为那次钢琴的考级。

如果要让王逸选择,他最厌恶的东西是什么,他肯定会选择钢琴。

他从小就讨厌钢琴的声音,那不是美妙的音符,而是一根根针,扎进他的心脏。想想,一个人不是因为热爱或者喜欢去学习一种乐器,能够学好吗?不能,不但不能,还是一种折磨,心灵和肉体的折磨,对孩子来说也是一样。

王逸有一次做梦,梦见自己把钢琴烧掉了。

在梦中,他看着被焚烧的钢琴,就像看着一具被焚烧的恶魔的尸体,他拍手欢呼。

醒过来后,又看到放在自己房间里的钢琴,他跳了起来,疯狂地在钢琴上乱弹一气,把父母吵醒过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父母跑到他房间里来,问他:“你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弹什么琴?”他回答说:“你们不是希望我长大后像朗朗那样吗?我弹,我弹,我弹弹弹——”

父母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疯了。

也许,他们真会把一个孩子逼疯。

现在的中国,很多父母都有把孩子逼疯的潜质和能力。他们不是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对待孩子,而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消灭孩子美好的天真和快乐。他们不知道,孩子的未来是由他们自己掌控的,而不是大人为他们设计的,未来的确不是现在大人理解的那样,未来是由孩子们自己创造的。

王逸的钢琴考级没有过,而和他一起学的几个孩子都考过了,其中就有蔡慧香同事的孩子。蔡慧香的同事在单位里十分得意,夸她的孩子厉害,这还不算,还在她背后说王逸的怪话。怪话传到蔡慧香耳朵里,气得半死。她觉得王逸丢了自己的脸,回到家里,她忘记了王逸跳楼的事情,再次发作了,抓住王逸又打又骂。要不是王九月拦住,王逸又会吃不少苦头。打和骂,王逸已经习惯,妈妈这不过是故伎重演。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蔡慧香在他的书包里发现了一个ipad,里面有很多游戏。蔡慧香一怒之下,把ipad给砸坏了。这可是许成林借给王逸玩的,三千多块钱呢。王逸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明天怎么把ipad还给许成林,王逸怎么赔得起。

那个深夜,九岁的王逸偷偷溜出了家门,出走了。

他听过一些人需要买孩子的事情,就想把自己卖了,卖自己的目的十分简单:赔许成林一个新的ipad。

他怕在长沙被父母找到,就想到一个父母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卖了,然后将钱寄回给许成林。于是,他偷偷地混上了K1251次列车。

7

李妙让张森稳住王逸,她和朱文远到车门那边商量对策。李妙说:“这个孩子十分危险,要是被人贩子拐走,把他卖给一些利用孩子犯罪的团伙,比如卖给黑煤窑、黑砖厂做童工,或是卖给那些非法倒卖人体器官者,那这个孩子就完了。”朱文远说:“李警官,你说怎么办?”李妙想了想,说:“最好是,想办法从孩子那里得到他父母的联系方式,尽快和他父母亲联系上,然后让他们把孩子领回家。”朱文远点了点头。

他们回到了座位。

王逸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他对朱文远说:“刚才张叔叔说了,你是好人,你就把我买了吧,一部ipad的钱就可以了,我不会多要的。”

朱文远认真地说:“你真要我买你?”

王逸点了点头,说:“真的。”

朱文远说:“那我答应你,买你!”

他以为王逸会很兴奋什么的,没有想到,王逸听了他的话,低下头不说话了。

朱文远说:“叔叔答应买你了,你怎么不高兴了?”

王逸低着头说:“你会像我爸爸妈妈那样逼我学很多东西吗?”

朱文远说:“我不逼你。”

王逸说:“你会像他们那样动不动就打我吗?”

朱文远说:“有什么事情,我们讲道理,绝对不会打骂。”

王逸抬起头,说:“这还差不多,那就成交吧。”

接下来,朱文远、李妙和王逸有说有笑,他们仿佛成了一家人。他们想从王逸的口中得知王逸父母的联系方式,电话或家庭住址什么的,都被小家伙警惕地拒绝,他怎么也不肯说。最后,李妙想到了一个办法。

李妙说:“我们怎么把钱给你的同学许成林呢?”

王逸说:“寄给他吧。”

李妙说:“你知道许成林的地址吗?”

王逸说:“知道的。”

李妙说:“那你把他的家庭地址告诉我们,我们一下火车就给他寄钱,你说怎么样?”

王逸说:“好呀。”

李妙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从中撕下了一张纸,递给他,说:“就写在上面吧。”

王逸在纸上写下了地址。

李妙说:“寄钱要留联系电话的,你知道许成林家的联系电话吗?”

此时,王逸放松了警惕,在纸上写下了许成林家的电话号码。

李妙拿到那张纸,赶紧离开了座位,来到了车门边,掏出手机,拨王逸写在纸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拨了十几次,电话就是没有人接,这是大清早,应该有人接电话的呀。李妙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虑,要是联系不上孩子的家人,他们不可能带着孩子一起走。就在她觉得自己快绝望之际,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男孩,她问:“你是许成林小朋友吗?”男孩说:“是呀,你找谁?”李妙说:“能让你爸爸或者妈妈来听电话吗?”许成林说:“你告诉我有什么事情,现在广告电话可多了,爸爸妈妈都不愿意接这样的电话。”李妙说:“你知道王逸吗?”许成林说:“知道,知道,他是我同学,他失踪了,他爸爸妈妈急死了,大家都在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快让他回家。你告诉他,我爸爸说了,ipad就不要他赔了。”李妙说:“你赶快让你爸爸接电话。”许成林说:“好,好。”李妙就听到许成林在电话中高声喊他爸爸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某种特殊的情味,李妙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种情味,或者王逸也没有体验过。她的脑海中父亲的面孔一闪而过。

李妙从许成林父亲那里得到了王九月的手机号码,李妙要他赶快赶到贵阳火车站,到站台上接王逸。可是,王九月根本就来不及赶到贵阳火车站,就是坐最近那个航班的飞机也赶不到贵阳,因为列车停靠的下一站,就是贵阳了,时间不会太久。李妙有了个主意,把王逸交给贵阳铁路警方,王九月赶到贵阳后,直接到贵阳铁路公安局去领人。

打完电话,李妙马不停蹄地找到列车长和乘警长。

李妙请求他们和贵阳铁路警方联系,让他们在贵阳站接走王逸,并代为保护,直到孩子父亲前来领人为止。列车长和乘警长特别配合,很快就联系上了贵阳铁路警方,对方也表示愿意插手并处理好此事。由此,李妙心里才安定了些。

很快地,列车到了贵阳站。

李妙对王逸说:“走,姐姐带你下车买点东西吃。”

王逸说:“我不饿。”

李妙说:“不饿也得吃点东西。”

朱文远说,我们一起下去吧,就是不买东西,也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奇怪的是,王逸特别听朱文远的话,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把朱文远当成父亲了。

他们一下车,就看到乘警长和列车长在和两个贵阳火车站的警察说着什么。朱文远和李妙带王逸下车后,乘警长对那两个警察说:“他们来了。”乘警长把李妙介绍给了那两个警察,那两个警察说:“把孩子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任何闪失的。”

王逸一看情况不妙,想跑,可是他被朱文远控制住了,无法逃脱。

朱文远将他交给了那两个警察,对他说:“孩子,回家去吧,你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接你的。我答应你,ipad的钱,我会寄给许成林的,我替你赔,但是我不能买你,我不能犯法,原谅我,孩子。”

王逸的双手被警察抓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朱文远,那茫然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朱文远和李妙看不下去了,心里也特别难受,列车马上要开了,他们就上了车。

他们上车的那一刹那间,他们听到王逸哭喊道:“我不要回家,不要回家,我不要做他们的儿子,我不要他们做我的爸爸妈妈,我不要回家,你们骗我,你们是骗子,骗子——”

李妙的心又沉重起来。

她不知道王逸回家后会怎么样,不知道他的父母会怎么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李妙担心王逸的未来,担心这个孩子的命运。

现世的中国,有多少像王逸这样的孩子呢?

他们的未来和命运,谁又真正关心过?

李妙的内心一阵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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